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个蓝色的邮箱,雷利的名字工工整整刻在上面。莫丹停下车,关了发动机,打算沿着车道步行上去:尽管她一路停了好几次,故意拖延时间,可现在还是不到七点,詹妮可能还没睡。
当她正要锁车时,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新奇的声音:是惊涛拍岸的声音。大海就在附近,这是雷利的最爱。
莫丹拉上风衣拉锁,把车钥匙揣进口袋里,稍等片刻,直到眼睛适应了周围的夜景。然后,她信步走上泥泞的车道,好像对这段路很熟悉了。
然而,一切都像是在梦里。
第十二章
莫丹沿车道走着,四周潮湿的常青树和腐烂的树叶散发出清香的气息,夹杂着大海的咸味扑鼻而来,令她神清气爽。她兴奋地意识到,自己正在踏上雷利居住和生活的地方,虽然脚下的这块土地与沙漠完全不同,但有一点却非常相似:同样荒芜,同样空旷。
车道在林中婉蜒伸展。走了一会儿,她才看到茂密的枝叶里透出一线灯光。她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向灯光走去。灯光越来越近了,她把自己隐没在黑暗里,瞪着眼睛,盯着前方:她对雷利的家一直有强烈的好奇心。
她站的地方是雷利家的房后。即使在房子背面,也不难看出这是一幢相当漂亮的住宅。用染了色的杉木制成,屋顶用的是圆木盖板,花岗岩烟囱高高地耸立在屋顶上。莫丹穿过潮湿而又茂密的冷杉树群,为自己凭直觉毅然决定改换装束而暗暗庆幸。多亏换上了这身旅行装,只是崭新的皮靴和闪闪发亮的风衣有点不合时宜。
再往前走,房子的正面出现在她眼前。一扇扇高大的窗户如同船头指向大海。莫丹好似看见惊涛拍岸、浪花四溅的宏伟景观,好似听见山崩地裂、震耳欲聋的冲撞声。她抽身隐藏在树丛中,摘下雨帽,向房子里张望。
雷利坐在一张低背长椅上,旁边是巨大的花岗岩壁炉。炉中的火苗一窜一窜地摇曳轻舞,詹妮偎在他身边,聆听他读书。一只大黑猫蜷成一团酣睡着。
此情此景令她怦然心动。随之,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他们三个看上去是那么悠闲自得、心满意足。一个星期前,詹妮还不肯这么近地靠着雷利,甚至连他的手都不碰一下。
他们不需要她。没有她,他们过得很好。
雷利回到了他深深眷恋的大海,大海的险恶和刺激环绕着他。莫丹,你对他来说已经是可有可无、微不足道的了。
她沮丧地叹了口气,身子顺着树干往下溜,一屁股坐在长满苔藓的草地上。树枝上落下的雨水流进了她的脖子里,她毫无察觉。悔不该跑到这里来,真是傻透了。
雷利读完了,合上书,詹妮扑在他怀里撒娇。雷利站起来,把詹妮高高举过头顶,詹妮兴奋得大声尖叫。雷利又抱着她走出客厅。他已经不瘸了,莫丹忧郁地想,这也已经成了往事。
凹凸不平的树皮硌得她的背有点疼,裤子湿漉漉贴在腿上,雨滴像泪水一样顺着脸往下流。不过,她还是没忘了幽默一下:我可没哭。
雷利离开客厅十分钟左右。这十分钟对于坐在潮湿的杉木树下的莫丹来说,好像遥遥无期。真希望她从来没对父母讲过她要来这儿。这种愚蠢的举动她还从来没干过。要是现在她能一下子回到沙漠的岩石那儿,让她怎么都行。尽管沙漠不再给她带来安宁,至少会让她感到亲切。
她的心又一阵狂跳,雷利回来了。他往壁炉里添了根劈柴,拍了拍大黑猫,又走出客厅。回来时,一只手端着杯咖啡,另一只手拿张报纸。他坐下开始看报。
回到车那去,一个声音在莫丹耳边低语。雷利永远不会知道你曾来过这儿。他不需要你。你瞧瞧他,有漂亮的房子,有爱他的女儿,有追求的事业,什么都有了,他早就把你忘得一干二净了。
莫丹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呆在这儿,面对他,还不是干等着遭拒绝和蒙受羞辱吗?何必要等着这种结果呢?
离开这儿,莫丹,马上离开。
她一步一滑地退进林子,直到再也看不见雷利的影子。然后磕磕绊绊地穿过灌木,走到车道上。雨越下越大了。她的风衣说是防水的也不管事了。她被淋得像只落汤鸡,浑身冻得发僵,全部知觉和情感似乎都被锁定了。她终于走到停在公路旁的车边,手伸进衣袋里摸钥匙。
一辆汽车似乎从天而降,疾驰过来,雪亮的车灯刺破茫茫的黑夜和蒙蒙的雨幕。莫丹被突如其来的两道耀眼的光柱弄得不知所措,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刹那间,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她会被这辆车撞得粉身碎骨!突然,一个急转弯,车子鸣着笛从她身边擦身而过,顷刻之间就跑得无影无踪。
莫丹"啊" 的一声松了口气,身子靠在车上,险些一命呜呼了……只有一步之遥。
有惊无险的生死关头,倒让她的脑子重新开始运转,僵硬麻木的肢体也变得灵活了。一切迷惑与疑虑顿时变得明朗清晰。麦克的话没错,她在盐湖城的举动可以称之为逃跑,其实就是逃跑。
这一次她不想再当逃兵了。
她沿着路边跌跌撞撞地走着。即使发现雷利不爱她,会让她难以承受,她也必须先弄明白再说。豁出去了,成败在此一举。如果他真的不爱她,她会马上离去,在新墨西哥或者德克萨斯找一份工作,总之离缅因越远越好。
但当务之急是她必须先弄清事实。
她第二次艰难地穿过雨水淋淋的树林,来到雷利的房前,站在一棵高大的松树下,茫然地擦着脸上和头发上的雨珠。她得等十五分钟以后,詹妮睡着了,再去敲雷利家的门。
要是他撵我走,至少让我明白他不爱我。那样我就可以彻底把他忘了。
也许。
她身上发抖,不是因为阴冷潮湿。她把两只手揣进口袋里想暖和暖和,却只是徒劳。她苦苦地等候着,手表上的秒针一下一下地移动,时间慢得令人难熬。
如同在看一场电影,她看见雷利一把把报纸扔在地板上,站起身来,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窗外黑沉沉的雨夜。她的心不由得紧缩了一下,想到被关在笼子里的困兽,除了无可奈何地接受那个无情摧残它天性的栅栏以外,别无选择。莫丹紧咬着嘴唇,看他走到壁炉旁,站在那里,两眼紧紧地盯着炉中跳跃的火焰,一只手搭在擦得锃亮的木质炉台上,有节奏地打着拍子。
突然,像有谁一拳打在她心口上,她看见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炉台上,双肩颓唐地垂了下去。
他垂头丧气,精神沮丧,仿佛面对现实忍无可忍,却又不得不忍。
莫丹的心剧烈地跳动,胜过远处的涛声。她笔直地挺立在树下,已经明白自己应该如何去做。她不顾一切冲过树林、冲过脚下的树根和岩石,直奔门口。她一心想的只是:回到雷利身边,尽一切可能把他从绝望中解脱出来。
雷利一定是从余光中看见了什么,他警觉地转过头,向门口走去。莫丹只顾往前跑,一不留神撞在一根干枯的材于上,膝盖着地摔在地上。尖尖的树枝在她的脸上划了一道口子,疼得她惨叫了一声,用手捂住伤口,爬起来继续向前跑。
门开了,一束灯光照进树林,晃得她睁不开眼。"谁?"雷利喊道。
莫丹摇摇晃晃地从树林走到车道上,低头看了一眼血迹斑斑的手。她又一次暗暗庆幸没穿那件新外套,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是我。"
"是你,莫丹?"
他像是遭到重击一般,愣愣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这是什么意思?他爱她吗?还是她的出现出乎他的意料。她凭什么那么自信,以为只要一见他的脸,一切就全都明白了?她向前挪了几步,"我……我来看看你。"她说。
你的聪明机灵都哪儿去了,莫丹。接下来你应该说外面正下雨,这才更巧妙些。
"你的脸怎么了?"雷利一眼看见了她脸上的伤口。"你的脸出血了。"
"是出了点血,"她有气无力地说,"反正不是演戏化的妆。"
"我看和演戏也差不多,"他冷冷地说,"在伸手不见五指、风雨交加的夜晚,一个我以为从此再也见不到的女人,鬼鬼祟祟地藏在我家附近的树林中。"
她万万没料到他竟会这样说,一时无言以对,想止住脸上的血,却弄巧成拙,鼻子、下巴、手指上抹得到处是血。
慌乱中,她想到沙漠,唉,这是何苦?干吗不老老实实呆在沙漠里呢?
雷利走下台阶,朝她走来。他穿着一件深蓝色的套头衫,一条褪了色的牛仔裤,步履轻快洒脱,让已经习惯于他跛行的莫丹耳目一新。莫丹一动不动地站在车道上,像被钉子钉在原地。雷利走过去,刚要抱住她的肩膀,她却躲开了,烦躁地说:"别碰我!"
这句话像鞭子一样狠狠地抽在雷利身上,他退了一步,停住不动,雨珠落在浓密的头发上,闪闪发亮。莫丹又说:"我是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得先和你谈一谈。"
他充满敌意地看着她,就像在柽柳树林里霍华德看她的眼神一样。"进屋去吧。你不会想让我们在这儿挨雨淋,都得肺炎吧?"
"我知道我在干蠢事,雷利,"莫丹的喉咙有些硬咽,"对不起。"她低头看看自己,惊讶地说:"我这个样子活像只落汤鸡,是吗?"
"被淹死的耗子我见过好多,也就是你这副模样。"
他浑厚的声音使她为之战栗。他那独特的声音,即使充满敌意,也永远富有磁性,永远让她喜欢。她从容地走过他身旁,迈上台阶,走进一个宽敞的走廊。走廊里挂着一大一小两件油布雨衣。黄色的小雨衣肯定是詹妮的,大雨衣无疑是雷利的。"詹妮睡了吗?"
"睡了,躺下就着。上星期每次睡觉前,不是哄就是讲故事,总要折腾半天。来,把外衣脱下来给我。"
他的声音听上去没有一点欢迎她的意思。莫丹把外衣脱给他,弯下腰脱靴子。可她的手指冻僵了,怎么也解不开鞋带。雷利不知说了句什么,蹲在她脚边帮她解。望着他那宽宽的肩膀和低下的头,莫丹暗暗发誓,不能哭,坚决不能哭。
至少现在不能哭。
"多谢。"莫丹把靴子脱了下来。袜子也湿了,裤子湿得透透的,贴在腿上,像一层又湿又冷的皮。
雷利毫无表情地说:"你最好去洗个热水澡。晚饭吃了吗?"
莫丹点点头,"在路上吃的。有杯热咖啡就行了。"
雷利领着她,穿过一间宽敞的厨房,来到卫生间。这里四周都镶嵌着杉木木板,散发着杉木的清香。地是深蓝色的,毛巾也是深蓝色的。雷利说:"浴衣在门后。"
既然她已经半裸着来到这儿,还能说什么呢?莫丹从兜里掏出车钥匙,喃喃地说:"我的车停在车道的另一头,衣服全在车上。不过千万要小心--几分钟前我差点被一辆开得飞快的汽车撞死。"
"噢,那就更有戏剧性了!"雷利话里带刺地说,"你先好好洗洗吧,我会把你的衣服放在小厅里。"说完他"砰"地一声关上门走了。
他哪像个热恋中的男人,但也不像无所谓的样子,这一点她敢用她的新外套打赌。她转身走到镜子前,打量了一下自己。
她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跳,简直像个鬼。大半个脸都是血水和雨水,头发乱七八糟地贴在头皮上。也许是紧张的缘故,殷红的血让她感到一阵恶心。
她脱光衣服,走到喷头下,水暖暖的。她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擦干身体,打开卫生间的门,只见装着全部新衣服的背包和塑料袋整整齐齐地靠墙放着,不见雷利的踪影。莫丹从背包中找出她想要的衣服,抓起一个塑料袋。几分钟后,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覆在脸旁,脸上的伤处贴了一小块膏药,化了化妆,苗条的身上穿着款式新颖的外套,下身裹着长长的羊绒裙,穿着一双黑色的长筒丝袜,这身装束显得她的眼睛格外碧绿。一切打扮完毕,她昂首挺胸、精神焕发地走进起居室。
雷利站起来,递给她一杯热腾腾的咖啡、莫丹接过咖啡,贪婪地看了一眼,好像从没见过咖啡似的,轻轻放在松木小几上。大黑猫正懒洋洋地躺在壁炉旁。莫丹把脚趾伸进厚厚的地毯,热烘烘的炉火把她的脚腕烤得舒舒服服。她抬头看了一眼雷利,"我千里迢迢跑来,只是想对你说句话,可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好了。"她喘了一口气,接着说。"但有一件事我很清楚,那就是我从盐湖城逃跑是因为我害怕。"她用手掌抚着裙边,"刚才,我从窗外看见你和詹妮呆在一起幸福美满的样子,我又差点逃跑了。"
雷利高大的身躯纹丝不动,不知此刻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坐得离他很近,可以明显看出,上周留在他脸上憔悴、颓丧的痕迹。
莫丹鼓起勇气说:"上星期我去找过麦克。我们聊了许多关于你的事。他还讲到孤儿院和鲸鱼。后来我去看了我父母,和他们短短十分钟的谈话,胜过二十九年来我对他们婚姻的了解。他们的婚姻的确不是完美无缺的,但却美满、真实,我希望的正是这样的婚姻。"说完她又急不可待地补充道:"麦克认为你爱上了我。我母亲则认为我爱上了你。"
雷利的面部表情依然没有任何变化。莫丹越说越激动:"可现在看来,你根本不像个热恋中的男人,倒像是巴不得我被洪水冲走。我真傻,干吗要跑到这儿来?我只是想亲耳听见你说你不爱我,不需要我。只要你对我亲口说出这句话,我就立即从你生活中消失,并且永远不会再想到你。"
讲完了这番没有任何准备的话,她说:"我还想要点咖啡。"
她的手指依然冰凉发僵,端咖啡的手有点不听使唤。雷利不动声色地说:"莫丹,那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你爱我吗?"
壁炉中的劈柴"噼里啪啦"地燃烧着。大黑猫打了个哈欠,伸了个懒腰。它的两只耳尖都没有了,脸上有好几道疤痕。"这猫可不太漂亮。"
"是詹妮从走失宠物领养所选的。它去年冬天走失了,冻掉了两只耳朵。你别转移话题好不好?"
领着女儿去宠物领养所,挑一个也许是最丑的小宠物抱回家养着,这是雷利的性格。一瞬间莫丹恍然大悟,她为什么横跨大陆,千里迢迢飞到盐湖城,并在十一月的雨夜穿过荒凉的半岛找到雷利。"其实,这再简单不过了,"她声音有些沙哑,"我为什么要到这里,其实道理非常简单;一件珍贵的东西摆在我面前许多天,而我却不以为然,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