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工作是认真对待生命;她的工作却是拿生命来赌。
叶国维没跟蓝彦打过一声招呼就安静地回到台湾,重新投入医院的工作。他在一年前顺利通过检核,拿到医生执照,正式成为医院外科部的专科医师。另外,他还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了一部车,除了作为乎日代步的工具,更方便他配合医院执行偏远地区的下乡医疗计画。
澳门比赛后的一个礼拜,蓝彦飞回台湾,叶国维开车到机场接她回他的住所。他在那一年的六月搬了新家,新房子在长宁街上,虽然距离他上班的医院较远,但比起他从前租的公寓却大上许多,再加上透光和通风都很良好,白天时,整个家总是暖烘烘的。蓝彦总爱赖在那张他从她家搬来的沙发上打盹,常常一睡就睡过了吃饭的时间,他因为工作忙,无法分身
兼顾,只能每每语重心长地对她叨念,偏偏她从不以为意。
那天,叶国维下班回来,已经接近十点,一进门,却看见蓝彦窝在沙发里,手里拿着烟,桌上摆了一个泡面的空碗。
「把烟熄掉。」他的语气有些不悦。
蓝彦看了一下他,身子往前,手一构,拿起泡面的空碗,默默把烟扭熄。
叶国维脱下外套,走了过去,一眼瞥见碗底已经躺了两三个烟屁股了,眉头便皱得更深。
「妳的烟瘾愈来愈重了。」
「没什么,抽无聊的。」蓝彦用手挥了挥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味。
「我不喜欢看到妳抽烟。」
「知道了。」蓝彦懒懒的回答。
「妳今晚就吃泡面?」
「嗯。」
「蓝彦,我跟妳说过多少遍了,这种东西一点营养价值都没有,妳怎么把它当正餐呢?」
「我不是很饿。」
「这不是理由。妳这样我怎么放心?我一不在妳就乱吃,自己的身体都不好好照顾!」他虽然嘴上是责备,但心里却心疼得紧,她这个坏习惯总是改不了,从来就不会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好像除了赛车,生活上的一切她都可以无所谓似的。
「蓝彦,我这是为妳好,妳要听进去啊!」叶国维语重心长的说。
蓝彦点点头,表情不是太认真,接着她像想起什么似,在桌上翻了翻,找出了一封红信封,将它扔给叶国维。
「什么东西?」叶国维拿起落在他怀里的信封。
「喜帖吧。」蓝彦说。
「喜帖?」叶国维满腹疑惑的拆开来看。
看着看着,他露出微笑,合上喜帖,沉默了几秒,像在消化这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接着才说:「是黄耀平,他下个月中要结婚了,黄耀平妳知道吧?」
「嗯,好像有印象。」蓝彦想了想后回答。
「这家伙,前一阵子我们才一起吃饭,他连提都没提过。」叶国维笑说。「对了,妳要和我一起去黄耀平的婚礼吗?」
蓝彦耸耸肩,「我无所谓,你决定就好。」
「那就这样吧,那天下班我回来接妳,我们再一起去。还有,从明天开始,我会回来陪妳吃饭。」
「不用了,跑来跑去麻烦。」
「那妳答应我以后要按时吃饭,而且不准乱吃。」
「好,我答应你。」
「说到做到。」得到蓝彦的保证,叶国维这才满意的走回房间。
喜宴那天,叶国维一身西装笔挺去赴宴,蓝彦则极有诚意的换下她平常贯穿的黑衬衫,穿上一件浅色的衣服,算是讨个喜气。
喜宴在饭店举行,叶国维牵着蓝彦的手,走进缀满玫瑰花的大厅,黄耀平在会场前方,远远看到他们,便笑着往他们那走去。
「你们来啦,啊,小红头妳也来了?!我真感动,不过妳看起来没什么变嘛!」他堆着满脸地笑容和他们打招呼,整个人看来神采飞扬。
「喂、喂,黄耀平。」叶国维笑着抗议。
「开玩笑嘛!说实话,我很高兴你们能来。」黄耀平收起戏谑地神情,恳切的说。
叶国维握住蓝彦的手,回以一笑。
「对了,蓝彦,我听叶国维说,妳这两年到英国参加赛车比赛?」黄耀平顿一下继续说道:「他告诉我时,我还不相信,想说他怎么可能舍得放妳去,他可是一向都把妳放在手心当宝的呢。」
「新郎倌,你的话太多了。」叶国维笑着打断黄耀平的话。
「喂,说正经的,你们两个都交往这么久了,没考虑要结婚吗?」黄耀平话锋一转,竟说到结婚上头去了。
听了黄耀平的话,叶国维转头看了一下蓝彦,她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但脸上也丝毫不见任何特别的表情。
「我们还没想过这个问题。」转回头,叶国维说。
「是吗?那就从现在开始打算啊!别人是要等经济情况稳定后才考虑结婚,你跟他们又不同,你可是当医生的人,又没什么经济压力,何况对象也有了,你还拖什么?」
「你听起来比我爸妈还着急。」叶国维笑道。
「话不是这么说,你看,从前根本没人会料到我会比你还早结婚吧?!而且你们在一起都这么久了,为什么不顺便把手续办一办,定下来呢?」
「我们一直都很稳定,没有什么定不定下来的问题。」
「喂,叶国维,你也要替人家想想,女人一过三十,青春就会像在飞一样,一下子就没了。」
叶国维只是笑笑,他不否认对于结婚这件事,他曾动心过,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爱的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要她用他的模式生活,无疑是去期待另一个像黄耀平这样的奇迹重现。但,有可能吗?
转头瞅着蓝彦,他晃了晃她的手,「怎么办?蓝彦,有人在向我们逼婚耶。」
蓝彦依旧维持笑容,不发一语。
叶国维也没多说什么,转过头,拍了拍黄耀平的肩膀,「好了,新郎倌,你不用替我们操心,我爸妈都不催我了,总之呢,今天的主角是你,祝你新婚愉快。」他递上贺礼。
「谢谢。」黄耀平收下礼物,轻捶一下叶国维的肩膀,不再追问。
婚礼准时在七点举行,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黄耀平的新娘,她秀发轻挽,一袭露肩白纱缀着粉红珠片,长长的柔丝缎带在腰际问打上一个粉红的结,彷佛一朵开在园中的白玫瑰,清丽可人。整个婚宴的流程,有欢笑也有感性的一面,最后的高潮是在与会来宾的见证下,新人双方互换婚戒。叶国维坐的位子很靠近前方,黄耀平在那一刻显露出的幸福神情,他尽收眼底,转头看了一下蓝彦:心里顿时兴起了一股莫名的悸动。
结婚?!他也许该试试向蓝彦开这个口了。
婚礼完后,他提议到附近的河堤边走走,蓝彦没有拒绝。
堤岸上的人并不多,不远处的桥上,桥壁嵌着萤蓝色的灯,照耀着河中粼粼地波光,黑夜里的河流,在那一刻,彷佛也漾着异样的温柔。
「今晚的月亮很圆。」叶国维停下脚步,仰着头说。
蓝彦也跟着他仰起头。
「以前妳住的地方也看得到月亮,我们家就不行了,前面有房子挡着。」叶国维说。
「是吗?我没注意。」
「是啊,不过现在搬到长宁街就好很多了,有时候甚至在月亮特别低斜的晚上,我躺在床上都还看得到。」
堤岸边的露天咖啡馆,此时传来一阵音乐,叶国维也跟着哼起歌来。
「When I look into your eyes
I can see a love restrained
But Darlin, when I hold you
Don't you know I feel the same
Cause nothing lasts forever
And we both know hearts can change
And it's hard to hold a candle
In the cold November rain@@」
蓝彦静静的听着。
唱完,叶国维转头对蓝彦说:「这是枪与玫瑰的歌,高中时我很喜欢这个乐团,妳一定不知道,我有点过这首歌给妳。」
「给我?」蓝彦有些讶异。
「没错。联考前的那段日子,有时我读书读累了,就会听听广播,那一次心血来潮,突然想点首歌给妳。」
「傻子,你知道我不听广播的。」蓝彦微笑地说,一阵风袭来,她打了一个哆嗦。
「我当然知道。」叶国维边说边脱下西装外套替蓝彦披上。「那只是一股冲动,我想既然没办法告诉妳我的心意,只好用这种方式表达,很阿Q对不对?」
蓝彦笑笑没接话。
微风徐徐吹送,周遭稀疏树影晃动着,叶国维牵着蓝彦的手,继续漫步在月色下。
「上个月我去澳门看妳赛车了。」他突然开口说。
闻言,蓝彦顿了一下。
「我必须承认,在那一刻我有一点后悔,那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危险。」
「还好吧,我记得那场比赛没出任何状况啊。」蓝彦笑笑的回答。
「蓝彦,我是认真的。」叶国维急切地说道。
「我也是认真的,我喜欢这个工作,没理由放弃。」
「是吗?」叶国维有些黯然。
这一刻,风也显得有点急了。
他牵着蓝彦的手,默默又走了一段路。
「蓝彦,」
「唔?」
「妳还记不记得,我曾经跟妳说过,如果妳要那根积木,就拿东西来换。」
「记得。」
「那好,现在我跟妳要个东西当交换。」
「是什么?」
「一个承诺。」
「什么承诺?」
叶国维停下脚步,扳过蓝彦的身子,看着她。
「嫁给我。」他柔声地说。参加完黄耀平的婚礼后,他下定决心要抓住幸福,不想让它轻易流失。
蓝彦望了他一会儿,露出淡淡地笑容,「趁机勒索?」她的语气像在开玩笑。
叶国维一手抚上她的脸庞,「不是勒索,是我太想和妳在一起了。」
蓝彦先是看着他,突然伸手覆上他的手,将它轻轻拉下。
「我不想结婚。」她说,然后转身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叶国维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很是复杂,快步追了上去,重新牵起她的手。
「我不是叫妳现在就作决定,未来还很长,这件事我们可以慢慢计画。」
「计画什么?我看不出现在的生活有什么不好。」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连黄耀平那样的人都愿意走入婚姻了,为什么妳不考虑给自己一个机会呢?」
「婚姻不适合我,叶国维。」
「妳没试过怎么知道?」
「有些事,不用试你就知道结果了……家庭、小孩,」蓝彦拨了拨头发,轻笑一声,「我想都没想过。」
「蓝彦--」看着她,叶国维有些灰心。
是啊,有些事不用试你就知道结果了,就像他不用问,也能猜到蓝彦对这个问题的答案,但怪不得他啊,是她给的幸福太飘忽了,所以他才会拼命地想抓住。
「叶国维,」蓝彦突然转头看他,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暖和了入夜后,空气中微微的沁凉。「我们已经在一起了,不是吗?不管有没有那个形式、那张证书,情况都不会改变,我不会从你身边走开。」
然而,你永远猜不透,命运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召回停在你肩上的青鸟,只剩那流光似的回忆,最终网住的,也只是无尽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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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叶国维成为专科医师,工作量变大,工作时间相对也变得更长,以至于蓝彦这趟回来,他陪她的时间减少了许多,为此,他对蓝彦深感抱歉。但真正让他身心俱疲的却是来自工作上的压力,特别是不断面对医院里不停上演的生老病死,格外让他感慨。每每回到家,洗过澡,直到搂着蓝彦入眠的那一刻,他才彷佛终能自沉重的工作压力中释放出来。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礼拜,当所有人都欢欣准备迎接新年,叶国维那个部门却一连送走了四个病人,这在他内心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也让他久久无法乎复。
那晚回到家,蓝彦已经睡了,整个家陷入一片黑暗,他将自己抛进沙发,拔下眼镜,合上双眼,内心疲惫万分。过了一会儿,灯突然被打开,他张开眼睛,蓝彦出现在他面前。
「吵醒妳了?」叶国维哑声问道。
「没有,我起来喝水。」话刚说完,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蓝彦走过去接起电话。
叶国维静静地看着她,待她挂上电话,他问她说:「谁打来的?」
「经纪人。」
「这么晚打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只是谈一些赞助上的问题、还有新合约的事。」
「新合约?」
「嗯,今年合约到期,要重谈。」
叶国维边揉太阳穴边说道:「我知道了,妳去睡吧。」
蓝彦没有移动脚步,她盯着他,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怎么了?」
闻言,叶国维抬起头看她,没戴眼镜,蓝彦的影子看起来模模糊糊的,月色下,平添她原本就有的迷离气质,她是他的女神,看似亲近却又遥不可及。
「我有点累,今天又送走了一个病人,已经是这个礼拜来的第四个了。」他有些无力地说着。进入医院工作也好几年了,这不是他第一次亲眼目睹人生中的死别,但却是第一次像现在这样感到无力、感到生命的本质是如此脆弱与渺小。
「这种事,以后碰多了,你就会习惯了。」蓝彦的回答很随意,彷佛生死在她眼里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怎么习惯?蓝彦,我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停止心跳、看着病房里哭泣的亲属,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在那种情况下,我不知道其他人都怎么看,但至少我自己是无法……就当个局外人冷眼旁观这一切。」他记得大二时,曾经修过一门课,名称是什么他忘了,内容则是教导他们这些准医生如何以积极、正面的态度去面对生命的课题,但行诸于教条时,一切讲起来都很容易,真要碰上了,到底还是让人难以承受。毕竟,在叶国维的观念里,对于死亡始终是抱持着哀伤和敬畏的,即便是当了医生后,也还是学不会冷眼去看待人世的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