范啼明轻轻说:“可以。”
她秀美的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笑容。
“如果我遇到了元宝,可以请她来作客几天吗?”
范啼明皱皱眉,还是答应了。何道尧用锐利的眼光瞪了他一眼,那个“不良少女”要来,妈呀,好一个差劲的主意。
默婵起身把茶碗收拾到茶盘上,忽然回身又问:“刚才林老爷说了一句有点奇怪的话,你们知道什么意思吗?”
她的丈夫说:“有吗?哪一句?”
“他说家里的死人太多了。这种话不是很奇怪吗?”
“如果你听过余园的悲剧,就不会感到奇怪了。”
“我总觉得不是那个意思。”她沉思一下。努力追随她脑中的思路,摇摇头说:“没办法,我形容不过来。有时候,我们确实知道一些事,有时候只是一种感觉,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却露出困惑的表情。
“嗳,你真好。”
默婵姑娘满足的叹了一口气,步步莲花地告退了。
两个男人之间有一阵短暂的沉默。
“你晓得你老婆脑袋瓜里装些什么东西吗?”
“有时知道,有时——老实讲,不知道。”范啼明好玩地笑一笑。“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够长。”
“这样也好,比较有意思。”
“我会阻止她别去想那种血淋淋的事情。”
“我怀疑你阻止得了,除非——”何道尧加一条但书:“把默婵大嫂和金元宝永远分隔开来,需知‘近墨者黑’的可怕。”
“你太杞人忧天,默婵不会被她牵着鼻子走。”
“假使我有老婆或女儿,绝对不教她和金元宝那种人在一起,太冒险了。”
“呃,是吗?”范啼明有点意外地答道:“你倒是挺会记恨的嘛!”
“啧,忠言逆耳,好心没好报。”
何道尧发完牢骚,回自己房间睡下,准备半夜至林家一探。
范啼明不愿再沾染上江湖色彩,不为别的,为了默婵,他也要活得清清白白的。
回到他们的新房,默婵在灯上桌前绣花,那种纯女性的姿态很美。美妙而静寂,静寂而富有生命!
他轻轻地,有些不太愿意打扰她地在一旁缓缓坐下,她毕竟不是无知无觉,优雅地对他笑笑,似乎忘了自己方才说的怪话。
“忙完了?”
“只怕你会很失望,我是一个‘无事忙’。”范啼明加重语气说:“你的丈夫无所事事,你会介意吗?”
她抬起那对充满疑问的闪亮明眸。
“或许我首先该问问我的相公,靠什么维生?”
他以和善的目光看着娇妻,给予肯定的答覆:“别担心,我不做非法勾当。在北方,我拥有一座牧场,经营得还算兴旺,生活不虞匮乏。”他终于问了她:“默婵,我的娘子,你是否愿意同我回北方去?”他的眼睛试探地望着她、衡量她,然后,默默地等待她的答覆。
默婵努力揣摩他话里真正的意思。
“你是要我明天回去顺便向姊姊、姊夫辞行?”
“不,不,没那么快。”他立刻答道:“我在这里还有些事未解决,我只要你回答我,你会随我北返吗?”
她松了一口气,笑得好甜好甜:“那当然,你是我的良人,我终身的依靠,就算你想抛下我,也是不成的。”
范啼明咧嘴一笑说:“你明知那不可能。”
她以悦耳的嗓音说:“我愿意跟随你去任何地方,只是别太快,给我一些时间心理准备,以及去说服姊姊宽心。”
“张师涯肯接受这事实吗?”
“姊夫?”她故意忽略他僵硬的语气,故作轻松道:“他没有理由不接受。”
“不错。”他的眉毛嘲讽地上扬。
她试探地问:“你似乎对姊夫有所不满?”
他以矛攻盾:“放眼苏杭,有谁真正欣赏他?”
她闭眼想一想,睁眼笑道:“姊夫不是个风趣的人,他个性严肃,甚至有些孤僻,喜爱独处更甚于和妻妾相片,他常说女人呱噪,教人受不了,呵呵!所以呢,要讨他欢心,只要懂得适时把嘴巴闭上就成了。可惜‘当‘当局者迷’,姊姊她们只要一有机会和丈夫在一起,无不使尽手段吸引他的注意力,这也是她们悲哀的地方吧!可是,不管外面的人如何批评,我深信姊夫没有做过一件卑鄙无耻的事。”
他挖苦道:“你倒是一心一意为他辩解。”
“相公,请你试着想一想,今天在你家里如果一位十岁的小女孩因为生产而丧失了听力,天地间突然一片静寂,什么都听不到,那种恐慌、那种无助的感觉,绝非一般人能够想像。假使,这位小女孩只是你的亲戚——不是你的女儿,也不是你的妹妹,你会怎么做。你会想出什么办法来帮助她,走出无声世界,有勇气再开口说话?”她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吧!是姊夫帮助我重生的,他请来水月道姑日夜守护我,教我学会读唇术,每天,姊夫都会抽出一个时辰督促我练习,他是个大忙人,却不曾一天缺席。而我,那时仍是一个孩子,我讨厌无声的世界,学唇语真的非常乏味、非常辛苦,我不时闹情绪,水月道姑总是设法安抚我,她真的有耐心。直到有一天,我觉得我再也受不了这一切,我对自己放弃了,我情愿闭上嘴巴当个哑巴,对谁都不理不睬,这时候,姊夫他……哭了,他抱着我哭得好伤心好伤心,好像听不见的人是他而不是我,于是我也哭了,哭得好伤心好伤心,我们哭得很惨,抱在一起痛哭……我觉得,仿佛我已将一生的眼泪流尽了,从那时候起,我不曾再哭一次,也不曾再使性子、闹情绪,我真心接受我的命运,不再不甘心的自暴自弃。于是,一个新的我重生了,慢慢的,形成现在这副模样。”
范啼明为之动容,深受感动。
他自问:换作是他,能像张师涯这般无私奉献吗?
默婵喝了一口茶,莞乐笑道:“有时想想他对我种种的好,而我居然没有爱上他——回报他男女之情,真是忘恩负义又不可思议。”
范啼明满意的“嗯”了一声。
“我敬重姊夫,爱他如兄如父,这是实话。”她半闭起眼睛说,眉头舒展开来。“这就是为什么我深信姊夫不会做出卑鄙无耻的事,因为‘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冷血无情或卑鄙无耻的男人绝不会对一名孤妇付出那么多。”
他一时无语,没法不承认默婵所说的很有道理;然则,寒花的死并不假呀!
她有点累了,但却快乐,而且安宁。她终于为张师涯做了澄清,相信她的丈夫是明理人,不会无缘无故的伤害张师涯。
她不多嘴,也不多问,如果她的丈夫愿意告诉她隐藏在他内心的秘密,他自然会开口,她扮不来咄咄逼人的角色。
“你想睡了吗?我有点倦了。”
“今晚早点睡,明早我陪你回娘家。”
她嫣然一笑,走上床前的踏板,一声不响的理着被子和鸳鸯枕,那对鸳鸯还是她亲手绣的。范啼明将房门落闩,回身揽住她的腰肢,伸手撩下束在铜钩间的纱帐,双双倒在床上,覆上了戏水鸳鸯。
徜徉于浓郁醉人的情爱之中,两人都深感幸福。
临入睡前,她再一次想到元宝,因为元宝说过她若嫁了范啼明,一定会狠狠取笑她一顿。结果,她真嫁了范啼明,而元宝呢?一直没有出现,这不像元宝的作风。前阵子太忙了,明天回山庄,她会设法请元宝过来相聚。
想到这儿,很自然回忆她最后和元宝在一起的下午,她们躲在树丛里午睡,却是不得安宁,先是悲伤小老鼠形象的林翦冰出现,再来宛如救难英雄却偏偏很理智的范啼明来了,他们谈了一些话,然后,飞扬跳脱的巫起扬现身,恣意取笑可怜的林姑娘……
对了,那时候巫起扬说了一句什么,她印象好深刻。
唉,都怪姊夫来得太突然,打乱了她的思绪,害她一时忘了。不要紧,她总会想起来。
但现在,林家发生命案……
家里死人够多了……
她好累,不能再想了,脑筋打结了。
默婵轻轻打个呵欠,偎紧丈夫,很快就睡得像小孩子一样。
“无聊死啦——我要出去!我要回家!”
金元宝对着黑衣女郎又吼又叫,只差没扑上去拳打脚踢。不是她突然变得好修养,而是她不敢。这些日子,她反抗过十七、八次,但连对方的衣角都没碰到一下,又给“打”回原处。奇怪。那一点都不痛,应该说被一股劲气逼退回原地,胸口一窒,却无大碍。
“你听见没有?我要出去——”
她拉长了尾音,尖叫声直穿屋顶。
黑衣女郎依旧不予回应,一副冷若冰霜的死样子。元宝最气她这点,还不如另一位白衣女郎和善些,偶尔也会吐出只字片语。
“我又不认识你们,你们捉我来干什么?”
她问第一百零八次,当然还是没有答案。
想她金元宝短短的人生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何尝这么吃瘪过?她真是不明白,既不劫色,也不是劫财,这一对黑白女郎捉她来此软禁,图的是什么?
她原本想逃婚的,可是她太聪明了,知道稍有反抗意图,贪财如命的老爹会派人日夜看守她,于是,她欣然表示同意婚事,也不在乎对方是阿猫阿狗,反正她打定主意不嫁的嘛!取得老爹的信任后,恰巧默婵的婚期已近,她借口向默婵道喜而离开金家,其实是想向默婵告别的,结果……结果就给捉来这里啦!
她喃喃自语:“这位黑姑娘,连屁都不放一下,看来不是主谋者,那主谋者又是谁呢?”她想像不出有谁会绑架她,真要是绑票嘛,也该找上她的弟弟金富国,他可是金家唯一的血脉,千金不换的。金家多的是女儿,全数被绑票也值一个金富国能够教她老爹紧张。
“没道理嘛!”
元宝不禁有一点点后悔,早知如此,不如嫁给那一斗明珠的主人。听娘说,提亲的人姓郭,长相十分气派,出手又阔绰,可惜是个外地人。
是外地人才好啊,她老早看腻了杭州人,没一个精彩有趣的,稍微有点资产,就忙不迭的把小老婆纳进门,这可犯了她的大禁忌。
元宝皱起眉头,叹了口气。如今好奇那位姓郭的是何方神圣,已是悔不当初。她并非真心想嫁,而是和目前的处境相比较,嫁人不再是那么难以忍受的事,没办法,她天生乐观又现实。
“喂,黑姑娘……”
元宝突然噤声,被黑衣女郎的表情吓了一跳。她的脸死白、幽怨、微恨,却又奇怪地具有非常特殊的魅力。元宝不得不承认,对方的美貌与她不相上下,但也无需这样嫉恨她,好像……“我抢了她老公似的!”元宝哼了一声,嗤之以鼻。
黑衣女郎偏偏听见了,她的脸色更宛如死人一般白。元宝也不是给吓大的,扮起鬼脸可不输人。
正是:世事纷纷一局棋,输赢未定两争持。
“元宝失踪?”
江默婵一脸困惑的表情,不过金照银那锁紧的眉头,却加强了她渐渐兴起的隐忧。元宝,那么样个活力充沛的姑娘,简直像个顽皮的少年,可是她不乱来呀,要上哪儿总会禀明她的亲娘。
“她不是回家了吗?”
“是回家了,可是在你成亲之前却失踪了,师涯不许我说。”金照银据实回答,忧郁的眼光打量新嫁娘,以斟酌的口吻说:“我最后一次看到元宝,听她尽说怪话,那时我很不耐烦,不曾注意听明白,如今回想,着实有些懊悔。但这不能怪我呀,我爹突然派人请我回去,说是有人来给元宝提亲,许下极好的聘礼,他很想答应,因为元宝那匹野马不大容易嫁,又有些犹豫,因为对方是外地人,所以找我回去商量,后来,我爹还是应允了,很高兴的收下聘礼,因为我们都想,也只有外地人不了解元宝的底细,才肯傻傻的量珠以聘。”
“量珠以聘?”
“不错,一斗明珠。”
默婵有点吃惊,睁着一双黑黝黝的眼睛。
金照银微微露出得意的表情,因为与有荣焉。
她头一次和默婵说这么多的话,有耐性地慢慢说。或许,因为默婵已嫁,失去了令她嫉妒的理由,或许,因为元宝的失踪,而默婵是元宝的闺中密友。
默婵叹道:“可是元宝失踪了!”她发誓她不是有意泼冷水,待嫁新娘跑得不见人影,那一斗明珠怎么收得下来?
金照银深有同感的叹了一口气。
“可怜的老爹!灰发正迅速转白。我也一再告诉他,外地人向来不可靠,”默婵相信,这是马后炮。“可是,他怎么也舍不下那一斗明珠。如今可好了,人家下个月就要来娶亲,元宝却不知影踪,届时不闹得满城风雨才怪!”
“喔,也没那么严重。”默婵尽量轻描淡写地说:“元宝虽然任性而为,也知道轻重,或许过两天她就回来了。”她自然不敢坦诚相告,说元宝讨厌嫁人,预备远走高飞等等。她以为那是元宝一时的傻念头。
“不是我爱杞人忧天,万一她还是没回来呢?”金照银的脸上闪过一个奇怪的表情。“我也想过,最糟的结果大不了叫四妹代嫁,她的闺名恰巧就叫明珠,不是很配吗?可是行不通,对方来下聘时,已声明他见过元宝本人,因为太欣赏元宝动静皆宜的个性——动‘静’皆宜?我怀疑。总之,他要的是元宝,货真价实的金元宝,如假包换的金元宝,你说,可不难煞人?我家任何一名姊妹也比元宝更适合当贤妻良母。”
“不巧的是,人家量珠而聘,聘的是金元宝。”默婵有点讽刺的说,不满金照银看轻元宝的重要性。她以为什么锅配什么盖,不见得人人都爱大家闺秀。
金照银含糊地:“可怜的老爹!他伤心得很。”
“伤心那一斗明珠。”默婵的笑声不自觉含有冷酷的意味。
“那也是人之常情嘛!”金照银匆匆瞪了默婵一眼:都已经听不见了,还不懂得说些讨人欢心的话,以后谁有耐心陪你聊天,但是,在那一双清明的星眸之下,她不得不作解释:“其实,我爹在所有女儿当中,最疼爱的是元宝,要不然,以她以往胡闹的行为,换作其他姊妹,不是被关在柴房里饿上几顿,就是禁足出门,直到出嫁为止。”
“谁也关不住元宝,你比谁都清楚。”
“可不是。”金照银认真而没心机的说:“与其让她在家里扰得全家不得清静,不如放她出去扰乱别人,我猜老爹是这样打算的,他一向自私自利。可是,元宝有时真的很烦人,我不得不说她是一个讨人厌的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