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以为讲述快要死去的人的故事是不会受欢迎的。在写这本书最后部分的时候,我确实开始忐忑不安起来,而当最后脱稿的时候,这种心情就更加重了。
小说一开始与听众“亲密接触”的时候,就有人要求“杏子不能死”。在当今的日本,恐怕只有我这个最无情的人才会让杏子死去。如果不嫌我钻牛角尖的话,我在这里倒想知道一下扮演杏子和佟二的常盘贵子和木村拓哉是怎样考虑这个问题的。
讨论这个问题也许没有多大的意义,尽管这个问题还没有答案。
我为什么会写这样一些话呢?
我在接受采访的时候说过许多很严厉的话,可能让有的人都听厌烦了。然而我始终认为,不管拥有什么样的人生,人都会本能地求生存,对生命都会抱着美好的愿望的。“无论怎样的人生”用直率一点的话说就是“快要死去”的人生。
我对自己发出命令,结尾时不能把这种残酷的话说的过于直露,因此写作的时候在不能告诉大家的地方绞尽了脑汁。
其实,人生虽然短暂,但只要能够达到满足的人生,也就是幸福的人生。
居于这种结论,死了也是快乐的。事实上,最无情的应该是现实。
许多读者来信设计了大团圆的结局,他们让杏子康复了,没有死去。
佟二放弃当医生的情节是在第二出现的。有的读者把这个情节改为大团圆的结局:佟二辞掉美容美发师z的工作后去当医生,帮杏子治病,并且最后治好了杏子的病。
我写的结局并不是这样。人世间为什么会有死亡呢?
人生下来一定是神的恩赐,所以死亡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我写了面临令人恐惧的死亡,但却用毅力战胜了这种恐惧感的人;我写了带着病残之躯只剩三个月生命,但却能勇敢地接受这种现实的顽强的人;我写了面对爱恋的人处在死亡边缘,但却能坚定不移地与她厮守的坚强的人……
大家对“死亡”二字都很关注,我写的大概就是与死亡搏斗的人。他们不是运用宗教与死亡搏斗,而是凭借真情在努力。我不知道这种方式能否成功,但至少可以引起人们的共鸣。
由于写这本书,我与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子成为了好朋友。我们在互联网上频繁地交换电邮。
我说因为在写电视剧,很想得到她的帮助。我后来还问她:“女主角到最后死去了,可不可以?”我认为不那样告诉她的话,肯定得不到她的帮助的。
她立即答复了我,让我不要老纠缠着“死亡”不放。我在看她写给我的回信时感觉到,死亡也许距她不远了。然而我没有感觉到她有丝毫的绝望,只是感觉到她很平静,尽管不排除有时候有点害怕。
我深深地被感动了。我与她对于死亡的处理虽然在方式上存在一点差异,但她比我更有作为一些。
我无数次地被坐在轮椅上未曾谋面的她拯救。我告诉她因为写剧本很痛苦,还告诉她见人就想吵架。她说,你应该在你的桌子上写下“美丽人生”的字样,时刻提醒自己。为什么要在精神状态不佳的情况下往下写呢?
我一边与她通着电邮,一边把不知道如何把握的心情融人到剧中人物蟕二的身上。
写电视剧时经常想起我的母亲。
母亲四年前去世了,我一直企图找到母亲去世的意义何在:虽然人死了不能复活,但我和母亲在一起生活了三十三年的感情怎么也不能磨灭,她临死之前病魔缠身,痛苦不堪。其实那样痛苦地活着,真不如死去,这样才能解脱:我的母亲离我而去已经四年了。
在写电视剧的时候,我经常伤心地想起母亲最后的日子。我的母亲永远活在我的心中。
是我的母亲和那位未曾谋面的轮椅上的女子支撑着我,使我得以完成这项写作任务,
写着,写着,我逐渐明白了:将要死去或者已经死去的人对活着的人也会起支撑作用。
北川悦吏子
2000年2月17日
第一章
那一年,我恋爱了。那场恋爱就像龙卷风一样袭击了我,改变了我的生活。我感到自己被卷到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飞翔,体验恋爱的滋味。东京的青山。犹如冬天一样,空气清冽、蓝天明净。一辆246型红色宝马轿车在马路上呼啸而过。町田杏子一边开着车,一边愉快地小声哼着歌。手机突然响了,她拿起来接听:
“喂,哦……真的?在下雨?”
这时恰好是红灯,町田杏子停住车,专心接电话。电话那头是她的一位女朋友,说今天晚上想到国立体育场去看足球比赛,担心会下雨。
“没有下雨呀,现在没有下雨。”杏子把手伸到车窗外,看是否在下雨。她的手险些碰着紧挨在她侧面的摩托车骑手冲岛佟二。佟二慌忙刹车,对着正在打手机的杏子大声喊道:
“喂,你这个家伙小心一点!”
“谁是家伙?”杏子关掉手机,瞥了佟二一眼。
“你已经越过停车线了。”看见对方满脸气愤的样子,佟二于心不忍,口气一下子变软了。
“对不起!”杏子表面上道歉,心里却在想只不过越过停车线 一两米,这个男子未免太认真、太计较了,不过她还是把车往后倒了一点。
“以后请你不要把手伸到车窗外面来,那样很危险,知道吗?”佟二把摩托车也略微往后退了一点,与杏子的车并齐,以便讲话。
“我什么时候把手伸到车窗外了?”
“刚才你就把手伸到车窗外了,嘴里还念叨着在下雨?没有下雨呀!”佟二有意模仿杏子刚才说话的腔调。
“哦,我的朋友问我是不是在下雨,因为今天晚上想去看一场足球比赛,所以……”
“我不管你们想干什么,只是你把手突然伸出车窗外,险些让我从摩托车上摔下来……”
绿灯亮了。杏子无视佟二的存在,自己开动车,向左打盘子后迅速朝图书馆方向驶去。发现佟二紧随其后,她想甩掉他,可是佟二仍然紧迫不舍。也许他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吧。
图书馆到了,杏子把车开进停车场。谁知佟二把他的摩托车紧邻其旁停着了。
“喂,你为什么跟着跑到这里来呀?”
“有事儿。”
“怎么看你都不像是来图书馆看书的人吧?”
“大家大概彼此彼此吧。”
不等杏子解释自己就在此处工作,佟二三步并做两步离去了。
“喂,等一等!”杏子把喇叭按了几声。
“什么事儿?”佟二有点不耐烦地走回来。
“你的车停在这里,我没有办法下车。可不可以把车停过去一点?”
“……不可能吧?这么宽的地方。”
“不管怎样请停过去一点。”
佟二无可奈何,只好把摩托车移动了一下。
“谢谢。”杏子打开车门,从后座上搬出折叠轮椅,打开后立即坐了上去,接着说道,“这是我的第二辆车了。”
佟二现出一脸愕然的表情。杏子没有再说话,迅速推着轮椅,上了斜坡,进入图书馆后无影无踪了。佟二目送着远去的杏子的背影,没有注意到到达门口之前有好长的阶梯和斜坡。
杏子是区立宫之森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现在她和她的同事——也是她最好的朋友田村佐千绘一起,正准备在柜台前开始工作。
“对不起,打扰一下!”佟二只和佐千讲话,假装没有看到杏子,“请问有没有关于氢氧化钠的书?”
“氢氧化钠?”佐千侧头想了想。
“我们图书馆里没有这方面的书。”杏子突然插了一句。
“我问她。”
“氢氧化钠,是吗?请稍等一会儿。”佐千离开柜台去找。
“……你大概是一个危险人物,借那样的书是不是想制造炸弹炸国会议事厅?”杏子说道。
“炸国会议事厅?瞧你这头头发,吓死人的!”佟二话音甫落,佐千手里拿着图书馆示意图走了回来,并将化学类图书的位置指给佟二看。
佟二到他需要的图书处挑了一本书后回到柜台前。佐千这时正在向一位年长的读者讲解如何使用计算机,柜台里只剩下杏子一个人,佟二只得无可奈何地把书递给杏子。
杏子问道:“你有什么事儿?”
“我要借书,就是这本!”佟二把卡片往书上一扔。
“对不起,此书禁止外借,仅限馆内查阅。”杏子手里刷着条码,眼睛得意地盯着佟二。
“哦。这里有复印机吗?”
“想复印的话,请到那边去排队。”
佟二顺着杏子的手势看过去,好多人都在那里排队。
佐千过来看了一眼书里的卡片,悄悄地说道:“啊,不好意思,碰巧目前正值青山大学期末考试期间,人很多。不过没关系,你把书借回去看吧!”
“等等,佐千!”杏子有些不满地喊道。
“这本书已经有十六年没有人看了,你看,最后一次的借阅时间是一九八四年。借他三天吧!”佐千的话得到了佟二爽朗的笑声的回报。
“规章制度就不是规章制度了?不能破例。还是请这位先生到那边排队去复印吧!”杏子有意为难佟二,佟二脸上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我没时间了,只好下次再来了。”佟二还是故意只对着佐千说话,不理睬杏子,随后迅速离开图书馆。
上班时间快到了,佟二匆忙骑上摩托车上了路。在上班的店子附近,佟二碰巧遇到了正在请过路的女孩子拍照的冈部巧——HOT LIP美容美发店的见习美容美发师,佟二则是美容美发设计师。
“行,拍好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多谢了。”阿巧经常在大街上当发探,物色试剪的模特儿。
“喂,佟二,你看,这一位还可以吧?”阿巧把刚拍出来的快照给佟二看。照片看上去不错,不过,那样的女孩子在青山的大街上多的是。佟二没有显示任何同意采用的意思。
“来,找给您三百万日元。”杏子的哥哥町田正夫正在给买啤酒的顾客找钱。
“正夫呀,又去约会了吧?如果没成功的话,别灰心!”
“哦,我对对方也不满意……”
“原来是这样。千万不要垂头丧气!”
“妈,别说了!”正夫从店子里往客厅走去。
“我和你爸要去参加町内会。”
杏子把腿伸到暖炉里取暖,一边吃煎饼一边看电视。杏子家里经营着町田酒店,平常由爸爸、妈妈和哥哥轮流照看店子。
“杏子,晚上我们吃什么?”正夫问道。
“我来负责晚餐,就吃昨天剩的东西吧。哥哥,你刚才说给别人找三百万日元呐,像你这样做生意,恐怕没人敢当你的老婆呀。”
现在虽然三十出头还不结婚的男人多的是,但是对于经营着町田酒店的町田家族来说,正夫的婚事关系到传宗接代的问题,所以很重要。
“为什么?”正夫一本正经地反问杏子。
正夫长相还不错,但是脑子里缺一根弦,总是没有女人缘。
“喂,这个松岛菜菜子挺不错的!这样的女孩子不知道愿不愿意嫁给我……”正夫手里端着锅,边走边指着电视说。
“你简直异想天开!”杏子立即断然否定。
“我有自知之明。我的意思是说跟她长得差不多就……”正夫手摸着额头。
“那也不可能!”
“你也没有男朋友,咱们彼此彼此!”
“我不要。”
“你说这话就不可爱了!”被正夫如此说来,杏子气得把没有吃完的煎饼猛地一咬。
“又不能睡觉,真是难受!”第二天下午,图书馆里没有多少读者,佐千正准备从书架上拿几本书下来看,发现杏子转动轮椅 来找自己,便抬头先开口道,“我有话跟你说,想听吗?”
“……好的。”
“你的发型有点古里古怪的。”
“我知道。”
“知道就好。”
“我总陪我哥到我家附近的理发店去看他理发。原来的师傅总是只给他剪发,最近新来的一位男师傅说他刚学会了烫发,只收两千日元,所以我说……”
“只两千日元?”
“是呀,就只要两千日元。”
“现在很难找到这种价佟了,包修脸吗?”
“我不修脸。”杏子略带情绪地答道。
这时,远处传来急促而有节奏的脚步声。
“你们好!”
原来是美山耕三。他是志愿者代表,现在来这里是想请杏子去参加一个活动。美山比杏子大一些,大概二十七岁左右的样子,是一位富有责任心的好青年,只是性佟过于拘谨。
“哟,杏子,你改发型了?真好看!”美山情不自禁地称赞道。
“我一点儿也不觉得好看。”
“这种发型很适合你的脸型。对了,杏子,下周举办的‘大家一起跳’的舞会,你决定参加吗?那将是一场众人同乐的舞会,我想很多人都会去的。拿出勇气去参加吧I”
“可是我不能跳舞。”
“勇敢点,没问题!这事就包在我身上了。我们曾经在前桥、水户等地方办过类似的活动,当时有许多像杏子这样的人参加,很受欢迎。”
“请问,你说‘像杏子这样的人’是什么意思?我就是我,我只有一个,世界上再不会有第二个像我这样的人!”杏子克制了半天,最后这些冲动的话还是忍不住破口而出,“我凭什么要坐着轮椅跳舞?你觉得坐在轮椅上跳舞很好玩?恐怕只会头昏眼花吧?”杏子将轮椅拼命转动,含泪冲进柜台里去了。
“像你们这帮志愿者,伸出手来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当然自己感觉好,但不能强人所难、差强人意。”
“要不就去看电影吧?”
“看电影?我可以自己去!”
“……你说的也对。对不起,我先告辞了。”美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杏子觉得自己的话有些过头,无意识地拿起柜台上的一本书盖在脸上,胸口感到隐隐刺痛。
“杏子!”佐千在一旁听完这场舌战后,略带责备地喊着杏子。
“他这样的人不这样对他说话就听不懂。”
“但你的话也太过分了一点吧?”
一本书突然被丢在了柜台上,是氢氧化钠的书。杏子正抬头看时,一张卡片又被丢了过来,上面写着“冲岛佟二”。
“你什么时候来的?”
“什么时候?你们说到‘拿出勇气去参加吧’时来的。”佟二有意模仿美山的口气,接着又说道,“他不是强人所难、差强人意,而是爱出风头,对不对?也许他喜欢上你了,所以……请你参加舞会。”
“瞎说!”
“我真的看见他手里拿着两张票。难道你没有看见吗?”
“我看见了。”柜台里坐在杏子身边的佐千带着责备的目光说道。
“你别瞎说!不是我自视清高,除了有过跟我一样坐在轮椅 里的男孩子追求过我之外,四肢健全的男孩子还从来没有追求过我。”看着那天追赶过自己的佟二,杏子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