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们见面的那天起,我就觉得你很疲惫。非常疲惫,绝不是睡个几天几夜就能缓过来的。但是,这不是你应该给人留下的印象……唉,莫丹,你今天看上去确实很累。因此我始终没跟你挑明。"
莫丹抬起头。"我正在休假。燃料耗尽了!"她愁容满面地说。"这话听起来真是该死的老一套。内里空虚。事实的确如此。这个国家有一半人都有这问题。"
"包括你在内?"
"是的,包括我在内。"她颓唐地说。
"谈谈你的工作吧?你好像说过,你在波士顿当中学教师,是教高中,还是初中?"
她有些局促不安地谈了起来,谈到她的学校,谈到人满为患、饥饿、毒品;卖淫嫖娼、打架斗殴、种族歧视等等,她一口气把闷在心里的话全倒了出来。不知不觉中,她说的每句话不仅表达了她对工作和学生的热爱,也流露出对那些社会弊病束手无策的深深失望。
该说的终于说完了,她两眼盯着那份已经冰凉的、有点干了的松饼,肩膀上好像压着千斤重的石头。雷利轻轻地问:"你在那所学校呆了多久?"
"七年。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在那儿。"
"莫丹,在那种环境中一呆就是七年,什么人也受不了。你大可不必为这事羞愧。"
她瞪着眼睛说:"你怎么知道我感到羞愧了?"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她叹了口气。"没错。现在我还是很内疚。我是该回学校了,而不是在沙漠里野营。"
"你什么时候回去?"
"圣诞节后。"
他漫不经心地玩着茶杯的把手,"你在峡谷发现我时,我就已经开始打破你宁静的生活了,对吗?"
"有点儿。"她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那么下一步咱们该去哪儿?"他语气很沉重。
他提出了一个她还没回答的问题。"我的直觉告诉我,回到岩壁上凸出的那块石头上,就今天,我一个人。"
"你真打算这么做?"
"我不想回答!"
"但这是惟一要紧的问题。"
他向服务生打了个手势叫他添满咖啡,并把一块糖放进咖啡里,搅动着。莫丹随便说了一句:"你有吃甜食的习惯。"
他笑了。"修女们对小孩子吃糖从不大惊小怪,所以我就养成了吃甜食的习惯。"
"毫无疑问,她们确实对你很好,"她知道自己 说出了一个重要事实,"但是,你不可能在孤儿院里对亲密有很多了解。"
"我爱安娜嬷嬷,但除我之外,她还要把她的爱给予其他七十个孩子。而你却在短短不到一个星期的时间里,教我懂得了什么是我终生缺憾的东西。你改变了我的整个世界。如果我的言谈举止欠妥,那是因为我的心受到震撼,一时还难以恢复平静。"
"你好像什么都看得很透,"她感慨地说。"真希望我也能这样。"
"莫丹,如果我现在给你的印象是城府很深,把一切都算计得很好,那我真是个一流演员。"他喝了一大口咖啡。"我刚才问你咱们下一步去哪儿,是希望咱俩一起去盐湖城。"
"去那儿干吗?"她直率地问。
"后天,我在那里有个约会,关于贝丝遗嘱的事。我不想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她虽然心里很清楚,贝丝的事迟早会摆到桌面上来,但她现在不想谈。这是一件更错综复杂的事。她简单地说:"盐湖城不是沙漠。"
"离圣诞节也还早着呢。"
"沙漠的冬天常常下雪,我没做过冬的准备。"她补充道,"我知道,这倒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该回房间去了。"
雷利嗓音嘶哑地说:"这回轮着我问你了。莫丹,你也不会说走就走吧?"
她推开盘子,"如果我要走,我会告诉你的。"
这显然不是他期待的答案。她站了起来,"我对麦克的野餐比对这些松饼更有兴趣。我们走吧。"
麦克带来的野餐食品非常不错,莫丹胃口大开。她边吃、边笑、边谈,非常开心,对雷利也显得彬彬有礼。无意之中她对雷利有了更多的了解。麦克问了许多问题,雷利逐渐开始谈起他的本行。他绘声绘色地讲到座头鲸本能的母爱和优美动听的歌声;讲到世界罕见的蓝鲸和他几次与之相遇的情景。他出神入化地描绘着他所熟悉的海底世界,脸上自始至终流露着对这些神秘可怕的海洋哺乳动物的深深喜爱。
莫丹被他生动的描述深深打动了,激动得有点哽咽。她发现,自己内心深处萌发了强烈的愿望:想和他一起去探索海洋生物的秘密,亲眼目睹海豚的背伏式跳跃,褐色身躯的长颈鲸怎样箭一般地钻出水面。几年来,她的大部分业余时间都消磨在沙漠里,没想到大千世界竞有这么多神奇的东西值得探索和发现。她的心已经跳进了夜里发现的那个世界,那是雷利的身体世界。
也许是怕被别人看出她的想法,为了掩饰,她用叉子叉起一大块她从未吃过的香喷喷的酸橙派,"麦克,你是从哪儿弄到这东西的?好吃极了。"
莫丹突然转变话题,麦克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过他毕竟是个头脑灵活的人,于是话题从鲸鱼转到了烹饪。这顿饭一直吃到一点半。收拾完毕,麦克起身告别,"我今天下午还有一大堆约会。再见了,莫丹,见到你很高兴。"他又抓住雷利的肩膀说:"祝你好运,老兄。当心你的腿。到不了一月份,我们还会见面的。"
雷利一瘸一拐地送麦克上了车。莫丹站在原地没动。这个下午该怎么打发,或者说她的后半生该怎么过,她一时没了主意。
雷利的计划完成了。已经有了第一步,现在该怎么办?
雷利在屋里喊:"我得把腿抬高控着。莫丹,过来陪陪我好吗?"
莫丹走了过去,摆弄着门把手,"我喜欢你的朋友。"
"他人不错。"雷利疼得龇牙咧嘴地把腿放在床上。"莫丹,我想跟你讲讲贝丝的事。把你蒙在鼓里不公平。"
莫丹勉强笑了笑说:"那有什么,和我又没关系。"
"求求你,别老把我当外人,行不行?"他生气地吼着。"麦克刚才在这儿的时候,瞧你那副样子,简直就像我的老姑妈。你是我的爱人,莫丹,爱人?你听见了吗?"
"不光我,全世界都听见了。"她也火了,"那你希望我像什么?难道你想让我戴个黑胸罩跟你咬耳朵,假装卿卿我我、热热呼呼的吗?"
雷利好像突然失去控制,纵声大笑,而且是从内心深处爆发出的开怀大笑。"不错,"他喘着粗气说,"我就是喜欢那个样子。你有黑色胸罩吗?"
"没有!"
"没关系。过来,莫丹·卡西迪,快过来。"
莫丹想说:"你干吗不过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对有腿伤的人说这种话,显然不太合适。于是她坐在床的另一头,侧面朝着他,爱答不理地说:"我不……"
话没说完就打住了,因为雷利已跨过床冲过来,一把把她搂在怀里,又气又爱地狂吻起来。莫丹不但没有反抗,反而也热烈地吻起他来,他们仿佛离开这张床不是几个小时,而是几个月了,几个月来她日思夜想的就是和他做爱。她的手指摸索着解开他的新衬衣扣子,在他的胸膛上抚摩着,紧紧抱住他赤裸的肩膀。
他们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互相爱抚地亲吻着,越来越热烈地渴求着对方。语言已经变得多余,只有强烈的欲望和全心身地投人。当他滑入她温暖、湿润的体内时,莫丹听见他像念祷文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我的心肝儿,我的宝贝儿,"她几乎是央求着,"快点,噢,快点啊。"随着他的身体脉冲似的一下下抖动,她抬高自己的身体去迎合他,觉得自己正从一个虚无缥缈、五彩缤纷的世界进入一个天鹅绒般黑暗宁静的空间,身心得到巨大的满足。
雷利喘着粗气,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浑身轻微颤栗着,伸手撩开他前额的头发,对他莞尔一笑,"这是怎么回事?"
"还不是你勾引我。"他握住她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吻过。
她哼哼着说:"雷利,只要你愿意,你的行动可以快似闪电。"
"应该给你来点儿闪电。"
"你永远精力充沛,"她温柔地说,"就算是我勾引你,你反应得也够快的。"
"下次我们试试。"他满怀希望地说,亲吻着她的手掌。
"那也得等五分钟才行。"她用典型的中学女教师的口吻说。
"那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刚才你在兴头上是不是叫我心肝宝贝儿来着?"
她已经发烧的脸羞得通红。"我以前从没用过那种词,不知怎么就脱口而出了。"
"很好。"
莫丹朦朦胧胧地想,我会慢慢习惯使用这种词的。不仅如此,还会习惯他眼角的笑纹,他那特有的气息,那让人神魂颠倒的肌肤相亲。
几乎是第一次,她没有再去考虑沙漠中自己那孤独的帐篷。她怎么能让他明天一早孤身一人去盐湖城呢?
她惶恐不安地想,我正在失去独立性,我要是真的离不开他,可怎么办?那我就真的走不掉了。
"你怎么了,莫丹?"
亲密也好,不亲密也好,反正她还没打算和他分享感情。她把身体抽回来,"你不是说要和我讲讲有关贝丝的事吗?"
"对,当然,"他不安地把头往枕头上挪了挪,以便从上面俯视她的脸。"其实,有些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不知道为什么她会在遗嘱中提到我,为什么她的律师阿瑟顿先生,因我晚到几天,就那么大惊小怪。但对细节却只字不提,守口如瓶。"
莫丹突然感到心烦意乱,忧心忡忡。她向上拉了拉被子,想找点什么事做,却听见雷利说:"一个月前,贝丝死在医院里。她得了癌,从发现到死,只活了三个星期。"雷利用手擦了一下额头接着说,"我和贝丝七八年没有任何联系了。分手时,她讲得清清楚楚,从此以后不希望我们之间有任何往来。这就让遗嘱的事变得更加不可思议。"
莫丹意识到,她关于老慈善家和遗嘱的想法有点一厢情愿、她觉得嘴唇发干,嗓子发紧。"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在加州。当时我在加州研究灰鲸的迁居路线,她正好到葡萄园参观游览。我们在圣地亚哥偶然邂逅。"
他突然打住话题,"莫丹,我真不愿意和你谈这些。"
她也真不愿意听。可她还是说:"接着讲。"
"她人很爽快。还在加州时她就提出想干那事,但仅此而已,没要求任何承诺。我从没去过她在犹他州的家,她也从没去过我在缅因的家。"他心不在焉地摆弄着莫丹的头发,思绪万千。"就这样我们共同生活了一个月。她很漂亮,我们相处得也不错。她从不介意我出海工作。我并不爱她,我想她也不爱我。我们分手时,连通讯地址都没交换。她回到犹他后,开始我还有点想她,后来去一艘研究船上一忙就是两个月,很快就把她淡忘了。"他用手指梳着头发,"直到阿瑟顿先生打电话给我,我这才想起还有她这个人。阿瑟顿先生紧张地告诉我,务必放下手中的一切,即日飞往盐湖城。"
莫丹一动不动地躺着。她很清楚,雷利和她泛泛地谈论关于文静、贤惠的女人是一回事,但具体说到一个女人的名宇,以及他和这个女人的关系则是另一回事。且不说这个女人还在自己的遗嘱中提到他,这更说明他在她心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可是她怎么能忌妒一个已经死去的女人呢?况且是一个不幸早逝的女人?
她下意识地离他远了点。他伸手搂她的肩膀,她躲开了。雷利说:"莫丹,我是个三十五岁的人,有自己的过去。可我从来没有真心爱过她。"
"可你应该把这一切早点告诉我!"
"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我们不打算走到一起,就没必要让你知道这一切。可一旦我们成为爱人,说这些又有点为时过晚。"
这解释合乎逻辑,但莫丹却听不进去。她烦躁地说:"我想冲个澡,再散散步。"
他紧紧抓住她,"莫丹,但是你会回来,是吗?"
"我说过,我要是走也会告诉你的。我只是想一个人好好想想。雷利,我现在心里很乱。"
雷利说:"我希望你明天能跟我一起走。你对我非常重要,我对贝丝从没有过这种感觉,有些事我现在说不清楚,也不想下结论,只希望你能相信我。"
"她文静、贤惠吗?"她脱口问道。
"是的,"他脸上掠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一点儿也不像你。"
"我可不是泼妇,"莫丹反唇相讥,"但是此时此刻,如果我手上有一本骂人的字典,我会从头到尾一字不落骂到底。"
雷利故意板着面孔,"好一个卡西迪版本的芝麻街。"
莫丹赤裸着身体,不顾雷利的调侃,把散落在床上和地下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来。"你睡吧,"她命令道,"我吃晚饭时回来。也许到时候我会对这件人生大事做出抉择。"
雷利明智地保持缄默。莫丹"砰"地一声关起卫生间的门,锁上,对着镜子照了照。显然,除非有奇迹发生,否则,冲澡和散步是不可能把她如麻的思绪理顺的。她拿起浴帽,把一头蓬松的鬈发胡乱塞进去,拧开了水龙头。
莫丹想得对,散步对清理她纷乱的思绪无济于事。不但无济于事,还适得其反,乱上加乱,因为她发现自己竟鬼使神差地站在了女装店门外,强烈的欲望驱使她想进去买一个雷利喜欢的那种黑色胸罩。
她无精打采地穿过街道,来到一个小咖啡店,要了杯咖啡。雷利希望和她一起去盐湖城。她此去的目的是为了让他高兴呢,还是为了让自己高兴?
巧克力屑在白色的泡沫中融化,就像每当雷利看她时,她的心都会融化一样,更不用说他的笑和亲吻了。
她真希望自己和雷利不过是性伙伴而已。性的成分肯定是有的,莫丹一边闷头喝咖啡一边想,但是他们一直争论不休的亲密这个神秘字眼,却似乎与性同样重要,无法把它们断然分开。她的父母是否也懂得这种亲密呢?尽管她从不怀疑他们感情一直很好,但他们不属于那种感情外向的夫妻,至少不会像她和雷利似的动不动就争吵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