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不是全世界吗,全世界不是只有中国吗?”她的视线又重回到地球仪上。“为何我看见的只有一小块地方偏处于世界的一隅,毫不起眼?”
“抱歉令你失望了,姑娘,但这是事实。”方格里罗摇头。“我知道有许多中国人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但实际上不是。而且姑娘你也太看轻自己的国家,你瞧我的家乡……”他又一次转动地球仪,找到他的源头。“这里,这儿就是拿玻里,一个很小的地方。比起中国来,就像豆点大。更不起眼。”
方格里罗安慰蔺婵娟,中国已经占了世界很大一块版图,虽不若她想像的是中心,却也不容忽视。
蔺婵娟淡淡的接受他的安慰,可同时却也产生了另一个迷惑。他们居住的地方是那么局促,顶多和中国的一个县一般大小,可却发明了许多了不起的东西,包括她眼前的地球仪。
她无意识地转动地球仪,为它着迷的同时亦涌上一股前所未有的悲哀。人家都已经看出世界的格局了,我们却还在原地停滞不前,自认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既可悲又可笑,又不切实际。
“看来,你们带来了许多好东西。”勉强打住悲伤的情绪,蔺婵娟收回手,转身朝传教士微笑。
“这要看你怎么看,有兴趣的话是珍宝,没兴趣的话就是破铜烂铁,不值得一提。”方格里罗很开心她喜欢他带来的东西,这些都是他的宝物。
“但我觉得很有价值,我虽不知道它们到底是干什么的,但一定很有用。”她凡事讲求实用,一眼就能看出那必都是些有用的东西。
她还真没说错。
“那些都是天文仪器,用来测天象,定历法。”方格里罗咧大嘴,笑得更开心了。“我和允琛都是学天文和物理的,这些东西自然随身携带,希望能对贵国有所帮助。”
方格里罗开心的解释这些仪器的用处,而蔺婵娟肯定它们必能有所用处,可能会大大的改变中国的历法也说不定。
“时间已晚,我该告辞了。”蔺婵娟总算注意到天色。“我是特别来告诉你们我已找到墓碑师傅这件事,没想到聊着聊着,竟拖到这么晚,耽误你们的时问。”
“哪里,是我们麻烦你才对,让你这么操心。”方格里罗连忙摇手,表情十分不好意思。
“好说,我先走了。”蔺婵娟起身就要告辞。
“等一等!”
方格里罗忙叫住她。
“这么晚了,我看还是由我来送你回家,比较安全。”方格里罗是个细心的人,怕她遭到危险。
“不用了。”她委婉拒绝。“这条路我走过几回,还算熟,不会有危险。”
“但是在我的家乡,女士一定要有男士的陪伴,否则不能单独行走。”方格里罗坚持。
“哦?”蔺婵娟饶是有趣的反注视方格里罗。“可是在我们这儿,除非两个人是夫妻关系,要不然有男人陪伴更危险,更容易引起非讥。”所以说民风不同,也是很有趣的。
“但是——”
“既然姑娘说不用,你就别勉强她了吧?”亚钦欧适时出来打圆场。“而且你忘了我们还有工作要做,也没有时间。”
亚钦欧用眼神暗示方格里罗,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待做,方格里罗这才不再坚持,亲自送蔺婵娟出屋子,再三嘱咐她要小心。
蔺婵娟轻轻的颔首,表示他们可以不必再送,传教士方才关起门,继续他们先前的讨论。
真神秘,这两个传教士。
淡淡地攒起眉头,蔺婵娟并不觉得自己会有什么危险,金陵的治安向来不错。尤其是李庄这边,因地处偏僻,人烟稀少,更是绝少有人来,甚少听闻过犯罪事件,毋须太过担心。
她对金陵的治安极有自信,因此即使传教士叮咛再三,她仍照常走她的夜路,手中仅拿着一盏微亮的灯火,踽踽向前。
起先,倒还算好,尚称平静。
尔后,她忽而听见后面隐约传来脚步声,疑似有人跟踪。
会不会是她太多虑,把自己的脚步声当别人了?
蔺婵娟惴惴不安的猜测,脚步也不自觉地踏快,想借此证明是自己多虑。
怪的是,她每走一步,后头的声响就多一回。她在原地伫足,那声音也会跟着不见,恍若唱双簧般的可怕。
她确定,她是被跟踪了,只是不知道跟踪她的人是谁,会不会是强盗?
蔺婵娟越想越害怕,越想赶快脱离这幽黯的小路,于是用手撩起裙摆,顾不得脚下碎石的猛往前跑,直往大路奔去。
她跑得很快,不料后头的脚步更快,跟看着就要追上。
不行,她得赶快跑到大路上才行!
她拚命跑,死命的冲,终于让她看见大路的影子,可却已经来不及了。
“啊——”她忽地放声大叫。因为对方正从背后抱住她,用手臂将她紧紧箝住抱起来,让她无法再往前跑。
“放开我、放开我!”她像只被逮住的小猫一样两手拚命乱挥,双脚吊在空中乱,无奈就是挣脱不掉。
完了,她完了!她要被劫财劫色!
“婵娟……”
不要,她这一生中没做什么坏事,她甚至还帮过一些无主冤魂收尸,为什么会落得这种下场?
“婵娟……”
虽说她这一生平淡无奇,但她对人生还有留恋,不想就这么遭受侮辱平白牺牲,她的人生应该更有意义。
“婵娟。”
她要反击、她要反击!
“放开我,你这个杀千刀的,放开我?”她像疯了一样,低头咬对方的手臂,试图将他咬出一个洞来。
对方痛得倒抽一口气,很快地把她放下并将她转正,让她看清他是谁。
“婵娟!”
“放开我、放开我!”无奈她仍处于疯狂的状态。
“婵娟!!”对方没办法,只好紧掐住她的双肩猛摇,终于把她摇醒。
“是我,婵娟。”仲裕之忧虑的脸盖住她的视线。
“是我,仲裕之。”他尽可能的低声下气,等待蔺婵娟回神,并预料自己必会讨来一顿好骂。
蔺婵娟已然崩溃的脑袋,这才慢慢地渗入一丝清醒的气息,等她看清他的脸时,已经完全恢复理智。
“仲裕之?”蔺婵娟难以置信的望着他问道。
“你跟踪我?”她并没像他想像中那般破口大骂,但苍白的脸色比大骂更吓人。
“对不起,我无意吓你。”他不知所措的放下手臂,慌乱的解释。“原本在你离开传教士的住处后,我就想出声喊你,可又怕挨你骂,所以只好——”
“只好跟踪我,不管会不会把人吓死。”她不悦的攒紧眉头。
“对不起。”他赶紧低头道歉。
“你干嘛跟踪我,嫌日子过得无聊?”蔺婵娟相信他八成是因为没事做,才净找她的碴。
“才不是!”他连忙抬头解释。“我跟踪你是因为……因为你不听我的劝告,坚持跟传教士来往。我担心你吃亏,只好盯着你,免得你人欺侮。谁知道弄巧成拙。”仲裕之难得表现出他男子气概的那一面,吊儿郎当的表情全不见了。
蔺婵娟有些惊奇,又有些感动的看着他,虽说他这关心人的方式有点太过刺激,但他的心意着实难以忽略。
“你等我多久了?”她无法漠视他被风吹红的脸。
“从你进屋子开始。”他摸摸鼻子,不好意思的承认蠢行。
“这么说,有两个时辰了。”她点点头,难怪他会一副冻僵的模样。
“大概吧!”他耸肩。“我没想到你会和他们聊这么久,我以为你顶多半个时辰就会离开。”谁知道一待就待到天黑。
“没办法。他们有些新鲜玩意儿很吸引我。”尤其是那个地球仪。
“新鲜玩意儿?”仲裕之的眼珠子顿时亮起来。
“对,地球仪你有没有听过?”
仲裕之摇头。
“他们就拿这玩意儿给我看,此外还有一些我没见过的东西。”蔺婵娟解释她晚归的原因。
“听你这么说,倒勾出我的兴趣来。”他脑中突然浮现出一个新想法。“我也对新奇玩意儿感兴趣,这样吧?以后你如果去传教士那边,我也跟着去。一方面既可学习新玩意儿,一方面也可以保护你,一举两得。”他兴奋地咧大嘴。
“对!就这么决定。”他怎么这么聪明?
仲裕之笑得像疯子一样,认为自己这个主意好极了。他正愁没机会接近她,老守在她的店里也太不成体统。如今拜传教士之赐,他正好可以借保护之名,行监督之实,何乐而不为?
对于他这项提议,蔺婵娟从头到尾就没表示过任何意见。反正死活他都会缠着她,老是这样半路吓她也不是办法,干脆化暗为明,任由他跟好了。
“天好冷,我特地帮你带来一件暖裘,你赶快披上。”再次不问她意见,仲裕之不知上哪儿变来一件轻暖裘衣,不分青红皂白就往她身上盖。
她默默接受他的好意,有种不祥的预感,怕自己往后的人生,就这么让他给盖住。
烈女怕缠郎,这句话不晓得是谁说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想到这句千古名言,她耸肩,同仲裕之一起没入阴冷的夜色之中。
第六章
他对传教士没好感,非常没好感。
两手横抱在胸前,冷眼垂看不远处平和的讨论,仲裕之忍不住酸溜溜的想。
他不喜欢传教士,尤其讨厌那个叫“方格里罗”的洋鬼子,洋鬼子就该是洋鬼子,没事还取了个“建安”的中国名字,听起来四不像,反倒像唱大戏的。
还有,他长相也像唱大戏的。
带着敌意远远观望敌人一番,仲裕之下此结论。
先别说其他部分,就说他的鼻子好了。又高又挺的鼻梁,活像爬不上顶的泰山,随时有坠下来的危险。
再说那对眼睛,生得不知什么颜色。一会儿蓝,一会儿绿,像湖水一样变幻莫测,眼窝又凹得吓人,活脱是传说中的僵尸。
原本以为自己的鼻梁已经够挺的仲裕之,不爽的事有很多。但其中最让他不爽的,还是方格里罗的鼻子竟然比他挺,相形之下自己就像小山丘一样,上不了台面。
还有还有,他们不知道在谈什么聊得那么愉快。从他认识蔺婵娟以来,还没见她笑过几回,可今天她却一直开心的微笑,好像她天生就是这么会笑似的,刺眼!
仲裕之的天外飞醋还没吃完,那头的谈话倒已接近尾声。只见原本还相谈甚欢的两个人先后站起来,相互道别。
“实在非常感谢姑娘的相助,没有姑娘,我们到现在还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方格里罗一脸激动地望着蔺婵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哪儿的话,不过是一点小忙罢了,何足挂齿。”蔺婵娟亦回以一个真诚的笑容,要方格里罗不要在意。
你客气,我客气,大家都客气,好一幅温馨的画面。
杵在一旁醋吃不完的仲裕之,差点没被蔺婵娟他们这一番你来我往给气到吐血,直想朝他们泼盆水,求他们不要闹了。
“让姑娘这么费心实在不好意思。”方格里罗不好意思的搔搔头,腼腆的模样令人心疼。
不好意思不会去找别人啊,假仙!
仲裕之直想掐住方格里罗的脖子。
“千万别这么说,亲友遭丧是最不幸的事,我能了解你此刻的心情。”无视于仲裕之翻白的眼,蔺婵娟朝方格里罗露出一个同情的微笑,惹来仲裕之的高声抗议。
这算什么?他一年死五、六个亲戚,每次都是她经手。从来也没听她说句安慰的话,钱也没少拿过,这会儿却说他可怜?
仲裕之在心中大喊冤枉。
“谢谢姑娘的谅解,我真的很感激。”方格里罗十分庆幸自己找对人,相对的,仲裕之却是大叹命运的不公。
同样都是死了亲友,可待遇却有如天壤之别,这教他心里怎么平衡?
仲裕之忿忿不平的在心里连声抗议,外表早已是额冒青筋,牙根咬,得快要断掉,并且诅咒方格里罗走路跌倒,最好跌个狗吃屎。
就在他的眼睛几乎因嫉妒而冒火的当头。蔺婵娟终于决定打道回府,结束他这倒楣的一天。
“天也快暗了,口自们该告辞了。”微微地朝仲裕之点了一下头,蔺婵娟像叫小狗一样的暗示他可以走人,更是差点没把他气出病来。
他咬紧牙,挺直身,没什么尊严的乖乖跟在她后头。所谓好男不跟女斗,他是好男,自当保持风度,不跟她计较,只求快点离开这令人讨厌的地方。
原本他以为终于可以脱离苦海,没想到讨厌的家伙竞在门口叫住他们。
“姑娘请留步!”
仲裕之不耐烦的转身怒瞪方格里罗,他正自僧袍中掏出一样东西,塞进蔺婵娟的手里。
“好几天以前,我就想把这块表交给你。”方格里罗羞愧的搔搔头。“我一直没跟你说实话,我们身上没什么钱,支付不起丧葬费用。只能用这块表聊表心意,还望姑娘收下。”
方格里罗塞入她手中的东西,是一块造型特殊,做工精美的怀表,上面并饰有玫瑰图样。
蔺婵娟笑笑的收下那块表,将它放入袖袋中。她早想过他们可能没钱,付不起丧葬费,反正她也常做赔本的生意,帮些个客死他乡的无主孤魂收尸,不差这一椿。
“我接受这份心意。”她很开心的掂掂袖子里的怀表说道。“搞不好这块表价值连城,你们枉做了一椿赔本生意。”这话不是随便说说的,毕竟表这东西谁也没见过,也许真的很有价值也说不一定。
蔺婵娟反过来安慰方格里罗,方格里罗拼命点头,谢谢她的帮忙。两人默契十足。看酸了仲裕之的眼睛。
不过是一块破表,有什么了不起?
他酸溜溜的盯着她袖子中的怀表做如是想,内心相当不是滋味。
仲裕之对方格里罗一直充满敌意,连带地不爽他送的东西,尤其当他看见蔺婵娟将它放在手心把玩的时候,就更不爽了。
“你干嘛一直看着那块破表?”才走进蔺婵娟的店里,就瞧见她像抚摸情人一般地抚摸着怀表,气坏了仲裕之。
“因为它有趣。”她头也不抬的回道。“这东西真的很神奇,可以告诉我时间。”一般来说都是靠日影判断,有了这玩意儿以后,就不必伤脑筋了。
“别告诉我你看不懂时间。”辨认时间有什么难的?“要我说,西洋人就是懒,还得靠个小玩意儿提醒时辰。”还是中国人的智慧比较可靠。
“小玩意儿?”她睨他一眼。“你口口声声讥称人家发明的东西小,敢问你了解其中的构造吗?”
蔺婵娟这一问,当真问出他的口吃来。
“我我我、这这这……”他以前见都没见过,怎么可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