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进屋时,听见厨房传出杯盘碰撞的声响,他微笑了起来,感受到属于家庭的舒服气氛,一股暖流瞬间淌过心底,没有注意到墙边多出来的两双鞋。
“我回来了!”他提高音量对厨房里的芸芸说话,一面穿过客厅,打算进入卧室去换掉拘束的上班西装,穿上芸芸为他准备好的休闲衣。
“你回来啦。”
一道陌生的男人声音从沙发那边传出来回应他,瞬间冻住了他的脚步。
“你好。”陌生男人闲适地捧着茶杯,坐着对他挥手打招呼,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仿彿他才是这里的男主人。
属于男人那种不容许他人入侵地盘的动物本能立即抬头,苏逸槐下意识地对这个陌生男人产生了不快的敌意。
“请问你是?”他微微眯起眼,尽力保持有礼的语调。
男人还来不及回答,厨房里已经走出两个女人。
“逸槐!”花芸芸娇喊一声,摊掩喜悦地奔到他身前,表情看起来像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他轻搂着她,看向另一个正不知所措地站在厨房门口,拚命挤出笑容看着他的女人,心情瞬间郁闷了起来。
“呃,逸槐,你姊姊和——”花芸芸指了指那个女人。
“我没有姊姊。”他打断她的话。
她马上改口。“好吧,惠里和她的先生早上就来了。”
“你放他们进来?”
“他们执意要等到你,我没办法,只好请他们先进屋里坐。”她耸耸肩,露出无辜的表情。
“你可以不开门。”
他的语调还是很酷,连听不懂中文的惠里,似乎都能猜到他的意思,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神情变得有些落寞。
“可是……”她为难地皱起眉。
她的话还没说完,原本大剌刺坐得像大老爷模样的蔡政隆站了起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苏先生,还是应该称呼你松本拓浩先生?”他挑挑眉,自以为幽默潇洒,完全不知道自己笑得很痞,讲出来的话也让人好想海扁他一顿。
花芸芸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怀疑到底是当年自己看男人的眼光太差,还是这两年来他的言语变得俗不可耐,格调完全走样了?
“我不认识什么松本拓浩,我只有一个名字,叫做苏逸槐。”他铁青着脸开口。
“好吧,苏先生,我跟我太太大老远地从日本赶来,是希望能请你跟我们回日本一趟,探望一下你的母亲,她现在生病了。”
“我是孤儿,哪来的母亲?”他冷着脸说完话后,没有理会惠里闪着泪光、殷殷切切凝望着他的视线,迳自转头进入卧室去。
“你先生真没礼貌!芸芸,你嫁给这种人真是不值得!”蔡政隆啧啧地摇头。
花芸芸一听,腹内一把火瞬间狂烧。
“请注意你的说词!你并不认识他,怎么可以随便对他的为人下定论?而且你现在在说的,刚好是你太太的亲弟弟,在太太面前批评她很在乎的亲人,你这种老公才叫差劲!”她气得反驳他。
“他对自己的亲姊姊这么冷淡,只要有点人性的,都不会这样对待自己的亲人,我说的难道不对?还有,惠里她又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我当面说她的弟弟有什么关系?”
“蔡政隆!你给我闭嘴!”花芸芸发怒了,生气地瞪着他。
惠里看出他们在吵架,连忙过来拉开蔡政隆,给了她一个抱歉的笑容。
“我老公不欢迎你,所以我也不欢迎你!请你们回去吧!”她简直快气炸了。
“我们还没吃晚饭耶!而且惠里在厨房帮你做菜做了那么久,你身为女主人,怎么可以就这样赶我们走?这种学妹接待学长的方式,未免太不上道了吧?”蔡政隆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上道是吗?没问题,我立刻帮你们打包,你们全都带回去吃吧!”她冲进厨房去,拿出塑胶袋,一盘一盘地装起来。
惠里在一旁着急地劝阻,却没人听她的,于是她只能无助地拚命掉泪。
“哭什么?没看到你弟弟跟他妻子在赶人了?走了啦,别再留下来自取其辱了!难道你真的要等芸芸把菜打包好,给我们带回去吗?”一看到太太哭泣,蔡政隆十分不爽地用日语斥责。
“但我还没跟拓浩说到话,我要劝他跟我去日本看一看妈妈……”惠里不停地摇头,望着刚才弟弟消失的房门,不愿离开。
一向安宁平静的苏家客厅,顿时乱成一团,吵吵闹闹的。卧室门板忽然开启,三人立即安静下来。
换上休闲衫的苏逸槐,一身舒适的打扮,脸色却十分的紧绷。
“芸芸,过来。”他向妻子招招手。
芸芸很配合地走到他身边,他搂住她的肩,一语不发地越过惠里及她的夫婿。
“你们做主人的要去哪里?”蔡政隆皱眉间道。
“遛狗。”
“你的姊姊跟姊夫来访,重要性难道比不上一条狗吗?”
苏逸槐没理会他在后面跳脚叫嚣,迳自拿起玄关柜子上的狗绳。打开门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惠里一眼,随即飞快地撇过眼。
穿好鞋站起身时,花芸芸刚好瞧见了他的眼神,若有所思地看看他,再看看一直站在角落暗自哭泣的惠里。
“拓……拓浩……”见他就要离开,惠里忍不住低唤一声。
苏逸槐没有回头,牵着芸芸的手迳自走出去,淡淡地交代。“离开的时候,请帮忙把大门带上,谢谢。”
从头到尾都没出声的花芸芸,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只见蔡政隆火冒三文,不耐烦地对哭哭啼啼的惠里训斥……
公园里,阿娇在地上嗅嗅闻闻,有时抬头高兴地哈嘴吐舌,完全不知道它的主人们,刚刚与人经过一场冲突。
“我真后悔让他们进屋里。什么叫请神容易送神难,我今天真是领敦到了!”花芸芸走在他身旁,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忍不住喃喃念道。
“你跟那男的是旧识?”拉着狗绳,苏逸槐若有所思地问她。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嗯……他是我念大学时认识的学长,当时他在攻读博士班。”
她不知该不该对他透露更多?蔡政隆选择隐瞒他的太太,那她该怎么做才好?
“还有呢?”他看出她的欲言又止,眼神锐利一探。
“啊……”她挤出无辜的笑容装傻。
糟糕,她还没想清楚到底该不该说出来耶……
“夫妻之间最重要的不就是心灵交流?你说是不是?”他睨了她一眼,不疾不徐地开口说道。
喵……喵的!拿她说过的话堵她,算他狠!
咬唇犹豫了一会儿后,她决定豁出去了。不过……
“恩……我说出来的话,你可不能生气喔!”为了保险起见,她还是先要到他的保证较妥。
“我不生气。”他点点头答应她。
她深吸一口气——
“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曾经交往一年半,后来就分手了。分手的原因我不知道,总之就是被他甩了!”她非常快速地说完。
苏逸槐停下步伐,直直地盯着她。
“没听清楚吗?我不说第二遍的!”她偷偷露出得逞的好笑,耸耸肩膀越过他向前走。
“曾经交往一年半的男朋友?”他清清楚楚地复述一遍,同时,脸上原先平板的神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她闭眼扼腕,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平常他迟钝得要命,她的一句话通常只听得懂半句,怎么今天的听力这么好,还抓住了十分要命的关键字眼?
“你说过不生气的。”她飞快地后退一大步。
“我没生气。”他对她避开他的举动似乎有些小小的不爽,皱眉瞪了她一眼后,才继续拉着阿娇,越过她向前走去。
“你明明就在生气。”她站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声音里有一丝笑意。
“我、没、生、气!”他的背脊忽然挺得僵直。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咬着牙说出来的。
“口、是、心、非!”她也回他一句四字言。
他霍地转过来瞪她,她摸摸鼻子低下头去不看他。深吸了几口气后,他转过身去,拉着阿娇越走越快,似乎想以快步走来发泄闷气。
花芸芸的唇畔露出笑容,没有试图跟上他。“我在公园门口等你跟阿娇喔!”她在他身后喊道。
才刚喊完,她发现在老公的前方,远远走来牵着一只趾高气昂毛毛小白狗的妇人。她眯起眼,总觉得那个妇人有些面熟……
再看到那只头上绑了“啾啾”的白色马尔济斯后,她突然大惊失色地捂住唇。
“糟了、糟了……喂、喂!老公!停下来、停下来!别带阿娇过去啊!”她惊慌地向前奔去,希望能及时帮阿娇避去凄惨的悲剧……
第七章
难得见苏逸槐在上班时发呆,林康耀稀奇地戳戳他的肩膀。“喂,你竟然上班不专心。”
“抱歉。”
“我不是要你跟我对不起,我是要问你究竟是怎么了?”
“一些家务事。”他叹了一口气。
“跟老婆吵架了?”林康耀挑挑眉。
“不,是我老婆跟人吵架。”当他在卧室里听到芸芸像只喷气茶壶般骂人,拚命维护他的时候,他觉得既惊讶、又感动。
这是他头一次看到她真正生气的模样。
“跟人吵架?这可稀奇了,没跟你吵过,却跟外人吵?你也是一样,没跟老婆吵过架,却会为了不明电话对公司里的女职员发飙,该说你们夫妻是成功还是失败?”林康耀摇摇头,倒了一杯茶喝起来。
苏逸槐沉默地玩着手中的钢笔。
“是说,你老婆跟谁吵架啊?”他好奇地问。
“她以前的情人。”
“噗……”林康耀喷出嘴里的茶。
“喂,这份文件很重要。”苏逸槐皱眉抱著文件夹闪开。
“老婆以前的情人出现了,那男人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不,是个巧合。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姊姊从日本来找我,这才发现她的先生是我老婆以前的男友。”由于林康耀对他的事情十分了解,因此苏逸槐毫不隐瞒地把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这……真是怎一个乱字了得啊!”林康耀啧啧称奇地摇摇头。
“可不是?这世界真是小得一塌糊涂。”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烦躁地拨开垂到额上的银白发丝。
“你那个姊姊来找你做什么?”
“她要我去日本看母亲,听说她生病了。”
“会不会是苦肉计?”
“应该不是。如果要用苦肉计的话,十几年前她想把我从孤儿院认领回去时,就该用上了,不必等到现在。”
“你要去看吗?”
“我不知道。”他心烦意乱地打开抽屉找菸盒,偏偏连一根菸屁股都没看见。
“咳,你的菸……我上次加班时抽掉了。”林康耀有些心虚地自首。
苏逸槐看了看他,随即叹一口气,无奈地关上抽屉。
“你老婆的意见呢?”
“她劝我去日本走一趟。”
“那就去看看吧!”
“我们三十年来都没有相处过,根本没有任何的感情,她为什么会想见我?”
“如果有一天,你有了自己的小孩,就会明白你母亲的心情了。”
“小孩?”
“当年我老婆生小孩的时候,足足忍了二十多个钟头的阵痛才生下来,对一个母亲而言,孩子的存在永远都是她忘不掉的记忆。因此,你的母亲会整整挂念你三十年,不是不可能的。”
苏逸槐沉默地思考着他的话。
“人最怕的一件事,就是有遗憾。你还是好好想一想,别让自己将来有懊悔的机会。”林康耀拍拍他的肩膀。
苏逸槐点点头。“我会好好想一下的。”
“那我出去了。”
“恩。”
“喔,还有,有机会跟老婆吵吵架,顺便生个孩子来玩吧,这样你就会知道什么叫做夫妻了!”走到门口的林康耀,回头跟他眨眨眼。
苏逸槐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看向落地窗外,视线落到很远、很远的那一点上。过了一会儿,他神色复杂地低声轻喃。
“……生个孩子吗?”
当花芸芸打开门,见到的是笑得让人想盖布袋的蔡政隆时,表情一愣,马上就要关上门,不料他却眼明手快地将身体挤进来,把门挡了下来。
她见状,立即回头想奔回屋里去。
“等一下!芸芸,你干么躲我?”他也快步跟了过去,想重施故技,逼她打开门。
“我没躲你,只是我老公不喜欢见到你。”她皱眉瞪他,故意重压了几下门板,希望他知难而退。
上次在她家里赖皮不走的行为,让她对他大大的“倒弹”,甚至后侮曾经跟他交往过。
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的言行能白目到让人憎恶的地步,但自己本身却一点儿自觉也没有?
“你老公对你这么不好,为什么还对他那么死心眼?”他一脸救世主要来拯救她的凛然神情。
“谁跟你说我老公对我不好的?你不要妄自下结论。”
“他打你,不是吗?”
“你哪只眼睛看到他打我了?”
“你身上的伤痕就是证据。”
“我身上……咳咳!”她气得被口水呛到,一秒钟后,她决定关门赶他走。
“我和我老公的事,跟你完全没关系!”她开始用力推门,想把他挤出去。
“怎么会没关系?你是我以前的女朋友,你的老公又刚好是我太太的亲弟弟,我们的关系可亲密了!”他坚持不退开,虽然身体被门夹得很痛,他还是大无畏地展现他坚定不屈的意志力。
她听了简直要作呕,而且找不出办法对付他。
“你再不离开,我要报警了!”她拿出最传统、最正道的小老百姓威吓法。
“报警好啊!你可以要他们把你老公抓走,并且上法院告他家暴——”没想到他居然还同意了?花芸芸有点儿绝望。
老天!她好想尖叫,好想用指甲尖抓花这个自以为是的神经病的睑!
“你出去啦——”她气得放开门,用双手去推他。
“芸芸,你听我说嘛!”
“听你个鬼啦!”
“当年抛弃你是我不对,但你何必用嫁人的手段跟我赌气呢?”他深情款款地看着她,想握住她的手。
“你是哪根葱啊?你都娶老婆了,怎么还敢来纠缠我?”她一副唯恐被他手上的细菌传染似的,拚命挥开他的手。
“我是为了你的幸福着想,你赌气嫁给苏逸槐不会幸福的!”
“我懒得听你讲!出去、出去!”
“芸芸——”
此时,阿娇也跑过来凑热闹,猛摇尾巴对着蔡政隆汪汪汪地吠叫。
在这僵持混乱的当口,两人正忙着打攻防战,没发觉苏逸槐已经开车回来了。
他摇下车窗,看着芸芸与蔡政隆拉拉扯扯,再听见他们的对话,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眼尾瞄到门口眼熟的车头,芸芸直觉地转过头去,发现苏逸槐面无表情地坐在车上,正以深不见底的复杂神色看着她。
她愣愣地看着他。
她不明白,他看她的眼神为什么那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