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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车从台糖蔗田后方拐回来,缓缓骑自她家的围墙外,栗约农坏事做绝,独漏偷窃这勾当还没尝试过,目标还是她凶恶无比的老妈。
先来个三思而后行。她老妈暴跳如雷,迁怒旁人或大义灭亲报警捉人,都不是她考虑的重点,让她犹豫不决的她得从二楼窗户爬进去,用这种方式进自个儿家好像有点奇怪。
四下无人,事不宜迟。她手脚利落,一下子就从羊蹄树荡上阳台。
打开抽屉,十一万现钞厚厚的一叠,握在手中颇有份量。要不要留个字条告诉老妈,这些钱她先借走,等将来功成名就,衣锦返乡时保证加倍奉还?
嗯……算了,与其冒着被半路逮住的危险而自动招认,不如制造一点悬疑气氛,才有机会拖延时间平安到达台北,开启她生命的另一张扉页。
这时楼下大门“咿呀”打开,这有可能是老妈提早回来,看来她得怎么上来就怎么下去,反正她爬墙的功力深厚。
谁知一钻出窗户,她就看见对面阳台站了一个人,是楚濂!栗约农脑子轰的巨响,有些无措起来。
他脸上没啥特殊表情,只是冷冷、淡淡的看着她,以及她手上的那包赃款。
该怎样料理这位尊贵但很该死的目击证人呢?哼,如果他装聋作哑就饶他一命,否则就打得他满地找牙。狠狠回睨一眼,她迅捷地跳到羊蹄树上再跃往地面。
六点三十分有一班国光号往台北,只剩二十分了,没时间让她依依不舍,或向什么人告别。好在行李提前收拾妥当,就此拍拍屁股,不必带走任何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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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濂站在蓝色天鹅绒帷幔低垂的落地窗旁,房内的灯没打开,昏黄的斜阳隐去后,显得幽暗。
蓦地,一抹灿亮倾泻进来,将房内的人影拉得好长,楚濂微蹙一下眉头,但没有转身,目光仍停伫在对面的矮墙上。
从来者的角度望去,正好看见他俯垂的面庞罩在光晕里,略嫌清秀的面孔呈现出如刀刻般立体无瑕的五官,令人心扉不禁为之猛烈悸动。
“在看什么?”来者是一名面貌姣好的女子,长发及肩,怀中抱着一只波斯猫,说起话来柔柔腻腻,颇似早期罗曼史小说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主角。
她是楚家世交方家的独生女方可欣,自小就非常仰慕楚濂,五年前从私立大学毕业后就委请她父亲关说,顺利进入楚阳金融机构担任总裁特别助理。
楚濂继承家业也是五年前的事,而这对金童玉女,早被外界认定将是台北商圈的最佳组合,一旦敲定结婚日期,势必会造成相当大的骚动。
只是楚濂行事一向低调,任何人只要问及关于他俩的感情问题,他一律予以回避或否认。
然而年届而立的他,多年来并没有传出要好的女友,甚至连逢场作戏都不曾,因此大家还是把焦点转向方可欣,而她也对这样的传闻乐在其中。
她是非常有计划的接近楚濂,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楚濂甫从美国返回台湾,所举办的第一场创业投资说明会上,当会议圆满结束时,假扮接待小姐的她,不小心将整杯咖啡倒在他的西装上,在所有的人尚处在错愕中时,她已快手快脚地帮忙他把西装脱下来,并拿着面纸利落地为他擦拭,口中连声的抱歉和自责,令旁人不忍再多说什么。
三个月之后的一次家族聚会,楚夫人——白秀俐破例邀请几位世伯及其子女出席,才是他们的第二次碰面,她将所有的关系打理得极好,人人一提起她便是连声赞好,且公认她是才貌双全的最佳媳妇人选。
方可欣不仅城府极深,她的交际手腕更是一流,和她柔弱的外表一点也不相称。
“你还没走?”楚濂不着痕迹地转身,摆脱她有意无意的依偎,走到成排的书架边,从里头抽出一本财经书刊随意翻阅。
“伯母硬要留我吃晚饭,她说今天楚若也会回来,我们一家人正好聚聚。”她兴致勃勃地绽开如花一般的笑颜,跟着移近书架,将怀中的波斯猫凑向他。
楚濂对于她口中的“一家人”这字眼不太能苟同,他们什么时候变成一家人了?
“很不巧,我今晚刚好有事,得提前赶回台北。”他偏着头,压根没看到她努力挤出的讨好笑容在瞬间蒙上一层冰霜。
“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公司大大小小的事情,每一件都得经过她决定,连他喝什么茶配什么点心都不例外。若在古代,她的身份则是贴身丫环。
“私事。”楚濂心不在焉地把书放回书架,仍然没拿眼看她。
“什么私事?”她名贵洋装包裹下傲然挺立的胸口,忿忿突胀了下。
“你连我的私事都要过问?”他的眉宇锁得更紧,脸色愀然地转向窗外,顺势将一个置于桌面上的手提包挟至腋下。
“我,”猛抽口气,方可欣将不悦勉强抑回肚子里,“只是关心也不行吗?”
“谢谢你的关心。”他荡开了无笑意的唇,“既然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是个女人,我今晚所有的心思都在那个女人身上。”
“你……”她脸上的表情跟被闪电击到相差不多,“你交了女朋友?”
“值得震惊成这样吗?”他的唇有了些许笑意,“以我的年纪,有女朋友是再寻常不过的事。祝我好运,如果你也想喝喜酒的话。”
“不!”直到他走出房门,方可欣才倾全力喊出声。“你不可以,你……”
第二章
沿着高速公路往北,临近交流道终点,出现一张高悬的巨幅广告看板——
凌驾欧洲人文,建筑工艺之美;国内第一豪宅,名师锻造,享誉全球。
看板左下方就是楚濂祖母的照片,她微露贝齿,平视着底下车灯交晃的芸芸众生。每一个坐在车子里的人,都被迫与她四目对望,那是一张努力扬起微笑,但眼中精光四射的干练面孔。
栗约农第一次坐车行经此处,对这张放大的脸产生异样的感觉——这人包准是个超难伺候的恶婆婆,要是她妹妹当真不幸嫁进楚家,准会像仙侣奇缘里的灰姑娘一样被欺负。
巴士很快的驶离那幅可怕的看板,没让她为栗路得哀悼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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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
想象中的首善之区,原来长得不怎么迷人,车水马龙、吵杂不堪,她一下子变成“尹索寓言”里的乡下老鼠,站在马路中央,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潮和红绿灯举步维艰。
像她这种混得很凶却没见过多少世面的老土,这世上大概所剩无几。
力禾工商位于永和,所以她现在必须转搭公车。可到哪儿搭呢?钟老师说路长在嘴上,先找个路人甲问问看。
“呃,请问……”她的眼睛突然从路人甲的左侧穿过重重人潮,望见甫由台北车站大厅走出来的楚濂。倒霉,怎么走到哪儿都会碰见这“摸壁鬼”?
抓着右肩上背着的简单行囊,快步冲到公车站牌下。哇,这么多站牌,哪一个才是往永和的?密密麻麻的站名,看得她眼花撩乱。
栗约农看看手表,差九分十点,这仓皇又忙乱的一天快过完了,她却连落脚的地方都还没找到……对了,先打电话给在弹子房打工的小海,也许可以先到他那儿窝一晚。
才想着,她便马上打电话。
“要不要我送你去永和?”
栗约农刚挂上话筒,耳边突然传来低沉的嗓音。
“听你妹妹说,你预备报考力禾工商。”
她倏地回眸,只这么短距离的一瞥,便发现他的身材是如此惊人的魁伟。
可恶的栗路得,居然把她的壮志随便散布。栗约农挑起一边浓密秀眉,秋瞳幞地瞥过去。唔,这男人长得果然很“精彩”,统括一个帅字,但却帅得很呆,完全缺乏电影中男主角那种狂霸的傲气,又不像小说中黑社会大哥那样有张狡黠坏坏的脸孔。
她很快地打一个不及格的分数,暗嘲栗路得眼光有够差。
“不用了,有朋友会来载我。”他们分属两个不同的世界,还是保持距离,免生瓜葛。
“这样啊,那么再见。”楚濂也不多客套,语毕即往回走,但走没几步又踅回来,递给她一张名片,“如果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可以打电话给我。”
栗约农看得一呆,“喔。”
楚濂牵起一边唇角,露出成熟男子特有的内敛笑容。
不容置疑地,他笑起来的样子真是帅呆了,难怪会有那么多芳心倾慕于他。
“呃……谢谢。”回过神的她见他转入地下道,遂顺手将那张名片丢进一旁的垃圾桶。
小海很讲义气,不到几分钟,已经开着他那辆冷气坏掉的HONDA“烤箱”来接栗约农。
“刚到?”小海嚼了过多的槟榔,嘴唇和牙齿呈现吸血鬼一样的惨红,吐出来的气浑浊得叫人险些要窒息,可惜了他那张开麦拉费斯。“台北很热闹哦?明天我带你到处去开开眼界,今晚你就先到我姑妈家住。”
“你那里没得住?”小海长她四岁,是她的老邻居也是江湖前辈,从国一开始举凡跷家、逃学、哈烟管都是跟他学的,他们之间可说是“亦师亦友”,有极深的情谊,虽然一年多不见,但电话倒常联络。
“不是啦……是那个……”小海咧着尴尬的嘴,吞吞吐吐地,“不方便啦,我现在有……有个女人。”
“真的?没出息!才来台北多久,就迷上都是市狐狸精,意志不坚的家伙!”
“骗你的啦,哈哈哈,吃醋了?”
“吃你个头,神经病!”栗约农气呼呼的把头转向窗外,一部深褐色的积架慢速而过,灿亮的霓虹灯照上后座的人。
“楚濂。”她下意识地唤一声。
“你认识坐在车子里的那个大老板?”小海难以置信地张大骨碌碌的眼珠子。
“他才不是大老板,是书呆子。”她莫名的心口一沉,楚濂看见小海邋里邋遢的模样,一定更加倍的鄙视她。算了,她何必在乎他的想法。
当车子停在红灯前,他平静的脸忽尔变得异常凌厉,像是在发怒。
“可见他老子很有钱。”小海一提到钱眼睛就发亮。“喂,他也在看你耶,不过,脸色不太对劲。”
“管他的,就算他是陈水扁的儿子也不关我的事。”除非他将来真的娶老妹,否则他们之间将从此画上休止符。“你姑妈住哪儿?”
“永和,离力禾工商不远。”
车子已经转过两个十字路口,栗约农仍依稀感觉身后有双焦灼的星芒朝她直射而来,令她整个人莫名的感到坐立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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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来到长排旧式公寓最边间停下,听到车子偌大的引擎声,原本趴在草堆中睡觉的野狗,忽地厉声狂吠。
“我姑妈就住在上面二楼。”
爬上阴暗的楼梯时,栗约农犹豫的开口,“会不会太麻烦人家?或者我随便找个旅馆住?”
“不会的,我姑妈很好客,只要你不嫌弃她家里有点乱就好。”
才按下门铃,小海的姑妈人未到声先到。
“你就是约农啊?”姑妈的嗓门之大和栗母有得拼,“小时候我见过你一次,没这么漂亮,哈哈哈!”大动作地把她拉进房里,接着回头向门外吼道:“你可以走了!”
“约农,我明天早上九点——”小海话还没说完,姑妈已经“砰!”一声地把铁门关上。
栗约农站在客厅那堆得像山一样高,正待完成的手工制品前,努力想找一张空出来的椅子歇歇腿都没办法。这房子岂是一个乱字足以形容。
“不好意思,刚进货,比较乱。”打发走小海,姑妈又恢复爽朗的模样。“我带你到房里休息。”说完便带她到卧房。
栗约农一看到卧房的摆设,差点傻眼,这美其名为卧房的房间,竟是临时清出来的杂货间,上头有废音响、旧衣物、热水瓶和……呃……凤飞飞的海报。
“房间不小,就是东西太多了。”姑妈拿来一套盥洗用品放在斑驳的书桌上,接着踌躇地站在门边问:“听说你混成了小太妹?”
这么直截了当的质问,让栗约农很下不了台。
“当然,这我是管不着啦,不过,我女儿今年才升高一,请你千万不要带坏她。”语毕即回客厅去工作。
栗约农坐在床上,怔愣了好久。午夜了吧,身体的疲累已远远超过极限,却了无睡意,只是借住一宿,她竟有种寄人篱下的困窘,这是她向往已久的台北?
背回尚未打包的行李往大门口走去。此处不留娘,自有留娘处,她不相信台北之大,竟没有她的容身之地。
“你不住了?”姑妈从手工制品当中抬头问。
栗约农没有回答,她怕一开口就没好话,到时候让小海为难反而更糟。
离开公寓,搭计程车来到公馆夜市,她才感到疲累,得尽快找一家旅馆睡觉才行。
终于脱离家的束缚,她应该快乐得像只自由自在的小鸟才对,没想到被小海那痞子害得流落街头,真是他妈的倒了八辈子霉!
沿着这条不知名的路向前直走,在一面贴满红单的墙上,看到几个醒目的大字——
诚征室友,限女性,未婚,学生尤佳,意洽:783706……
栗约农试着拨电话号码,意外地竟接通了,对方还热心的说要出来接她。
钟老师说得没错,天无绝人之路。
来接她的人自称是黄丽华,要栗约农喊她黄姐。黄姐很瘦,比她矮半个头,说话很快,像连珠炮,让人插不上嘴。
栗约农的新住所是在一栋簇新的电梯大楼十楼。二十坪大,两房两厅两套卫浴,每个月房租各摊三千元,免压金。
由于环境不错,她欣然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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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栗约农睡到太阳晒屁股才懒洋洋的起床。黄姐已经去上班,桌上留有一份三明治、一杯鲜奶,和一张台北市区的地图。黄姐把能到力禾工商的路名、该搭几号公车,统统用红色签字笔圈出来。
能遇上这么热心的人是她的福气。
吃完早点,换上干净的衬衫和牛仔裤,从十一万当中取出一些钱放进背包,其余的栗约农本想存入银行,但是担心老妈已经报警捉人,那她就变成通缉犯,假使被银行人员识破,那她这一趟不就白来了?还是先塞到床垫下面,等过一阵子风声没那么紧时,再另作打算。
现在最要紧的是到书店买一本联考大全抱抱佛脚,谁叫她匆匆忙忙的竟忘记把课本带上来。
就这样,栗约农背着小背包,踩着轻快的脚步,心情感到十分喜悦。从今天开始,即将展开她的新生命,相信只要她够努力,不久的将来必定能成为享誉国际的知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