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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千XX年男人事件簿 page 2 作者:林如是

  她喃喃道歉,赶紧往旁一闪,让出路。头一低,看见一双仿佛前世相见过的黑色皮鞋,以及连在上头的灰色裤管。

  她连忙抬起头,只看到一身灰的背影。

  这时她才感到脸在发红,热热的。

  不管第一次是悲剧还是喜剧,这一次,十成是闹剧。

  她朝演讲厅走两步,突然觉得很没劲。

  「唉,算了。」意兴阑珊的摇摇头。

  这堂心理学一星期三天,每次一小时,排在八点半,一大早就得赶来上课。

  她最晚七点就得起床,真懒得爬起来。心里嘀咕两三天了,打算改选十点半那堂。任课的先生好像不同,不过,对她来说反正没差,她根本不晓得谁是谁。

  校园那么大,学生那么多,她真没几个认识的。选的课不同,遇到的人常常也不同。这楼那楼,这个教室那个教室的,换来换去,同班上课的人也换来换去。

  晃了半个上午,她回头去上十点半那堂心理学。从心理学发展源起开始说起,介绍各个不同的派别,枯燥又无聊,她不停的打呵欠。

  上完课,她到餐厅绕一圈,光看到乳酪包饺子就溢胃酸。下午的课没心情上了,又想还是省点钱,便跑回公寓自己煮了饭,下午自动缺了课。

  窝在公寓里就像动物窝在巢穴洞窟里,常常不见光。一直窝到晚上,她才从她的洞穴探出头去,趿着拖鞋出门散步。

  虽然一个人,偶尔会觉得孤单,但不一定都跟寂寞有关;最怕的,是突然闷得慌,若在半夜发作就凄惨。

  怪不得唐娜会突然某根筋错乱,想要个男人抱一抱。

  好在,偶尔那一点小小的郁闷,也不是常常发生的。日子太长,不是打发时间,就是被时间打发,其他的,都只算是临时的插曲。

  沿着她住的公寓旁的街道往南一直走,一直通到海边。通常她都像现在这样打发长得过多的时间。

  她在海边绕一圈,吹吹带着咸味的海风,然后往回走,经过一家叫「蒙卡」的咖啡屋,买个根本是在吃糖的甜甜圈,然后,朝左边拐去,再一直走到市中心。

  多半到书店看免费杂志。书店楼上附设有星巴克咖啡,可她去只喝茶。

  新书柜子上,一个半遮掩的裸女媚眼勾呀勾的。

  花花公子五十周年纪念收藏版。

  谢海媚眼睛一亮,赶紧走过去。

  不知是不是目标太明显,还是正经的人都要表示正经,柜前空空的,居然没有人在裸女面前流连。

  她站在裸女面前,身体有些倾斜,歪头欣赏了几秒钟。

  然后,瞄准目标伸出手。

  「啊!」

  居然有人比她动作更快,她的手摸到的不是裸女,而是一个男人的手。男人的手则按在裸女肉团团的乳房上头。

  「对不起!」她反射收回手,脱口逸出中文。

  「没关系。」那人看她一眼,斜了斜眉,居然也回她句中文。

  有点怪腔调,不标准。

  她转头过去,他也转头过来。

  一个黑发棕眼的男人。白衣灰裤,一身橄榄油亮的健康肤色。

  大概三十好几有了吧。她不擅长猜男人的年龄。

  长得算好看,干净清爽,还有点书卷气,但身材高挺,看得出经常运动健身,让人眼睛一亮,很有股男人味,很能引诱人。

  谢海媚默默比个手势,请他自便。

  那男人会意,也客气的比个手势礼让。

  书柜上其实还有好几本花花公子,但都用薄塑胶套封起来,只留了一本供人翻阅。所以不文明的礼让一下,面子上过不去。

  礼来让去了大概六秒钟,谢海媚不客气了,拿起杂志大剌剌翻起来。那男人也不走开,站在她身边,悠闲的翻着其他杂志。

  本来,这并没什么,其实很平常,来书店的人,各看各的,谁也不打扰谁。

  但这会儿,她那样翻着裸女杂志,身旁挨着一个陌生男人,目光稍微一斜就可以跟她一起分享那些春光——那些花花公子封面女郎,都不是浪得虚名的,个个丰乳肥臀,姿态又撩人,让人有太多想象。

  不知怎地,她异常的自觉起来,好像自己被剥光了似,坦胸露乳摊在那里任人观看。

  她觉得不自在极了,讪讪的放回杂志。

  那男人望她一眼。算她敏感,她觉得那一眼似乎潜含了什么,有种诡异的隐晦意味。

  她抬起头。他目光还留在她身上。

  她突然觉得燥热起来,整个人失去控制,没一处安定,手脚怎么搁都觉得摆错了地方。

  她狠狠转身走开,无端的却觉得狼狈,便更加急躁不定,齐手齐脚摆动,差点绊到脚,简直落荒而逃。

  一切简直都不对劲。

  「完了!」逃到书店外后,她懊恼的拍一下头。

  神经质外加自我意识过盛!

  她该不会真的有毛病吧?

  唉!

  她摇摇头。

  「唉!」又摇头,叹口长长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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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医务室的医生如常的询问。

  「失眠,睡不着。好不容易睡了,半夜老是爬起来。」谢海媚无精打采。

  医生看看她。「功课压力太大了是吧?上回我说过了,放松一点,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敢情医生把她当作那种勤奋用功的好学生。

  「掉发的情况还严不严重?」医生又问。

  「好多了。但就是睡不着。」

  「有吃药吗?」

  谢海媚摇头。

  找自己麻烦才吃药。

  不过,依她现在这情况,好像不吃药才是找自己麻烦吧。

  「你可以开个药给我吗?医师。」

  「睡不着,依赖药物只会使情形更糟糕,我一向不鼓励病人服用药物帮助睡眠的。」医生不置可否,挺啰嗦的。

  「可是,我醒了就睡不着——」

  「依妳的情况,多半是功课压力太大,精神紧张造成睡眠失调。心情放轻松,泡个热水澡,别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就没事了。」

  说来说去就是不给她开药。

  「老实说,我一点都不勤奋用功。」

  医生又抬头看看她。

  「那么,是生活的问题?」他说:「找出压力的根源,对症下药,不需要吞那些药丸子。」

  奇怪的医生,老是不给人开药。

  这里的人吃药就跟喝水一样,头痛有治头痛的药,忧郁有抗忧郁的药,睡不着就有对付睡不着的药丸,她偏偏遇上一个不给药厂赚钱的医生。

  「去运动吧,谢小姐。」医生建议。

  这种抽象的生活的压力,讲不出所以然的压力,莫名其妙的文明的压力,给了药也没得医。

  「运动治百病,像妳这种情况的,我都建议他们运动。每天抽出一点时间,让身体动一动,过段时间,失眠的情况自然会有所改善。」

  不是她杞人忧天,要是行不通呢?

  「真要不行的话,」医生低头写了个电话号码。「就试试这个吧。」

  不禁教人苦笑。不肯给她开药,却给她这种东西。大概医生认为,压力都是心理问题,抽象缥缈。

  她还想再磨蹭,希望医生给开药单,但午休时间到了,医生要休息吃饭。

  失眠的人不是他,他当然有心情吃饭。

  本来想,既然睡不好,总得要好好吃饭弥补善待自己,但这样一来,她完全没了胃口。

  哎哎,怎么教她觉得这样悲壮,好像在演什么煽情大悲剧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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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吃饭时间,活动中心餐厅挤满学生,人不少,一堆一堆的,像一坨一坨的牛屎,看了就教人没食欲,又多得教人窒息,严重缺乏氧气。

  谢海媚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位子,一屁股坐下,重重舒口气,还拿不定主意要吃什么——或者要不要吃,就看到唐娜拎着她的便当盒走进来。

  「唐娜!」她挥手叫她。

  「怎么了?看妳一脸无神。」唐娜一屁股坐在她对面,把背包课本一古脑儿全堆在旁边的位子。

  「昨晚没睡好。」

  「又失眠了?」

  她嗯一声,还在想要吃什么才好。

  「上次妳不是说要去医务室吗?去过了吗?医生怎么说?」

  「他给我这个。」把医生给她的电话递给唐娜。

  「史密斯医师?还是博士?」唐娜念了那上头名字的头衔。

  「都是吧。」

  唐娜把纸条丢还给她。

  「他给妳这个做什么?搞笑!看个心理医师,便宜的一小时没一百也八九十,谁付得起?!啧!拉客也不是这种拉法。妳没跟他说妳很穷吗?」

  真真是幽默。

  「说是压力。不肯开单子给我,就给我这东西,还叫我运动。」谢海媚随便将纸条塞进袋子里。医生好意提供资讯,不过,她消受不起。

  「压力?妳在烦恼什么?钱吗?还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要不,也没看妳为功课考试紧张发愁过,居然搞到失眠。」

  「在这里要吃又要住,经济问题当然是原因。」

  但压力,可能是源于一种莫名的心情低潮吧?或者,也许与压力无关,就只是低潮而已。

  「既然烦恼钱,学费这么贵,妳根本没目标,完全是在打混,干么要浪费那么多钱留在这里?」唐娜想到的就是钱。

  「摸蚬兼洗裤子,妳没听过?反正在哪都是打混,干脆就顺便再混张文凭。」

  反正她一个人,处处是家,处处也不是家。况且,回去了,房租加吃饭差不多也要这么多,同样的吃钱。

  但她不想解释,太麻烦,而且牵扯太多。

  「混文凭?妳以为那么容易?」唐娜摇头。

  「反正都是混吃等死,混到了算我运气。」

  「妳就是钱多。」

  「我很勤俭刻苦的。」

  又换来唐娜一记白眼。

  她赶紧比个非战手势。说她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唐娜叨念起来直比六七十岁老太婆的啰嗦。

  「对了,下个礼拜四晚上妳有没有空?」唐娜问。

  「干么?」

  「有个本地和国际学生一起的聚会,去不去?」

  「小姐,妳哪来的时间参加?不温习功课?」

  「去练练英语,也算学习。」

  「顺便看看有没有好男人?」

  又惹唐娜瞪眼。

  谢海媚想想,摇摇头。

  「算了,都一把年纪了。」

  「拜托妳好不好,小姐!妳才多大岁数?少一副老太婆的口吻。」

  「是是。」谢海媚正襟危坐,一副受教的恭谨模样。

  「少来这一套!」唐娜又瞪她一眼,但忍不住笑,打她一下,说:「到底去不去?」

  「去,去,当然去。唐老佛爷下懿旨了,我敢不去吗?」

  「去妳的!」唐娜笑骂句粗话,又动手动脚拍她一下。

  谢海媚正从她的便当盒里叉了半个卤蛋塞进嘴里,差点噎到又喷出来。

  她连忙喝了几口水,揩揩嘴,给唐娜一个卫生眼。

  「小心变成斗鸡眼。」唐娜若无其事,悠哉的吃她的卤肉饭。

  所以,跟唐娜在一起,也是可以很愉快的,起码不会太无聊。

  本来就是无聊的人生,像阳春炒面或卤肉饭一样,放久了等着发馊发烂。这样搅和一下,也许就不会发霉得太快。

  第三章

  还剩下五六公尺就到泳池边了。

  极力睁大浸满水气的双眼,狼狈的不断吐出跑进嘴巴里的水,谢海媚一边拚命张开嘴巴吸气,一边手忙脚乱的划手踢腿。

  再坚持一下,再四公尺、三公尺……

  不行了!

  简直喘不过气来!眼看着就快熬到泳池边了,但——

  真的不行了!

  她绝望的踢动双腿——说是踢动,其实已经跟抖动差不多。

  「妳还好吧?」一只强劲有力的手在紧要关头将她捡了起来。

  像捡只死鸭子。

  唉,丢脸。

  声音在她耳边上方,很有磁性,带点蛊惑的男低音。

  听音辨向,她两手乱挥,本能反射的抓住对方。

  「我没……谢……」上气不接下气,吐不出完整的句子。

  没出息的喘了起码五秒钟,还没发觉自己仍攀在人家身上。那人将她拖到了池边,她赶紧攀住池墙,挂在那里再也动不了。

  「妳确定妳没事?」还是那低沉蛊惑的声音。

  点头,张开嘴,只吐出混浊粗重的气息,说不出话。像只落水狗,垂着头,眼前一片蒙茫茫,只看到一双沾着水珠、肌肉褐亮结实债张的手臂和胸膛。

  睡不着啊,不要吃药丸子,医生说,去运动吧。

  运动有强大的力量对抗沮丧忧郁。

  运动不只解救肉体,也解救心灵。

  工作是最好的治疗,运动也是。

  所以,她决定听医生的话,决定每天去游泳。

  结果,才第二天,就像只鸭子挂了。敏感的觉得好像每个人都在看她的笑话,愈是出丑愈是自觉,愈不想在意愈在意……

  就是这样。她就是这样。决心不足,毅力不够,耐力不强,意志力又不坚定,一下子就放弃……

  可坚持了,又怎么样?

  必须放弃时,不放弃行吗?有些事,不是努力了,坚持了,就能够如心所愿。不成的,再怎么求,还是不成……

  像那种自以为是的执着、自以为是的纯情坚持与可歌可泣,到头来只惹得别人觉得为难纠缠……

  回过神,她没心情再游泳。

  淋浴间空荡荡,她将水量开到最大,温热的水从她头顶倾泻下来,热带爬虫似的爬滑过她的脸庞,沿着裸白的胸脯小腹滑落,滑下大腿,溜过小腿肚,直流到纤细的脚踝。

  他说,我们是朋友。

  还给了她帖子。

  认识他时,她也知道他已经快订婚,可就自不量力。结果只能像漫画或爱情电影里的悲剧美少女,远走他乡,一走了之,戏剧般浪漫又凄美。

  可现实一点都不可怜配合她应该哀怜的心情。

  「悲剧美少女」是她自己美化的。

  真相是,她既不美,也不是少女:繁琐的签证手续除了啰嗦麻烦,更是半点也不凄凉美丽。完全不是衬上柔焦,搭配幽柔伤感的主题曲,停格处理的电影画面那样——

  那样忧伤哀怨婉转的回眸一望,泪光偷闪,无奈感伤的在他结婚的那一刻,或者前一天,神情凄楚的登上飞机……

  那几天,她将自己关在狭小的公寓里,帘幕全拉上不见光。吃了睡,睡了又吃;然后再睡再吃;吃,又吃。

  完全像一只猪,而且又侮辱猪。

  然后她就开始睡不着。

  心绞痛,破了一个洞。

  水温热,一直滑过她脚踝。望着空溜的脚踝,她陡然呆了一下。

  脚链断了以后,她没再系上新的。脚踝空了,没了束缚,却教她有点不习惯,总有种暴露的感觉。

  赤身裸体的暴露,没处隐藏。

  宗教大师说,面对它,接受它,处理它,放下它。

  很抱歉,她没有那样的修为。只是像只鸵鸟,不再提起那一段,不愿再去想。

  那一段。

  一厢情愿的爱,自以为执着的情。自虐不正常。

  但正常或不正常,千里遥迢,那一段都该结束了吧。

  爱情到处都是,总会有她该有的一段吧。

  每个人都会有过去的。所谓过去,过去就让它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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