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的表情一点儿都不亲密了,对她吼着:"快起来吧,莫丹。第一步是离开这里。"
"我们又在吵架。"她说。昨晚她关于亲密与吵架的想法都只是理论。雷利正让她顽固坚持的理论流于空谈。她抓过衬衣,套在T恤衫上,一阵忙乎,一个半小时就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帐篷营具收藏在一个干燥的岩缝中。他们吃了早饭,带足了路上的干粮。她顺便把急救箱和几件换洗的衣服,放在随身携带的小行囊里。
莫丹最后环顾一下四周。岩石现在光秃秃的。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亲自拆了帐篷,放弃营地去索来尔过夜,而且是和雷利一起。
在床上还是床下?
"走吧。"她恋恋不舍地说。
一路上,为了照顾雷利,她有意放慢脚步。他紧赶慢赶努力跟在她后边,寸步不落。她坚持每隔二十分钟休息一次,穿越峡谷和砾石时不得不延长休息时间。他们穿过第三条狭长的裂隙时,雷利几乎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拐棍上,额头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她关切地说:"你靠着我,雷利。我们还得绕过一大片树林。"
"我能行。"他气喘吁吁地说。
走着瞧,她暗想,让你逞能。
她有点赌气,一是因为遭到拒绝,二是因为自讨没趣。她大步流星走到他前面。太阳耀眼地照着,她只顾向前走,根本没留意脚下。突然,她听见不远的地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与此同时一道亮光闪过,那是响尾蛇的警告信号。她脑海里立刻呈现出龇牙咧嘴、丑陋无比的响尾蛇,顿时两腿发软,不知所措。她倏地被人从后面一把抓起,悬在空中,"扑通"一声仰面朝天摔到离响尾蛇十几英尺远的地方、响尾蛇七扭八歪滑到了树下,长长的身子盘成一团,沙地上留下它滑过的痕迹。
雷利走上前,急切地问:"伤着没有?"
"没--有。"她结结巴巴地说。
"是响尾蛇吗?"
她点点头,"是条个头不大、年老体衰的响尾蛇。"她咬文嚼字地说。
"我看它不大嘛……我是不是过于敏感了?"
"哦,不。这是最毒的一种响尾蛇。"莫丹呆呆地望着他,浑身像筛糠一样哆嗦。"别看你腿脚不利索,反应倒挺快。是你救了我,多亏你了,雷利。"
他揉着腿,"这下我可知道了,和响尾蛇比起来,海上飓风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她诚恳地说:"都是我不好,太大意了。我知道天凉的时候,响尾蛇白天常常盘在树上或岩石上。"
"怪我,拒绝了你的好意,惹你不高兴。这样吧,至少在到达目的地之前,我们暂时休战,好不好?这样我们才能双双平安地离开这里。"
"你把我从地上抓起来时,腿很疼吧?"
"当时顾不了那么多了。"
"雷利,真对不起。"看着他脸上痛苦的表情,莫丹紧紧咬住了下唇。"再有两个小时我们就走出去了,"莫丹似笑非笑地说,"想想看,我们马上就能住进高级旅馆,洗上热水澡了。"
"还有床。"他吻了她一下说。
"看你现在的样子,我倒没觉得太危险。"
"那也难说。"他温柔地说。
她不置可否地嘟囔了一句,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肩上,领着他向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树林深处走去。
两个小时后,他们穿过木棉树林,来到莫丹藏车的地方。阳光和阴影在金黄色的树叶间斑驳陆离,翩翩起舞。树叶"沙沙"地响,把他们的秘密隐藏在风中。莫丹头一次觉得过往车辆的穿梭声听上去是那么悦耳。她知道,雷利已经筋疲力尽,轻轻对他说:"你先呆着别动,我上去查看一下。我在车上夹了几根头发,有没有人动过车,一眼就能看出来。"
"联邦调查局真该雇你。"雷利说着,靠在旁边的一棵树上。"
头发原封未动。莫丹迅速打开车门,把背囊往车后一扔,转身扶着雷利坐在后座上。她开车上路,加大油门向前驶去。
"那两个家伙开的是一辆铁锈红卡车。"莫丹一直不停地从后视镜中观察过往车辆,一直没发现他们。雷利两眼紧闭,似乎很虚弱。莫丹想,当务之急是找个医生,警察局的事可以往后放放。
雷利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先去警察局报告。"
"看你的样子,应该先找个医生。"
"莫丹,警察局。"
雷利不再说话。莫丹咬着牙,把车开上了主路。十分钟后,他们向值班警官报告了事情经过。没想到,警官先生对他们的报告似乎很不以为然,还责备莫丹应该在四天前就来报告,雷利应该在狩猎季节小心点。他说:"汉拉恩先生,您的车已经被宣布自动抛弃,今天早上我们把它没收了。如果要进一步搜索,会花费很多人力物力。这可是一笔庞大的开支。"
雷利平静地说:"你们是否见过卡西迪小姐描述的那辆卡车?"
"没有。"
他开始做例行记录。莫丹看得出来,他们的报告他根本没往心里去。他问雷利:"您此次来盐湖城的目的是什么?"
雷利有点犹豫,"处理一些法律方面的事情。"
"和谋杀案有关吗?"
雷利又犹豫不定地说:"我认为无关。"
"法律方面的事……您在此地有财产吗?"
"没有,我来这里是为了处理一项遗嘱。"
"死者叫什么名字?"
"我认为这和这件事没关系。"
"先生,有人向您开枪,打伤了您的腿,还把您扔在沙漠里等死,一定事出有因。照我的经验,大多数案件都和钱有关。"他摸了摸下巴,又问了一句,"死者叫什么名字?"
"贝丝·斯莱特。"雷利回答。
警官脸上第一次有了笑容。"也就是说,您继承了上百万的财产。所以您得把详细情况都告诉我们,这样才能顺藤摸瓜,找到谋杀动机。"
莫丹两眼愣愣地看着通缉告示,脑子却在走神,看到的照片一个也没记住。贝丝·斯莱特是谁?雷利怎么从没提起过这个名字?她满脑子疑问。
几分钟后,他们走出警察局。莫丹突然想起一件事,"忘了打听医院在什么地方了。你等等,我就来。"
雷利抓住她的手,"我不喜欢医院。从七岁那年住院做阑尾手术以后,我就讨厌医院。莫丹,我们去租一家全市最高级的旅馆。然后,我可以打电话给我的朋友麦克,他是医生,我大学同学,本来我来这里,也是想顺便看看他。他会到旅馆来看我们。我实在不喜欢医院,更不喜欢什么事都大惊小怪。"
"你太固执了。"她不悦地说,把他扶回车里,又开车上了路。一路上莫丹很沉默,她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想说的太多,不知从何说起。雷利用手指敲着膝盖,没注意莫丹的变化,他不是个善于察颜观色的人。
贝丝·斯莱特是谁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也许她是个乐善好施的老慈善家,去世后留下一笔财产,用于支持鲸鱼的研究事业。雷利被打伤后,满脑子装的都是别的事,无心顾及这个遗嘱。莫丹这么一想,那纷乱如麻的心绪总算平静了一些。
她把车停在旅馆的办公室前。这是她在索来尔最喜欢的旅馆,餐厅的厨师是当地最棒的。每间客房都有一个小小的露天餐厅,连着长满树木花草的院子。雷利在他的背囊里掏出一张信用卡,递给莫丹,"一定要最好的房间。"'
她本想和他争一下,让他收起信用卡,她喜欢各付各账,还想给他讲一番关于女性独立的大道理。可是话到嘴边却成了,"好吧。"
如果说她曾救过他的命,今天他也同样救了她一命,可以说他们扯平了。而这些与那个叫贝丝·斯莱特的女人毫无关系。
十分钟后,他们被领进一间客房,从这里可以望见一片碧绿的棕榈树,幽静的露天餐厅摆满了盆栽的秋海棠。房间的基调是玫瑰紫和豆绿色,长毛绒地毯是深绿色的,整个房间显得宁静、雅致。两张大床上铺着同样颜色和图案的床罩。卫生间干争、华丽。雷利坐在床上拿起电话。"我得先找到麦克,再给盐湖城那边打个电话。"
"那我先洗个澡。"莫丹抓起背囊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里散发着香皂、洗头水、护肤液温馨的芳香。她很久没这么舒服地洗澡了。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穿着天蓝色的衬衣,干净的丛林裤,头发随随便便地盘在头顶,简直判若两人。雷利正伸着两条腿坐在床上看书。见她走过来便说:"没洗澡前,我不能吻你。麦克再过一个小时就到。莫丹,你能不能趁这会儿工夫,上街帮我买几件衣服?我那件衬衣已经不能穿了,牛仔裤也该扔了。这儿,我列了个清单。"听着他漫不经心的口气,她本应喜欢,但不知为什么,却有说不出的反感。
他的声音听上去很疏远,一点看不出是那个每次接触都能让她心跳加速的男人,那个体贴入微、含情脉脉的男人。她冷冷地答应了声:"好吧。"随后走出门去。
她一边开车锁,一边看了一眼清单。衣服、个人护理用品,没什么特别的……突然,她睁大了眼睛,清单在她手里籁籁抖着--清单的最后一项竟然是避孕套!
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敢这样?
她坐进车,"砰"地一声关上门,上了路。如果雷利·汉拉恩以为她会满心喜悦地走进杂货店去买什么避孕套,那他算是看错人了。她这辈子也没干过这种事,现在也不打算开这个头儿。
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你不去买,就不能和他做爱。莫丹,这事明摆着。况且他的确不能自己走着去买,他把一只脚放在另一只脚上都困难。
话是这么说,可是她仍然生他的气。她在停车记时器旁踩了刹车,手伸进钱包里掏零钱。该怎么还得怎么着,雷利的确该有件像样的衬衫和新牛仔裤。
所有这些事情中,只有一件让她略感宽心,那就是不管贝丝·斯莱特是谁,现在都显得越来越不重要了。
莫丹在服装店里转了半天,左挑右选总算把衬衣和裤子都买齐了。这似乎也是件很亲密的事,她想,虽然其程度远不如做爱那么深,那么直接。
杂货店紧挨着服装店。她把牙膏、牙刷、剃须膏、刀片、打火机之类的东西统统装进购物篮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站在陈列着各式避孕工具的柜台前,只见上面写着:"男用产品"。
似乎别无选择。她红着脸把四个不同颜色的小纸包从金属挂钩上摘下来,压在剃须刀片下边,抬腿就往收款台走。结完账来到外面,她把所有买来的东西都放在后备箱里,才如释重负地抬起头来环顾了一下四周。
这不等于承认她要和雷利做爱了吗?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金花鼠一样神经过敏,像初生的小鹿般忐忑不安。也许正因为如此,她居然又鬼使神差地走进一家高档女装店,买了一件非常时髦的、薄如蝉翼的丝质睡袍。她想,就算是冒险,那也得不失风韵,楚楚动人。
回到旅馆时,麦克已经到了。他看上去和雷利年纪相仿,个头也差不多,人显得精干、机智,两只褐色的眼睛炯炯有神,一头又粗又密的茶褐色头发。他刚给雷利的腿缠完绷带。"我和雷利在大学关系就很好。我刚刚在他的伤口上缝了几针。莫丹,你对伤口处理得不错,一点也没感染。我这么称呼你,不介意吧?"
雷利声音微弱地说:"麦克,你拿个针在那儿捅来捅去的,什么样的病菌也得被吓跑了。"
雷利嘴唇苍白,没有一点血色,头发倒是显得更加乌黑光亮。看样子他刚洗了操,刮了脸,身上没穿衣服,只在腰间围了一条浴巾。莫丹不自然地说:"清单上的东西都买了。"
"都买了?太好了。"
他的蓝眼睛闪过一丝微笑。莫丹红着脸把采购来的东西放在床上。
麦克说:"雷利,我给你打一针止痛针,不过也只能顶几个小时。莫丹,背过身去。"过了一会,他又接着说:"尽量别动你的腿,至少一个星期之内不许开车。过几天再复查一次。我得回医院去了,明天中午我给你带点吃的来,咱们一起在院子里吃午饭。明儿见,莫丹。祝你好运,老朋友。"
他摆了摆手走了。雷利说:"从我认识他起,他就整天忙忙碌碌,没有闲的时候。在学校,我们俩经常逃学去打手球、玩扑克。"他打了个哈欠,"你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我一块结账。"
他已经冲完了澡,可还是没有吻她的意思。她刚才应该问问服务员,买完的睡袍还能不能退。莫丹郁郁寡欢地想着,看见雷利慢慢合上眼睛。她把自己的东西放在抽屉里,走出门去。
她参观了博物馆,逛了逛书店,转了一圈回到旅馆,看见雷利睡得正香。她又到餐厅吃了点饭。饭做得挺好,吃得却冷冷清清,没有胃口。等她再次轻轻打开房门时,雷利还在睡着。
她可以留个字条,然后开车返回营地。今晚月光很亮,她还带着手电筒。
这才是明智的做法。要是她父母亲知道了,肯定会大加赞赏。至于雷利,但愿他一觉睡到明天上午,起来时发现她已经走了。不管麦克明天给他带来什么好吃的.他也绝不会有胃口。
如水的月光泻在床上,照着雷利裸露的胸膛和安详的脸。这是一张坚毅的脸,真正的男人的脸。她曾见过这张脸因痛苦而抽搐,因爱情的失望而扭曲,因开心而喜形于色。
她放下百叶窗,许多事情历历在目。当他在树林里把她从后面一把举起,摆脱响尾蛇时,他那条伤腿承受的是两个人的重量。当她伤心和委屈地呜呜哭泣时,是他把自己搂在怀里,像大哥哥一样安慰她。他深深地热爱海洋,一提到海洋他的脸上就流露出无限的眷恋。
一切都取决于她。她可以不顾这些,毅然离去。况且,她几乎可以肯定,如果她留下字条,说她再也不想见到他,他也不会死皮赖脸地对她穷追不舍。
她也可以留下来不走。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豁出去了。
也许压根儿没什么可冒险的,她自嘲地想。雷利的举止早已让她觉得他并不想上床,他们并不需要她买回的那些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