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隐忍着呵欠,戴上金边眼镜,慵懒起身后,拿过遥控器随机选了一台新闻,便走到传真机前撕下A4纸。
他一目十行,名单上的人选都是上上之选,却没有他心中意想的人才。
明显的算计在他的脸庞上浮现,接着,他直接拨了一通长途电话。
「我是风云校友,请找校长来接。」顿了顿,听见对方的答复,他声音降温,直截了当道:
「我姓连,去问校长,他现在待的那栋连德大楼是谁捐的款……校长,您动作真快,我是遥久。没错,我收到您的传真了,不过我希望您能提供更多的人才供我选择。」
仔细听对方的解释后,他嘴角轻掀,似笑非笑。
「校长,我记得当年好像有个姓柯的……」
「柯?原来你说的是柯三良啊。」校长得罪不起这个背景雄厚的姓氏,连忙解释:「你在国外多年,大概不知道她毕业后北上,现在是很有名的演员呢。呵呵,我记得当年你还跟她同班,怎么你没跟她有联络啊?」
「不,我说的是——」
「难道你问的是柯三良的姊姊们?她们毕业太久了,现在都不知道上哪儿去了,要她们当成宁的武术老师,恐怕太——」
「我问的是柯四杰。」他毫不留情地打断校长的自说自话。
「……」
「校长,您还记得她吧?几个月前您还借我那卷招生用的录影带,里头的表演者不就是她吗?」
「咳,连理事长,柯四杰是毕业于本校,但久未联络,连我也不清楚她的去向。如果你要的是她的下落,恕我不能奉告,不,是无法奉告。」
他对校长的反应似乎一点也不吃惊,点头道:
「既然校长说不出她的去向,表示风云并没有打算聘请她,那我就安心了。我想以连家的势力,要找到她并不是难事。校长,改天我再亲自登门拜访。」
「等等、等等!连遥久,柯四杰在本校的武术成绩并不出色,你找她当老师会误人子弟的!」校长紧张起来。
「校长,我只是找她叙旧而已。」
「叙旧?叙什么旧?你离开学校的时候她才高一,你们能有什么交集?连遥久,你要叙旧就来找我这个老头子好了,我欢迎你来跟我叙。咦!叫我做什么?电视新闻?」校长顺着旁边职员的手势,莫名其妙地看向电视新闻。
连遥久也直觉睇向电视新闻。
电视新闻正在播报抢案。他回国近三年,早就知道台湾治安败坏的程度,有什么好值得大惊小怪……顿时瞇眼!钉着那既陌生又眼熟的身影。
电视画面慢动作分解她的擒拿,由于她的速度快捷,还是无法确实捕捉她的每一细微招数,但那股子的帅气,却被明显的拍了出来。
他印象里,只有一个女生拥有这样的味道。
「柯四杰?」校长看到同一台。天,英气犹在啊!
「柯四杰。」连遥久低声念道。
「等等!连遥久,你不要跟我们抢人,风云借你武术录影带,并不是要你来抢人……不不!我是说,她一点也不适合当老师,真的!现在她是厨师。我警告你,别仗着你家财大势大打坏默契……」校长暴跳如雷。
「校长,不瞒您说,我早就知道她是厨师。」
「什么?你怎么知道的?喂!连遥久?连遥久?」
电话的彼端,根本没人回应。
第二章
十年前,风云武术专校——
温热的清水冲刷着少女的身躯,洗净因上武术课程而流的满身大汗。通常这个时候女子更衣室里就像菜市场,彼此吆喝来吆喝去,互相谈天说笑,完全不必顾及形象。
只要没人跟她说话,她就很容易启动发呆模式,等到她再回过神来,更衣室里已经静悄悄的了。
「糟,动作太慢。」她赶快取过毛巾擦干,换上风云的女生制服,然后打开门。
果然已经空无一人,连书包衣物都收得一干二净。
她低头寻找布鞋。她明明记得布鞋放在柜子上的。
难道……这就是所谓团体中的排挤吗?她心一跳,有点紧张了。
前几天她才看了一本校园漫画,无助的小女生被女同学排挤,皮鞋被划花塞狗便便,放图钉涂胶水,凡是出乎她想象的都虐待下去。这个……要虐待是无所谓啦,不过一双布鞋也要几百元,很贵的耶。
「在这!」连忙从墙壁和柜子间的缝隙中抽出她的布鞋。
完整无缺。
「……」漫画错了。原来被排挤的最高技巧是视若无睹,她的鞋子是自己滑下去的。
她抓了抓略湿的头发,没穿上白袜的小脚直接拿布鞋当拖鞋来穿,反正第四堂课是自习,自由活动。
女子更衣室离图书馆后的投币饮料机满近的,她想道,同时抓起书包,打算去买罐饮料,然后闪到附近的草坪看杂志。
十月的天气偏凉,但偶尔还是有像今天的暖阳。风云位居山上,占地广大,全校师生只有七百人,照说,如果刻意要找清静之处,是很容易找到的,就像是图书馆后的那片草坪……
她停下脚步,盯着廊上尽头。
尽头是她热爱的投币饮料机,饮料机前是学长们……嗯,是在勒索吧?她第一次遇见这种事。东张西望,只有她一个人。
「那个……」等她回神,发现自己已经走过去,并且迟疑地开口了。
俗称不良少年,再难听点是老师嘴里的杂碎们,因为她的接近而转身注意到这个小小校花的存在。
「这不是学妹吗?」女生制服上有编号,很容易认出年级的。
「学长好。」
其中一名染发的学长认出她来,讶异地碰碰身边的同伴,说道:
「是顶级校花的妹妹耶。」
「哟!原来是柯三良的妹妹,叫什么去了?」
「谁知道。」染发学长走过来,打量她姣好的相貌。「学妹,妳叫什么?」
「四杰,柯四杰。」尊师重道是武术的根本,即使学长是杂碎,她也要保持礼貌。
「不管妳叫什么,反正妳跟我们一样都有个代名词,我们呢就叫杂碎,妳呢,就是顶级校花的妹妹……听说妳刚被调课,是不?」
「学长真是八卦……不,我是说,学长消息真灵通。」她很客气地说。
「什么调课?」另一名高年级问道,看见被勒索的学弟要遁走,立即勒紧他的衣领。
「你不知道吗?你以为她『普级校花』的名号哪里来的?她本来在尤痴武门下的,后来经过协调转到童晃云门下。」这是难得一见的例子。
风云武术老师有七名,依着学生的特性安排所属老师,不曾有中途替换的案例发生。尤其由据说很有天分的疯老师门下转到稳扎稳打的童老师门下,柯四杰的天分不言而喻。
再简单一点的说,很有天分的教法,是不适用于柯四杰的。
「你这样一说,我倒有印象了。今年校庆由柯三良独挑大梁呢。」顶级校花的表演谁也不想错过。
「学长,你们很认真地在搜集校园消息,很关心学校呢。」她突然开口。
染发学长像被粗针戳了一下,恼羞成怒骂道:
「柯四杰!妳看见我们在干什么了吗?」
「唔……看见了。学长,这个行为不大好。老师说,学武并不是方便暴力,除了强壮身体外,同样也是要让我们的心活得很正确,这样才能往正确的道路走。」是这样说,没有错吧?
「住口!不准去打小报告,把钱包拿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撩了一下略湿的头发,然后摊开手掌心。
掌心上,只有五十元。
随即,她拢缩掌心,下定决心,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
「学长,如果我让你们勒索,把我的午餐费交给你们,那我等于是成全你们的勒索,我不就等于是帮凶了,我不能帮你们完成你们的道……」
「神经病!妳在胡说什么!」柯三良的妹妹看似冷若冰山,但说起话来好像少了根神经,很难沟通,可恶!
「算妳倒楣,撞见我们,把钱包拿过来!」伸手欲拿,发现她俐落闪过,不由得吃惊想起:对啊,就算她再差,毕竟还是有点底子的。
如果让人知道,他连这个没有什么天分的普级校花都打不过,那不是很丢脸吗?
思及此,染发的学长再度挥拳相向,而她再一次以敏捷的身手闪避。
该不会「听说」都是骗人的吧?他卯足全身的力气,再迎面打去,她立刻接下他的一阵乱打。
「她的招数不赖嘛,真像童晃云稳扎稳打的样子……」观看的高年级生惊奇低语,不由得松开被勒索的学弟,专心看着他俩对打。
跟柯四杰对打的染发学长更下狠劲,左勾拳一挥——
拳头用力击上她的左脸颊,咚的一声,娇小的身躯猛然撞上墙壁。
学长们吓了一跳,看见她无力地滑坐在地上,短裙被掀起大半。
「……」谁也没料到这个学妹看起来有点料,却这么的不经打。两名俗称杂碎的学长互看一眼,目光锁住她垂下的头,同时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就跑。
宁静无人的长廊上,完全没有任何声响,直到——
「下次……一定要绑好鞋带。」语音低微地抱怨,赤脚在地上摸索,套进刚才滑落的布鞋,指腹探进嘴巴里的牙齿,确定每一颗小贝齿还安全无恙。「不大痛……原来我也满耐打的。」她爬起来,拍拍脸,决定自己不告诉刚才那位学长——他的拳头还要再练几年。
她伸展四肢,打了几拳,再一次确认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后,走到饮料机前,用她以生命保护的五十元硬币,慎重地投下她早就研究好的新品饮料。
然后背好书包,抱着满怀饮料,走上阳光普照的草坪。
一罐饮料从怀里滚落,她眼明手快,这一次鞋带有绑,迅速踢回饮料,却没想到一时失误,变成排球飞出去了。
她连忙追上去。捡起草地上的饮料罐时,瞥到一抹高瘦的身躯摊坐在树下,树影掩去他苍白的脸孔,让她无法在第一时间认出是谁;但能把风云黑色的校服穿得这么贵气的,也只有一个人了。
「连学长?」
「嗨,学妹。」那声音带点低哑,也有点气弱。
果然是连遥久。
她迟疑了会儿,走到树旁,清楚地看见他要笑不笑的神色。
他跟她三姊是同班同学,但,是这学期才转来的。开学的那几天人人闲聊的话题都是他;特别的不是他的人,而是他挟带而来的雄厚财力。
据说,连家捐了巨额款项,数目大到足够让他随心所欲——迟到早退、出席日不足,大考可不应试,也不必编进基础武术课程,私家轿车可随意出入校园,明年照样可以给他毕业。
这样的「恩宠」,简直是风云创校以来的首度特例。
三姊曾提到,开学到今天,他出席还不满十天呢。
她盯着他有点透明的肤色,道:
「连学长,需要我到校门口叫你的司机吗?」
他慵懒的眼神微诧地投向她,优美的唇角轻勾——
「我很好,没事。倒是学妹妳……妳不疼吗?」
柯四杰坐在他的身边,明白他目睹了方才发生的一切。
「还好。我想,我挺耐打的。」她不是会主动跟人闲聊的人,但她必须坐在这里。
「妳不用向老师们报告吗?」
她想了一下,回答:
「我想,学长挥出那一拳时,并没有想到会打中我,不算恶意吧。」打开书包,拿出杂志,暗自挣扎后,不舍地递给他一罐饮料。「学长,要不要尝鲜?这是最近很流行的饮料喔。」
他接过饮料,修长的手指轻碰拉环,然后瞪着拉环,神色复杂。
她连眼皮也没有眨,很快上前,啪的一声,帮他打开。
「谢了……学妹,妳的裙子。」
她低头一看,春色微泄,连忙遮好,端正坐回原地,翻开杂志。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一直响起「学妹」的呼叫。她回神,这才想起身边有一个她必须注意的学长。
不行,要集中精神。她打开一罐饮料,喝了一大口。
「学妹,好喝吗?」
「好喝!」她举起饮料罐,说道:「喝了它,活力十足——电视广告说的。」现在她活力源源不绝,保证精神十足。「学长,你那罐如何?」
「甜。」非常甜。他的口舌问已经被噁心的甜腻感给攻占了。
「你那罐,应该是天天喝它都开心。」她开心地说。
「……」应该是天天喝它都发胖吧。
这个学妹有点怪,跟柯三良完全不同。他注意到摊在她大腿上的杂志——如何作好菜。「学妹,妳学作菜啊?」他打发时间随口问。
「是啊,几年前我家是卖自助餐的,等我毕业后我要继承家业。」
她还真是有问必答。就算是他只待在这间学校没几天,也常听见一些八卦——关于柯家姊妹的。
「我以为妳将来要当武术老师。」他随便恭维着。
「老师?不不,学长,我从小成绩就不是很好……我想,我比较适合当厨师,我三姊才是适合当武术老师的那个,她非常有天分。」
「可是,刚才妳揍人挺帅的。」这句话倒是真的,他从不知道一个小女生的身手能这么潇洒。
「学长,你是说我被揍的时候吧?」她毫不在意,同时拚命喝着饮料。集中精神,集中精神。
暖风拂过他脸颊,顿觉冷意。他有些累了,半合上眸,说道:
「要做,理当做最好的。学妹,妳想当厨师,还不如当个饭店厨师,好过小小的自助餐。」
「我只是想继承家业,饭店不在我目标里。」
「妳家没人要继承吗?」
「其他人都各有志向,我想我来继承也没差。」她不甚在意地说。
「妳未来的人生,就是做一辈子的厨师?」
「是啊,当厨师就是我的志愿。」
这样毫不考虑的回答,在他听来格外刺耳。
她才高一,就已立定志愿,未来的一辈子啊……她还有一辈子可以专注在她的志愿上……真是令人又羡又妒。
那天,一抹身影从二楼一跃而下,是那么的俊秀潇洒又活力十足,几年后她的潇洒未必会变,但他可能不再有机会看见了。
因为,他只能活在现在。
他没有再问了。
他不问,柯四杰也不会主动跟他聊天,专心回到「如何作好菜」上,然后……
等轻风也拂过她被打肿的脸颊时,她回神,慢半拍地想起还有一个需要注意的学长。
她一转头,吓了一跳!
「学长,连学长!」她赶快爬过去,一碰到他摊倒在草坪上的身躯,大吃一惊。
他的脸好凉,刚才就是觉得这个学长不大对劲,她才守在这里的。
「学长,你不舒服要说啊,闷在心里,莫名其妙死掉怎么办?」她曾听三姊说过,这个学长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
她东张西望,四周还是没人,手肘碰到他口袋里的凸起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