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发觉他的呆怔,董喜男喜孜孜地说:“于哥哥,你是不是想当我的姐夫,所以才对我们那么好?你爱阿姐喔?男生爱女生喔”
于庭凯微微一笑,轻轻抚着他的头。
“傻小孩……”低低地说:“也只有你知道吧……”
林素兰摸索着走出来,脸上带着热切的欣悦,颤抖道:“阿妹、阿妹!”
“阿母——”泪水再也止不住,董屏激动不已,奔上前紧紧将她抱在怀里,脸庞埋在她肩上放声大哭。“阿母,我回来了……”
所有的委屈在见到亲人时一古脑的涌了上来,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哭的凄凄惨惨。阔别半年多,母亲削瘦的脸庞变温润了,包容的胸膛也更温暖了。
“让阿母看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林素兰摸索着她的脸颊,泪水滑落在苍老喜悦的脸上。
“阿母……”董屏冰凉的雪颊贴着她的手心,泪水里带着笑容,撒娇的摩擦着。
林素兰认真的抚摸着,茫茫的双眼凑近,皱眉道:
“怎么上台北瘦这么多!你过的不好吗!是不是只顾着赚钱,没有好好照顾身体,”她叨叨念着。“你这样不行,把钱都寄回来,自己舍不得用。家里花不了这么多,你应该先照顾好自己身体才是……回来让阿母好好帮你补一补;如果台北的生活太苦,不要待了,你寄回来这些钱阿母都有存起来,可以用好久了。”
董屏心里一酸,“哇”一声又大哭起来。
“怎么一直哭?”林素兰手忙脚乱的帮她拭泪,自己也忍不住老泪纵横。
于庭凯缓缓走上前,悄悄执起董屏的手掌轻轻握着。
只有他明白她心里的酸苦,也只有他明白她说不出口的委屈。半年多前,她还是这里一个纯真的乡下女孩,纵然为生活有着困扰,但至少没有历尽沧桑的无奈。是他害惨了她。
“干……于先生……”林素兰惊喜不已,颤抖地握住他的手。“你也来了!太好了、太好了……阿妹在台北有你照顾,真的谢谢你……我不知道要怎么感激你……”
于庭凯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别!别这么说,阿妹她……”
董屏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要他注意自己的言辞。
于庭凯垂下头,自责心痛的情绪在心里翻搅不已。
“你们开这么久的车也累了,来来,别净顾着在外面说话,进来歇着……”林素兰分别拉住两人的手往里面移动,欢欣喜悦地说:“我煮了好多的菜,快进来!快进来!”
“耶!”董喜男雀跃不已,抱着车上拿下的大包小包,笨重却又愉快的追了上去。
* * *
餐桌上满满一桌的菜肴,看董喜男贪婪地大快朵颐的模样,董屏也猜得出家里平时舍不得买这些好菜。虽然自己寄了不少钱回来,其实母亲仍旧那么节俭。这一整桌的山珍海味是为他们两人准备的,母亲期待相聚的心情明显的表现在这一桌子菜肴上面。想必她一大早就起来忙吧?
董屏微笑地拿掉黏在董喜男脸上的饭粒。
“吃慢点,小心噎着。”
董喜男傻笑着,忙碌的小手用力扒饭,还没咽下去又忙不迭的扫食桌上其它菜肴,嘴里吃着,还一边要说话。
“幼稚园里的小朋友都说我的新书包很漂亮,我说是阿姐从台北寄回来的,他们好羡慕,也希望有我这种皮卡丘的书包;第五代的怪兽对打机只有我一个人有,他们每个人都要跟我借,可是养的都没我好,很快就被我打死了;我会ㄅㄆㄇㄈ,还会从一数到一百,老师说我进步很快,说我可以学加法了。其实我早就练习很多次了,阿姐买的练习簿我都写完了……”
董屏微笑地听他滔滔不绝的说着,不时替他清去脸上的食物残渣。
林素兰平时不准儿子在餐桌上边吃边说的,怕会消化不良。但今天是特别的,因为她自己也掩不住兴奋的情绪,觅着董喜男说话的空档,跟着也滔滔不绝的叙述这半年来的事。
“隔壁的旺来婶说你很有出息,要她女儿毕业后也上台北找头路,看看能不能像你一样赚很多钱;每次我上菜市场都会买几斤猪肉还是几样青菜送他们,谢谢他们以前送我们那么多鱼。你都不知道现在青菜比鱼贵,他们都舍不得买,说还好有我送他们吃,要不然她婆婆一直念,说吃鱼吃怕了;怡君她妈妈一直问你在哪里工作,怎么她家怡君赚两、三万,你赚那么多钱。我说我们阿妹比较有本事,读书的时候也比他们怡君聪明,所以比较会赚钱;村长伯说你很有出息,要叫他儿子给你相亲,我想他儿子人呆呆的不好,所以没有答应。我在想于先生比较好啦,又‘古意’又善良,帮我们这么多忙,如果于先生不嫌弃,那是最好啦……”
面对母亲的兴奋,董屏却显得有些勉强和心虚。虽然总是笑着应答,但心里却总是不安。
相较他们一家三口的热络,于庭凯便过于沉默了。
他食不知味的吃着饭,经常陷入沉思中。偶尔会抬起一双忧郁的眼,定定地看着董屏。
对于他们母子俩的问话,他总是心不在焉。幸好处于兴奋状态的两人也没有察觉出他的异样,兀自滔滔不绝、兴高采烈地说着。
“啊,对了!”林素兰像是想到什么,一拍大腿。“阿妹,你有没有急着回台北?”
“怎么了?”
林素兰眯起眼笑着。
“你很久没有看到小妹了喔?她过几天就放寒假了,要我跟你讲,叫你不要急着走,她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董屏喜出望外。
“小妹要回来了?”
“对呀,你就在家里多住几天,姐妹俩聚一聚。”林素兰道:“有没有关系?公司可不可以请那么多天假?”
董屏想了一想,自从她到酒店上班一直没有公休过,许多公关上班总是不正常,只有她一直是准时上下班,不放过每个赚钱的机会。如今好不容易盼到回家了,多偷闲几天,红伶姐应该不会怪她。
“没关系,我……我请特别假,可以回来很多天。”
“那太好了!”林素兰笑着看于庭凯。“于先生你也多住几天,陪陪阿妹,到时候一起回去好不好?”
于庭凯望着董屏,在她眼里看不见任何意味。
能够再多相聚几天是他梦寐以求的事,于是他点点头。“好。”
* * *
董海妹的出现,却在董家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董海妹是个个头娇小的美人胚子,健康的肤色有着讨海人家阳光般的耀眼,全身洋溢着青春的气息。浓密的眉毛和圆亮的大眼睛上,年轻的傲气一览无遗。
该拥抱的也拥抱完了,几人围坐在客厅看着已经修好的电视。
晚间新闻里,镜头正照着警方临检夜总会,几个衣着暴露的女人遮头掩面,躲躲藏藏的避着摄影镜头。
董屏没来由的感到心虚,低头默默吃着桌上的水果。
于庭凯的眼光也回避着电视新闻,自责的眼神捕捉到董屏的心慌。
坐在沙发上,沉默的董海妹忽然开口了。
“姐,能不能告诉我,你在台北做什么工作?”
董屏一颤,叉子上的苹果掉落在桌面。
浑然察觉不出气氛不对的林素兰笑着道:“我不是说了吗?你姐姐在台北的大公司里当秘书。”
“是吗,”董海妹沉静的双眼注视着董屏的惊慌失措。“是这样吗!姐!”
“当然是。”于庭凯接过她的询问。
董海妹抬眼望着他,眼里流露出不信任的冷淡。
“听说这份工作是你介绍的?”
于庭凯颤了颤,迎视着她澄澈却又严厉的眼神,不由自主低下头。
“能为我解释一下工作性质吗?我很好奇。”
“小妹……”董屏哑着声,心虚的脸上有着哀求。她怕极了妹妹看透一切的沉静眼神,更怕她的追问会戳破她的谎言。
“我很好奇当一个秘书每个月能赚那么多钱……”董海妹瞪视着她,咄咄逼人道:“听阿母说,你每半个月都寄二十万回家,到现在家里已经收到将近有两百万了?”
林素兰兴匆匆的接口。
“是呀,这些钱除了你的学费和给阿男买东西,其它的我都存起来,舍不得花。”
“你才到台北半年多,为什么赚这么多钱?”
“小妹……”董屏哀求地望着她。
“阿母没读过书很好骗,但我可不一样。”董海妹完全不顾她脸上的哀求,尖锐的言词逼迫着她。“你是不是在台北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林素兰大惊失色。
“小妹你在乱说什么?”
董屏又慌又乱,求助地看着于庭凯。
于庭凯既是心痛又是自责,望着董海妹,僵硬地说:“你不要乱猜,你阿姐真的是当秘书……”
“你说的话我一点也不信!”董海妹脸色阴郁的难看,咬牙切齿道:“如果姐真的在台北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便是始作俑者!”
“我……”于庭凯哑口无言,心里那道自实的伤痕愈划愈深了。
董屏慌乱的道:“我……我没有……我不是……”
林素兰不明所以,但也吓坏了。
“小妹,你不可以乱说话……”转头望着董屏,害怕着、却又鼓励的说:“你告诉小妹,说她在乱猜。你在台北当秘书,才没有什么见不得人。阿母相信你,你快说、你快说……”
“阿母……”董屏颤抖着。
“你怎么不说?说不出来吗?”董海妹恨恨瞪着她。“就算我们家再苦,也不要赚那种肮脏钱!你对得起死去的阿爸吗?”
“我……我没有……”董屏的镇静快要崩溃了,泪水盈在眉睫,双唇颤抖着。“阿姐没有见不得人!”
“那你说,你到底做什么工作?你说呀!”
“我……我……”
“你是不是去做妓女?是不是?”董海妹拔尖声音。“你是不是去赚那种肮脏钱?!”
林素兰“砰”一声倒在沙发上,脑海里轰然作响,几乎晕眩。
“你以为我们稀罕花那种钱吗?你以为拿着你的皮肉钱我们会花的开心吗?”董海妹美丽的脸上扭曲着,大声怒吼:“你这样把身体供男人消遣难道不可耻吗?你对得起阿爸、阿母吗?”
“不……我没有……”
“你不可以这样污辱你姐姐,她……”于庭凯颤着声,想要为董屏辩解。
“你闭嘴!”董海妹恨得发狂,拾起电视遥控器往他身上砸去。“都是你这个人渣害的!我们一家本来过得好好的,就算再苦也清清白白,可是你的出现让我们董家蒙上污点!你和姐姐狼狈为奸,骗阿母说在台北当秘书!一定是你推姐姐去当妓女,所以你们两个才联合起来骗我们!”
“阿妹,是……是不是真的?”林素兰全身发颤。“那些钱真的不干不净?真的是你……你……”
一旁原本在玩玩具的董喜男怕极了,看着大姐哭的肝肠寸断,心生不忍,决定替她说话。
他拿着手上的玩具捧到董海妹面前,害怕却又坚强地说:“二姐,你不可以骂阿姐,我喜欢阿姐在台北工作,她买好多好多玩具给我……”
董海妹气极,想也不想一巴掌挥在他脸上。
“把玩具都还给她!我们不要那种脏束西!”
董喜男被她打的跌在地上,放声大哭。
“我不要、我不要!你不可以骂阿姐,阿姐知道我喜欢玩具才去赚钱的……”
董屏抢着嘴,看着抱在一起哭成一团的母亲和弟弟,又看着正气凛然、怒不可遏的妹妹,终于再也承受不住,转身哭着跑出去。
“董屏——”
于庭凯想要追出去,却被董海妹一句话拉住脚步。
“连‘花名’都有了,还说不是做见不得人的事?”她冷笑。
于庭凯转身看着她,伤痛的紧紧闭上眼,再缓缓张开。
“你阿姐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包括你;如果没有她,你早就无法读书,还能在这里义正严辞的教训她吗?”
董海妹倔强的别过头,冷冷道:“我宁愿不要用这些肮脏钱读书!”
于庭凯静静地望着她,有种冲动想要捉住她的肩用力摇晃,大声告诉她,董屏的牺牲她也有责任!她凭什么看不起她?然而看到她年轻倔强的脸庞,仍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恨的人该是他呀,不该是那个伤心的姐姐。
于庭凯握紧双拳,哑着声道:“董屏……阿妹她一直是洁身自爱,虽然身处风月场所,却从来没有做过半点令董家蒙羞的事,你误会她了……不管你信不信,她仍然是当初那个值得你尊敬的姐姐。”
“那你又扮演什么角色?”董海妹瞪着他,虽然为刺伤姐姐感到内疚,却仍然充满敌意。
“我……”于庭凯静静地道:“我是一个想要忏悔的人,然而这个忏悔却不被接受……如果你们能体谅阿妹的苦处,我的良心或许可以得到一点点救赎。”
虽然不懂他说的是什么,董海妹眼里还是聚集了泪光。她不是故意要刺伤姐姐,只是一时情绪激动。她也知道姐姐的付出……
终于,她跌坐在地上,为自己深深刺痛姐姐而哭泣。
第十章
董屏独自坐火车上台北,望着窗外泪流不止。回到台北后,将自己紧紧锁在小套房里,缩在床上暗自饮泣。
于庭凯随后追了上来,在小套房外轻轻敲着门。虽然有钥匙,他却不敢贸然闯入。
“走开!你走开!不要理我!”董屏哭着拿东西砸门,嚷道。
“董屏,求求你开开门……你这样,不是要折磨我吗?”于庭凯暗哑着声音,心痛不已。
董屏拔尖声音,痛恨的哭嚷着。
“你这个禽兽!你这个垃圾!都是你害我的,我恨死你——”
受到家人指责的她,只想把一切罪孽推到他身上,完全忘了她的堕落自己也有责任。
于庭凯痛苦地闭上眼睛,艰难地道:“是我对不起你……我不敢求你谅解,但请你不要折磨自己好吗?”
“你走开,你走开!我再也不想看见你!”
于庭凯静静地倚坐在门板上,泪水潸潸而落。这个时候她最不想看见的便是他,他又何必在这里惹人厌,徒增她的憎恨?
董屏伤痛难耐,只想把积怨已久的愤恨一古脑倾泄而出。盲目的将触手可及的东西一样样砸向大门,每样东西都代表着她心里的羞辱、痛恨、委屈、伤心、受骗
“都是你!都是你!你说要帮我,你骗我!我不要赚这种钱,我不要虚情假意、强颜欢笑!我要小妹原谅我,我要阿母原谅我……呜……我要回到以前的我……”
“董屏……”于庭凯双手掩面,低低的哭泣着。
是他害惨了她、是他让她得不到家人的谅解、是他让她再也不相信任何人、是他辜负她的信任……是他让清纯的她染上一身的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