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她的不满,奕歆全然不理会,反张目瞪眼,怒道:“你还有脸在这儿搅舌根,好好的一顿饭被你搅成这样,罢了!本王不吃了,你们都速速回自个儿房里,要是饿着了待会儿就叫人送进去。”长袖一挥,顶着满腔的怒气就迳自离去。
看戏的人都走了,顶着满腔怒火的媚茹也没戏可唱,走上前狠狠掌了湘兰一巴子,还推了个跟头,冲着就叫:“就你、就你,你ㄚ的,别以为爷挺着你就没事,这帐我是记下了!蝶茵还不快来,非要我拧着你是么?”她尖声地唤着,扭头就走。
这天大羞辱他是记着了,总有一天她会叫湘兰不好过活的,就是死,她也不愿见着自己的男人给人夺了去。
奕歆是她的,这屋子、这产业,还有福晋的头衔全是她的,只有她才有资格拥有他的爱,她不能让区区一名“兔子”给破坏怠尽。
见着阿玛、额娘一一离去,踌躇了下,蝶茵回首淡淡地撇了湘兰一眼,就踢着小碎步跟在媚茹的后头。
怎么大伙儿都走了?毓祺不明白的搔搔头,这时大厅里除了一些赶忙清理的仆人外,就剩得他和湘兰哥哥两人了。
旋地回头一看,就瞧着湘兰已缓缓站起身,待稳住身子,就要离开主院。
那身上的白衫全都湿透了,染上一大片黄澄澄的水渍,小脸一皱,毓祺不住就跑过去伸手攀住湘兰的腰间,缠腻道:“湘兰哥哥,我陪你回去。”
现下的湘兰哥哥看起来好伤心、好难过,眉头紧蹙,眼眶泛红,仿佛像个泪娃娃,一碰就碎、一摸就掉泪,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湘兰哥哥,以往的他总是带着笑颜的,那样子好似有满肚子的苦楚无处可发,看得他也好难受。
瞧着,毓祺不由更将头埋向湘兰,小手紧抓着被泼湿的衣摆,以自个儿童稚的举止安慰着。
懂得他的心意,湘兰对着眼前的童颜微微淡笑,拉开了缠在身上的两根小胖手,轻摇着头,气息不畅地说:“不了,毓祺你就进房吃些东西罢!真是对不住,惹得大伙儿不愉快,湘兰先行回房了。”语未落尽,在毓祺还没来得及缠拉,他便快步地离开主院,霎那就没了个影儿。
“湘兰哥哥……”
毓祺被湘兰离去的那抹神情给震摄住了,虽仅那么一刹那,可他是看的清清楚楚,那愁苦、那悲然,让他这不懂世事的六岁小娃儿都能感到无比痛心、难受,更遑论多愁善感的湘兰哥哥了。
那痛,是无法想像的。
猛然回神,担心下,他在原地顿了几秒,也就拔腿偷偷跟了上去。
***
跑了好一阵子,不知穿过多少的曲桥、回廊,湘兰终于缓下步伐,倚靠在竹院的亭阁里喘着气。
叮叮咚咚,大雨依旧的下着,丝毫无任何停摆的症兆,淋着浑身湿凉的身子,他抚着气闷的胸口独自攀在小亭的栏干上,慢慢地闭上眼,静静聆听着。
雨滴敲打的声响是那样的清脆动听,却又带着无限的寂寥,有凄凉、有悲伤、有痛苦,五味杂陈,愁绪一上心头,令湘兰不由心酸酸、泪涔涔,滋生出许多说不出的苦味。
何谓对不住?何谓不该?湘兰忆起了奕歆的话,方程子他无法可言亦不知该如何回答,而现下,他是明白了。
不该……他早不该进这府里、他早是不该活着。
若少了他,是不是就没有所谓的不该?若没有了不该,就没有了今日的争吵,他就不会对不住侧福晋、对不住毓祺、蝶茵,更对不住爷的深情。
走了好,死了更好,一辈子断的干干净净,再无任何牵绊、痛苦。
可是一旦他走了、死了,他又该回报大伙儿对他的千好万好?爷的深浩大恩呢?
人就这么的一生一世,就算许诺来世再报,孟婆汤一喝,可又有谁记得今世之事、今世之恩?断念容易、情两难,迫使湘兰是更烦闷起来,胸口塞满的痛楚是越发越烈,疼得几要炸开来。
再想亦无用,体认到这等的切实,倏地,他睁开眼,摇摇头,立刻挥去方才那荒诞不济的念头,缓慢地攀着栏干站起,不在乎外头依旧吹刮的风雨,就那样步出小亭,回到他所居处的厢房。
第七章
大地回暖,现今已不似前日那般寒冷刺冻,连下了几日细雪,经春阳几番照射下,薄薄的雪堆也一一融化怠尽,终于得以回规春时应有的暖意。
虽气候呈现暖和,可那一丝的暖意似乎传不进端亲王府,门前是一片潇条景状,踏进向来热闹欢腾的主厅,便可立即感受到一股不寻常的沉重气氛。
大厅堂上,奕歆坐在主位,抚着头,静闭双目,一副若有所思,那身上所散发出的沉郁是越发浓烈,仿若像是一根紧绷的弓弦,不小心触及,便会砰然断裂。
这种一触即发的紧张状态是持续了好半片刻了,自奕歆今晨上朝面圣后,回来就是这副奇异的模样,怎叫人不担心?持着这诡谲的气氛,看得众人是面面相觑,却也没敢抖胆开口寻问。
只有两个尚不懂世事的孩子,跳下木椅,一前一后地跑到奕歆两旁,将小小的身子趴缠在腿上。
可奕歆仍沉在自己的愁绪里,对于孩子们的撒娇完全不予理会,但也没开口斥责,只任由着他们闹去。
毓祺和蝶茵两人相视一眼,小小脑袋里是充满着疑惑。他们从没看见这样的阿玛,要是平常,铁定会责骂他们这样的行为太过随便,要不就是罚抄写。
好气心强过恐惧,毓祺首先带头发出软软童音,小小声地问道:“阿玛怎么不高兴?双眉皱皱、脸儿臭臭,毓祺不喜欢。”鼓起红润的双颊,状似不悦地嘟起小嘴。
听得这句童语,奕歆睁开双目,有些微怔,很意外,却也感到高兴,孩子的关心体贴在心中确是注入一道暖流,嘴角难得漾出温和的笑容,微笑道:“毓祺,阿玛问你,假如哪天我们不能再过着像这般的生活,没有大房子、没有仆人,所有事都得靠自己,你会如何过活?有什么感觉?”
倾着头,稍微几番思量,毓祺答道:“阿玛,您这问题太奇怪了,答案很简单呀,就是努力让自己活下去嘛!”说得好似理所当然,仿佛嫌这问题太过简单,瞧不起人。
这番童言童语实在纯真可爱,奕歆轻轻呼了一口气,微笑开来,又接着问道:“哦,那你会怎么个努力法?”
揪紧眉头,毓祺不解地噘起嘴,“嗯……这个好难说喔!”努力就是努力,还能怎么做?怎阿玛今日老拿些怪问题发问,他宁愿被问些孔孟理论的,至少他还知道如何回答。
听这儿一大一小的对话,算是亲子间的交流言谈,乍看下是没啥问题,可疑问就出在于奕歆竟问起了这等什么努力不努力的怪事,好似有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总像在暗示些什么。
不仅如此,打从一坐定,周遭的气氛就煞是怪异可疑,往来走动的下人们全都像瞬间不见似的,除了门边例有的守卫和着总管外,顿时少了许多,更是加添了怪奇之处。
如此一细想,习惯拔尖儿的媚茹心中是藏不住事儿,自然而然就顺口问道:“爷,到底是出了什么子事体?您倒是说个明白,别打哑谜了。”
只见奕歆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打住了与毓祺的谈论,笑颜立即转为严谨,便朝着身旁静候服侍的总管言道:“福伯,带孩子们去后头园子玩,叫看妈好生照顾着。”
管家上前点点头,一左一右拉着孩子们的小手,就带到后方的花园嘻闹去了。
大厅上少了两个喜鹊般的孩童,只留得奕歆和媚茹,周围顿时又恢复成先前的冷清。
媚茹悄悄地偷觑着奕歆的神情,这故意把孩子遣下的举动,必定是重大要事,若猜得没错,说不定是……
心头的疑问是越阔越大,几乎大到就要脱口直问,可为免误了大事,媚茹还是按倷着焦急不堪,柔柔地轻声喊:“爷……”
“你急什么!”转起茶盏盖,奕歆拿着桌上微凉的茶水轻啜一口,怒瞪一眼,更似几分不耐。
为了确认心中所揣测的,是强压下心中不平的怒气,媚茹持起手绢掩着娇艳的脸庞,一双杏眼是飘呀飘地,假意关切地道:“妾身能不急么?看您这副模样,妾身是担心呀!”
哼!关心?说得可真好听。
“罢了,这种事你们女人家是不懂的。湘兰呢?有无看见他?”他实在懒得见着这张做作的娇相。
什么人不提,就偏提到湘兰这个心头刺,媚茹再也管不得什么了,柳眉一皱,怒火中烧,立刻拔尖道:“没、没,一点真心话都不对着我,说到底咱们是不是夫妻呀?就你关心那贱……”眼神一瞥,见着奕歆投射来的隐怒目光,她心底“咯登”了下,把未完的粗话全给咽入肚子里去,撇撇嘴:“总之,没见着!”一扭头,语气无不酸楚。
“你那张嘴给本王放开净点儿,要是再口出秽言,本王当真会撵你出门,咱们端亲王府不需这般粗莽之人,明白么?”奕歆用力放下茶碗,震得桌子铿锵叮当响,煞是吓了媚茹一跳。
“妾、妾身知错了。”媚茹呐呐地回道,尽力安抚不住乱颤的双肩,低下头,就是不敢直视着那双仿若把她拆骨撕肉的炙热锐眼。
奕歆哼的一声,随即离席而去,独留下仍惊魂未甫的媚茹眼巴巴目送着。
有气难泄,听得耳旁传来一阵阵的窃笑声,一向自尊过高的媚茹,怎受得人如此耻笑?更是火上加油,对着全厅的仆人们咆哮:“笑什么!再笑,我就将你们全拖下去笞死,好图个清静!”
被这么一吼,有谁还敢言笑?所有人顿时纷纷走避,以免真死的不明不白。
“喀啷”一声,媚茹挥袖一甩,将茶碗给摔在地上,如此一闹一摔,似乎还不够发泄满腔的怒火,七年来的隐忍不是可一消怠尽,她顿时像疯了似地砸起青瓷陶器,件件都是珍宝奇物,价值连城,一起头就是没完没了,仿佛真要把全府中的器物全拿来砸了才甘心,让门外一旁看守的仆人是心疼不已,可就是没人敢上前阻止。
气得满脸胀红,闹了许久,媚茹也是累了。她冷眼看着满地的碎石残片,只轻淡地冷笑了下,就啥也不顾地娓娓进房去了。
那抹阴冷的笑容引得所有在场的仆人不禁为之寒心颤栗,那张光鲜的娇颜下到底是隐藏了一颗什么样的毒蝎心肠?
莫怪人说“最毒妇人心”,这句话,或许正应验在这位侧福晋身上。大伙儿心照不宣,彼此暗叹,这个家恐永无安宁了。
***
竹院里宁静如常,湘兰持着毫笔,默默地在墨画旁题下几行诗句。
‘径曲梦回人杳,深闺佩冷魂销;似雾濛花,如云漏月,一点幽情动早;怕待寻芳迷翠蝶,倦起临妆听伯劳;春归红袖招……’
无意下,湘兰突地启口唱了段《写真》,或似心境感受之故,回想那程子与着毓祺同乐的唱法,又和此时的韵味儿不同。
万万想不到,杜丽娘的心境在此刻他竟能完全体会、竟能如此完整地表达,附和上多愁的情感,那份的爱意绵绵、愁苦多思,是这么的磨人、害人,实叫人难消难受。
淡淡地,一滴、两滴的泪水颗颗落于画上,将墨线渐渐晕成一团濛点,湘兰霎是惊慌地拭去纸上的残墨,泪却是落得更凶了。
唱不下去,泪亦止不了,湘兰索性快速地题下几句诗词,双目含泪地审视着,像是感慨,又像是迷茫,里头含着掩饰不去的哀伤。
罢下毫笔,微微叹了口气,哽咽地轻吟:
“情再浓,难消受,苍天是否垂怜心?”
“缘既生,双知遇,天许我俩今世成。”撩开垂廉,奕歆缓步走了进来。
惊见来人,登时无语,湘兰慌忙地垂下头刻意避开那抹含情脉脉,细声对吟:
“此亦何堪?莫待君心。”
“真情是依,回盼汝意。”奕歆淡笑,举步向前,眼瞳里净是一片不容怠忽的深情。
“千世万年,情牵不断,苦苦纠缠,又有何奈?”羽睫半掩,湘兰不觉露出幽幽苦笑,像是笑着他的傻、他的痴,还有他的深情,一切是那般的无辄。
“情愿如此深陷。”奕歆驱身上前,情不自禁就握住了湘兰的手,将之满满包于大掌中,情深力紧,语极真切。
“不、不……湘兰不可。”湘兰吓得连连说,赶紧抽回自己的手,可无论如何使劲,就是缩不回。
扯不开来,他旋地别开通红的脸庞,心头怦怦乱跳,就是不敢拿眼睛直视着奕歆。
“多年情义,你当真看不出?”奕歆压着低沉的嗓音,很是轻悄。
轻微抬首,湘兰细细瞧了他一眼,满是无奈和凄然,努动朱唇,想说些什么,可一到喉头又给咽了下去,反覆着欲言又止,仍是无语。
“流水有情,落花并否无意。湘兰,你真无感乎?”加紧力道,奕歆不死心地问着。这程子,他甘愿放下平日的威严气魄,不再是个尊贵的王爷,而仅是个渴望真心爱意的普通男子。
低垂眼帘,湘兰苦笑,用着细柔却又自讽的声调说:“当真有情,又能如何?果真有意,又有何法?湘兰满腔的苦衷,又有谁可知晓明白,此生此世,只怕是抱憾终身了。”柔嫩的脸上不再泛满红润,而是转成苍白无色,一颗颗的晶莹是挂于两庞,化成道道清流。
一丝动情方恨早,倒头来不仍是徒孓一身。这道理他是明白着,也很是感慨。
见湘兰自怨自艾的模样,奕歆很是怜惜,神情沉了一沉,索性吐露出来,“本王知晓,那夜里的事儿本王全都明白…湘兰,实难为你了。”
知了?爷知晓了他那难堪耻辱。湘兰大为震惊,这隐瞒已久的秘密竟让最不想知晓的人给知道了。
老天爷果真是不放过他呵?给他了这样的身子、一辈子的耻辱,这会儿竟连个最底的尊严也给夺了去,这…叫他情何以堪呀!
湘兰的脸上一阵青白交错,几许愁怅几分感伤不时透过外头照来的微光流荡着,双瞳顿时无神,是该笑,还是该哭,全没个准,只知心底空荡荡的,什么也不是。
这程子的湘兰是让奕歆实有说不出的心疼,那面上不知所以的幻然,仿若是个不懂喜怒、无情无感的娃儿。
大手一揽,他将湘兰紧紧地拥入怀中,紧皱起眉,像是要嵌进身子般的心疼。
“不!”湘兰受惊似地愤力挣脱身上那圈紧箍的双臂,发狂似地不断喊道:“我、我是天阉、是不洁之人,我不能沾了爷的运,坏了爷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