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到平地上,她不由自主松了口气。她觉出雷利也站直了些,这让她酸胀的肌肉轻松了不少。雷利擦了一把脑门,沙哑地说:"天哪,我真恨这样--我甚至都不认识你,就像一个喝了三天三夜的醉汉,歪靠在你身上。"
"幸亏我身高五英尺十英寸,而不是五英尺二英寸。"
"我就喜欢高个子的女人。"他冲她意味深长地咧嘴一笑。
他有点站不稳。突然间她火冒三丈,矛头所向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你倒是喜欢,可我不喜欢高个子男人。想歇一会儿吗?"
"不想。我要是现在坐下,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莫丹,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喜欢高个子男人?"
他因过度疲劳,嗓音有点嘶哑,可发自深处的共鸣音,令她动心了。她恼火地说。"雷利,明天早晨我们再好好讨论这个问题,现在不是时候。目前我们面临着最糟糕的情况,又一道斜坡峡谷。我的营地之所以非常隐蔽,就是这个原因。还是少说些没用的吧。""
"最糟糕的?"他说,"我不信还会有更糟的。能给我来点喝的吗,直说吧,有威士忌吗?"
"现在喝威士忌再傻不过了。"
"你是不是在学校当过老师?"雷利疑惑地问,"你让我想起了卡莱特小姐,她的眼睛真贼,一眼就看出你的数学书下面藏了本小人书。她的嘴巴像刀子,训起人来可狠了。"
"哎,"莫丹不耐烦地说,"真拿你没办法,走吧!"
他歪着嘴笑着说:"幽默一点嘛,宝贝儿!"
"谁是你的宝贝儿?"她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你也太严肃了。"他仍然乐呵呵地说。
他干吗要用这种雕虫小技把她弄得心慌意乱?胳膊明明抱着她的肩膀,却硬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好吧,就算无所谓。她尽力忍耐着问:"你到底还想不想跟我走?"
"那还用问?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我现在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就多谢了。"她不无讽刺地说,同时觉出他的胳膊又回到她的肩上。他们穿过斜坡峡谷时,雷利一声没吭,但是莫丹却揪心地听着他那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和右脚碰在岩石上时发出的痛苦呻吟。而她感受到的远不止这些。她的整个身体都被他包裹着,他的胯骨顶着她,隆起的肋骨挤着她,以及当他疼痛难忍时用手指使劲抠着她肩膀。他的衬衣被汗水浸透了、而衬衣下面是更实在的男性身体和气味。她觉得他好像深深植入到自己身体里了。这让她非常不安。
要冷静,莫丹,她告诫自己。马上就要到了。
十分钟后,他们来到了溪谷。"还有一百码。"她说。
雷利咕哝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在她的帮助下,他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那些杂乱的丛石,直至抵达岩壁的凸出处。"看,这就是我的帐篷。"她的声音由于负重而微微颤抖。
最后几分钟,他越来越重地靠在她身上、因为支撑着他。她的肩膀和手腕酸疼不已,膝盖也麻了。他有气无力地说:"你是说我马上就能坐下,不用走了?"
莫丹使出吃奶的力气,半拉半拖地好不容易才把他弄上斜坡。"是的,"她浑身像散了架似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再坚持一下,我把帐篷的拉链拉开。"
他已经快挺不住了,费了好大力气才说:"我睡外面就行。"
"你想和蝎子、响尾蛇做伴?那怎么行。还是进去吧。"
筋疲力尽的雷利,已无力争辩。莫丹小心地把他放低。由于用力,她浑身肌肉紧张地哆嗦。她听见他重重地倒在睡袋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她也爬了进去,拉好帐篷拉链,打开手电筒。借助小小的亮圈,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他。
他的头发乌黑发亮,颜色和她背包的皮带差不多,眼睛像沙漠的天空一样湛蓝湛蓝,鼻子略微弯曲,下颌上有一道清晰的线,棱角分明的颧骨和脸颊最能说明这个男人的性格。总之,他给人以坚忍不拔的感觉。莫丹解下水壶,喝了一大口,然后递给他。
他接过来喝了个够,然后把水壶往旁边一放,枕着一只胳膊,"总算安全了。"
"是啊,从上面看不见这儿。我在这里宿营了四年才找到这个地方。"她的声音抖得连她自己都害怕。
雷利强挣扎着坐了起来,抓住莫丹的一只手,艰难地说:"谢谢,莫丹,没有你,我恐怕就没命了。"
听了他的话,她皱了皱眉。手电的亮光照着她紧闭的嘴唇,和眼睛下面淡蓝色的眼晕。深邃碧绿的眼眸,眉宇间流露出几分傲气;一头红色的鬈发乱蓬蓬,像一个光环;鼻梁秀气、笔直,两片薄薄的嘴唇轮廓清晰,还有极富个性的下颌。雷利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
莫丹没注意到这些。她在模模糊糊地想,真奇怪,刚才整整两个小时,她硬是挺过来了,怎么现在被他的手握着却直想哭。
她避开他的目光,"你饿了吧?我先去烧点水,给你洗洗腿。"
"莫丹,看着我。"
她不得不抬起双眼。"你救了我的命,"他深邃的蓝眸直视着莫丹。"几个小时里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是我见到的最勇敢的女性。不,我一点也不饿,就是饿,现在也不想吃。"
她抽回手,"这算什么?如果我见死不救,还有良心吗?"她小声说,"我去生火烧点热水来。"
仿佛用尽了仅有的一点力气,他倒在睡袋上,闭上眼睛。莫丹帮他解开鞋带,脱下靴子,用她最厚的一件毛衣叠成一个枕头,给他枕上。雷利的脸上露出一丝感激的笑容。莫丹能感觉到他紧张的身体正渐渐松弛下来。他低声说:"子弹从我的右侧飞过,从后面反弹到我腿上。你要帮我取出来。"
好吧,她边想边去外面生炉子。外面明月高悬,月光如水,悬崖投下黑天鹅般的阴影,星星在沙漠的夜空中闪烁。波士顿从未有过如此明亮的夜晚。要是在波士顿,也许这会儿她正在自己的浴室里,脱下那双价格不菲的皮靴,准备洗澡呢。
她烧好一小壶水,拎回帐篷。雷利已经睡着了,下巴埋在毛衣里,长长的睫毛耷拉在黝黑的皮肤上。莫丹突然忿忿不平地想:你不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男人。我喜欢温文尔雅、彬彬有礼、性情温和,像我父母那样的人,而你雷利·汉拉恩像什么?那么粗暴生硬、蛮横无礼。
怎么搞的?莫丹默默地问自己。你来这里又不是为了找男人。他是什么人、像什么与你何干?明天你去索来尔求救,然后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但是毕竟明天还没到来。
莫丹不再想这些,她打开急救包,把里面的东西统统倒了出来,又低头看了看熟睡的雷利。用刀子划破牛仔裤搞不好会把裤子弄坏,再说明天离开这里时还得穿它。她开始解他的裤带,每一根神经都在喊着,一定要小心。
快要解开时,他睁开了眼睛。莫丹平静地说:"我得把你的裤子脱下来。"
"见鬼。"他说了一声,但还是拉开拉链,抬起身子,让她把裤子从腿上脱了下来。他腿上的伤口处,殷红的血把裤子染透了。她小心地把裤子从脚踝上拉下来。他的腿又长又结实,小腿上的汗毛又黑又浓。她解开大腿上缠着的碎布,发现布和伤口己经粘在一起。她用水把布弄湿,一点儿一点儿地把它拉下来。她在心里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出洋相,强迫自己去看带着子弹的伤口。
她开始反胃,脸色顿时变得煞白。别这样,莫丹,她对自己说,这里没别人,你不干谁干呢?
"你没事吧?"雷利轻轻地问。
"没事,"她小声说。"我曾经在学校的走廊里制止过好几起恶仗。从吸毒少年手里夺下刀子,还把全校最调皮捣蛋的学生制服了。但没办法,一看见血我就晕。"
"我就知道你是个老师嘛,"他嘴里咕哝着。"在伤口上撒-些氧化氢之类的东西,然后缠上绷带,就行了。"
她愁眉苦脸地说:"这不等于对有恐高症的人说,你必须去爬珠穆朗玛峰。"
"忍忍吧,莫丹。否则我会疼得睡不着。如果我不尽快睡一觉,还不知会怎么样。"
莫丹把叠好的毛巾放在他的大腿下,轻轻地说:"我的手洗干净了。"她打开一块敷料,浸上水,轻轻放在伤口上。他身体抽动了一下。她咬紧牙关,尽量去想别的事,并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用温水把他那锯齿般乱糟糟的伤口清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涂上消炎药膏。幸运的是,伤口虽然有些淤血,但尚未化脓。
雷利一声没哼。但莫丹还是注意到他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拳头攥得紧紧的。她放上了一块新敷料,用绷带缠好,系好。
"好了。"她声音颤抖地说。
他慢慢地、慢慢地松开拳头,"过来。"
"我--"
"莫丹,听我的话,躺到我身边来。"
莫丹讨厌别人命令自己,这点让她在学校惹了不少麻烦,但是,雷利声音中有种东西让她无法反驳,只好乖乖地服从,躺在他没受伤的那一侧。他弓一只胳臂搂着她的肩,把她拉得更近些,轻轻地把她额上的头发拨弄到后面。莫丹的最后一道防线崩溃了,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前,放声大哭起来。
她是由于害怕、软弱和恐惧而哭泣。她在他怀里抽噎着说:"真是的,其实有什么好哭的,我怎么能--"
"别说了,"他打断了她,"你智胜了两个持枪的歹徒,又在漆黑的峡谷里遭到攻击,还拖着一个体重二百磅的半死的男人穿过大半个沙漠,最后还要对付那么可怕的事。你想哭就哭吧,尽管放声大哭。"
奇普总是拿她晕血这一点取笑她。莫丹抽泣着,"我想--你说的也许有道理。"
"当然有道理。你对自己总是要求这么严格吗?"
这话刺伤了她。她坐起来,厉声反驳说:"我的性格怎样不用你操心。不谈这个了,雷利,现在睡你的觉吧!"
"只有一条睡袋,是不是挤了点?"
她用袖口擦去脸上的泪痕,"我这就回峡谷,把我放在那里的背包取回来,里面还有一条睡袋。"
雷利死死抓住她的手腕,"那你就回不来了。"
"说什么我也得去。霍华德和德兹肯定会去那个峡谷找你,绝不能让他们发现我的背包。天这么冷,没有睡袋怎么行?况且,里面还有一个水壶。"
他恼怒地说:"我真恨自己,像只没用的老猫。我怎么能让你再入虎穴,落入那两个家伙手中?他们心狠手辣,已经冷酷地开枪打伤了我。"
"他们为什么要向你开枪?"莫丹脱口而出。
话既然说出,就不想收回了。她等待他的回答,并觉得这是个很关键的问题。进一步说,他到底是不是逃犯?虽说那两个家伙看上去不地道,但会不会真是联邦调查局的呢?
"你以为我不想知道为什么?问题是连我自己也不明白!"他喊道。
"他们想制造一起打猎意外事件,让别人觉得你是被流弹误杀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呢?"
"那个持枪的人看见我,就朝我开枪,无疑是蓄意的,绝不是误会或者意外。事情原委虽不清楚,但这一点我敢肯定。"他苦笑了一声,"除非他们刚买了一支枪,想试一试,恰巧我成了第一个靶子。除此之外,无法解释。"
"他们打中了你,就扔下你不管了,让你等死。"莫丹不寒而栗,"看来这里面还真有问题。"
"我要是找到答案,保证第一个告诉你。'"
"你很有钱吗?或是有地位?你是搞政治的吗?"
"不,莫丹,都不是。你以为我就没有绞尽脑汁往这方面想吗?算了,看在上帝的分上,还是先别想这件事。现在的问题是那两个持枪歹徒还在那里,所以,我绝不能让你去送死。看着你,我才放心,如果他们抓住你,天晓得会发生什么事?"
"我不会让他们抓住的。我必须去取睡袋和水壶;雷利,没别的办法,相信我……碰上那两个家伙,不会比清理你腿上的伤口更让我害怕。"
他不再说什么,躺在睡袋里,但他的那番话却让她对他刮目相看。他凶巴巴地说:"那就带上手电筒。"
"嗳,"她顺从地回答,连自己都感到有些意外:"你万一出去,一定要穿上靴子,这里一到夜里经常有蛇和蝎子出没。"
他直愣愣地望着她,"你的意思是说,除了霍华德以外,我还要担心响尾蛇攻击你。那你到这里来,还美其名曰是为了享受大自然?"
"被响尾蛇咬死的人毕竟是少数。"她反驳道,"反正我就喜欢在沙漠里露营。"
"你真是不可理喻。"
她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前,"好了,快别说了。用不着替我担心,明白吗?我是一个二十九岁的成熟女人,七年里我来沙漠好几回了。问题在于你不愿意依赖我。"
他只好让步了。"算你说对了,莫丹·卡西迪。"他眯着眼睛,"你生气的时候,头发就像要燃烧,眼睛就像一团火。快去快回吧。"
她对他皱了皱眉,这个男人真怪,一会儿跟她谈人生哲理,一会儿又把她当三岁孩子来命令。"我给你留点消炎药,"她说着,打开药箱,递给他两片药。"来回大约四十五分钟,我走之前,你还有什么事吗?"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柔软的嘴唇上。"如果我说出想要做的事,恐怕你会给我一巴掌。"他皱了皱眉,"再说,现在我也顾不上想那事了。"
他想吻她,莫丹心里很清楚。他就是这个意思,但同时又痛恨自己有这种想法。她绯红了脸。为了掩饰,她在帐篷的边带里找出一个备用手电筒,放在他身边。"最要紧的事就是好好休息。"她绷着脸说。
"是,卡莱特小姐。"
"你别忘了,我跟你说过的我们学校捣蛋鬼的事。"她一边威胁他,一边去够另一个手电筒。
"你结婚了吗?或者订婚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唐突,她紧张得如同要脱缰的野马,气喘吁吁地说:"没有,你呢?"
"也没有。"说完,又真切地叮嘱道,"你可千万要当心啊,莫丹!"
他声音中的某种东西让她恢复了理智,她也同样认真地答道:"我会的,没问题。你尽管放心地睡吧。"
她拉开帐篷拉链,钻了出来。又合上拉链,小心翼翼地挪着步,滑下了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