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是自己洗头,也从不做脸。”
“那……”何文彦急了。“还是你想先去逛逛街?你尽量选没关系,我到的时候再付帐。”
“最近我好像也没缺什么要买的。”
“那……那我……”何文彦简直要不知所措了。
千万别说想要回去补眠什么的,睡醒怕又是上班时间了。
“或许你可以带我去工地看看,我正想买房子。”董屏笑道:“你可以帮我解释一些结构、材质之类的,免得以后我不懂。”
何文彦大喜。
“好好,当然好!”顿了顿,又笑着说:“其实你不必烦恼这些,我不是说了要买栋别墅给你吗?”
“我一直认为房子还是自己买,住起来比较踏实。”董屏抿唇一笑。“这是我的愿望,谢谢你的好意。”
等买了房子,她就要彻彻底底脱离这个圈子,再也不愿和任何一人有所交集。如果接受了他送的房子,岂不是一辈子要和他纠缠不清吗?即使转手卖人,以他们在房地产界的关系,由买卖权状上,总会查出她的落脚处。
其实拿着从男人处赚来的钱买房子,和接受男人赠与的房子又有什么差别?这只是她的推托之词,因为等有一天离开后,她不愿留下任何让人追查出去处的线索。
“我就知道你和他们说的不一样,你是个有志气的女孩,并非贪图我的金钱。”何文彦喜不自胜,一副捡到宝的模样。
“喔?有谁说过我什么吗?”董屏微微一笑。
“别管他们说什么,从今以后我再也不相信那些屁话!”
* * *
走下那辆闪闪发光的保时捷,一阵烟尘随风而来。
何文彦搞起鼻子,顺道把董屏护在怀里。
“我就说这里又脏又乱,到处飞沙走石,实在不适合你来。”
“没关系。”
何文彦脱下西装外套,两手撑开挡在她头顶。
“太阳真大,委屈你了。”
董屏笑着拉下他为她遮阳的手。
“夜生活过久了,偶尔晒晒太阳也不错。”
屏东的太阳更烈呢,真让她怀念。
“就算要晒太阳也得选个风光明媚的地方,改天我带你到郊外走走。”
一旁的工头拿来两顶黄色工程帽。
“总经理,带女朋友来呀?”
何文彦乐不可支。“是啊。”接过工程帽替董屏戴上。
嗯,改天要为这个工头加薪,嘴巴真甜。
董屏望着偌大的工地中央盖起一栋耸立云霄的大楼,大楼周围国着绿色的护网和鹰架,显然工程已经进行的差不多了。
鹰架上几名穿着汗衫、戴着工程帽的工人爬上爬下,四周也是许多挥汗如雨的工人扛着水泥之类的东西忙碌地走来走去。他们那种为生活付出劳力的勤奋,忽地让董屏的眼眶湿了。
虽然她只是一名女子,但她多希望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尽管赚得的钱多么微薄、尽管工作多么粗重和辛劳,但那毕竟是实实在在的。
她不要打扮的漂漂亮亮、轻轻松松的赚钱;她向往那种阳光底下的汗水。
“我们到那边去看看。”何文彦小心地搀扶着她跨过地上的钢筋水泥。
董屏深深吸一口气,灿亮的笑了。
“这里充满生命力。”
“是吗?”何文彦不以为然。“这里又脏又乱,会来工作的都是一些低下阶层的人,找不到轻松的行业,只好来出卖劳力。”
董屏突然对身边这个西装笔挺的男人感到厌恶。
“是吗?看来我也是属于低下阶层的人了。”她淡淡地说。
何文彦大惊失色,连忙道:“不,你怎么算呢?我是说,他们没能充实自己的智慧,因此只好靠劳力赚钱……你和他们不一样……”
“能靠劳力赚钱总是好的。”董屏冷淡地看着他。“或者你以为出卖美色赚钱较值得鼓励?”
“不……不是,我的意思是……”何文彦心惊肉跳,呐呐道:“所以我、我要你别在那里上班……”
董屏“噗哧”一笑,拍拍他的脸颊。
“瞧你紧张的。”
何文彦看到她笑了,总算放下一颗心。
“我更怕你误会……我并不是看不起他们,毕竟没有他们,这间建设公司也无法生存。我的意思是……”
“好了,别解释了,愈描愈黑。”董屏不在意的说:“你不是要帮我介绍吗?这里的东西我不懂。”
何文彦精神一振,建筑是他的本行,看来可以挽回一些颜面。
他滔滔不绝的介绍建材、结构之类的专业名词,董屏听的津津有味。
能成为一个企业家第二代总是有些本事,倒不是靠着上一代打下的江山胡作非为。原本他也算的上年少得志的有为青年,怪只怪他迷上酒家女,于是落得一个败家子的臭名。
看来她真是害人不浅啊……董屏在心里苦涩的笑着。
随着他指向的地方望去,不意间让她发现一个熟识的背影。
那个男人头上戴着一顶工程帽,身上的汗衫到处是汗渍泥灰,有的地方甚至勾破了。肩上扛着一包沉重的水泥,此刻正从他们面前不远的地方低着头走过。
董屏捂住嘴,阻止自己发出惊呼。
那是于庭凯!
第九章
于庭凯并没有发现她,阴郁疲惫的脸上面无表情,专心一致的工作着。
董屏的眼里倏地聚集一层泪雾,难以置信的望着他蹒跚的身影。
原来他的消失是因为到这里工作来了……可是,为什么呢?他为什么放着轻松的收入不要,宁愿到建筑工地来做捆工?
他眼里的戾气不见了,换上的是沉沉的阴郁。脸上的桀傲不驯成了茫然和疲惫,固执叛逆的身影只剩孤独和哀伤。
这不是他……不是他!那个让她痛恨不齿的男人,为什么会让她觉得怜悯和心疼?他应该总是抽奢烟、抖着脚、满口难听的粗话,傲慢冲动的对每一个侵犯他的人张牙舞爪才是,不该是一副沉郁茫然、逆来顺受的模样。
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变得让她不能理解、无法相信。
瞧他养尊处优的白皙肌肤已经被烈阳晒的红肿脱皮,甚至磨出一道道血丝;强健挺直的肩膀也被笨重的水泥压成佝楼的弧度,无奈的弯曲着;嚣张狂妄的干净脸庞被风沙无情的掩埋,变成污秽和呆滞……
那不是他,他不会放弃享受女人带给他的挥霍,偷偷一个人躲起来自虐……
他何苦?
发觉女伴不专心的何文彦疑惑地望着她。
“董屏?董屏?”
这一声唤,唤醒了惊讶不解的董屏,也唤来了于庭凯的愕然。
于庭凯倏地转头,沉郁震惊的眼眸对上董屏心痛的泪眸。
于庭凯震惊没有多久,忽然丢下肩上的水泥包,转身仓皇的逃开。
“你别走!阿凯,别走,等等我……”董屏连忙拔足追去,跟在他身后大声呐喊。她也分不清自己为何要唤住他,其实他是好是坏、是死是活都和自己无关……那个让人唾弃的垃圾,就算要用自虐来赎罪也不值得她心痛……
一旁的工人看见总经理的女友出声喊住一个逃跑的工人,以为于庭凯冒犯了她,不由分说上前拦住他。
董屏气喘吁吁的追到他面前,看着他两手分别被一旁的工人架住了,连忙道:“放开他。”
“这混蛋是不是偷了小姐的东西?”工头讨好地说:“我就说这个新来的不像什么好东西,平常阴阳怪气的,看了就惹人厌!”
“不是,你们误会他了。”董屏拉住于庭凯的手。“我有话和他说,人能借我一下吗?”
被这漂亮小妞软语相求,一旁的工人只好傻笑的点头。
于庭凯想要甩开她的手,却被她紧紧扯住。
“董屏……”发觉自己的领土被侵犯,何文彦上前想要分开两人。
“遇见老朋友了,”董屏对他微微一笑。“我和他说几句话。”
面对董屏微笑的恳求,何文彦也只好拿出风度来。
“那……我等你,别……别谈太久,他们还要工作。”总觉得两人间有着什么暧昧的情怀,自己好像就要被夺走什么东西……也许本就不属于他,她从来没有对他有过那种热切的表情。
董屏点点头,拉着于庭凯走向一旁。
“为什么躲到这里?你发什么神经!”
于庭凯甩开她的手,一副吊儿啷当的模样,力持镇定的手从裤袋里摸索出一包压的扁扁的长寿烟。
“我高兴!关你屁事?”
他那惹人厌的地痞流氓样惹得董屏一阵气结,暗骂自己多事。他要一个人躲起来为自己过去的为非作歹“忏悔”也是他的事,自己又何必那么在乎?也许他又动什么壤脑筋,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计划什么不齿的勾当。当初不也可磷兮兮的跑到屏东吗?记得初见他时还满身是血呢,比现在惨过百倍。
才想转身就走,不意间瞥见他拿烟的手微微颤抖,倔强的眼神里有着逞强,飘忽的移到他以为她无法察觉的地方。
他的眼里有着可怜的怯懦和心虚,不再总是意气风发的跋扈样。连那吊儿啷当的模样也是装出来的,就是想让她讨厌、让她转身就走。
董屏暗自叹了一口气,虽然不明白他何以改头换面,但多少也是不舍的。看着他让生活逼出的沧桑,想必过的不好吧?
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叠现金,她递给他。
“换别的工作吧,这里不适合你。”
也许又是吃喝嫖赌将钱都花光了,不得已只好来工地做临时工。
于庭凯一脸受辱的愤怒,一挥手,将她手里的钞票打在地上。
“我需要你的施舍吗?我阿凯要什么钱没有,稀罕你的?”
“也对。”董屏淡淡的笑了笑。“但这些钱本就该属于你,那是你‘暂时’放在我那的佣金。”
于庭凯脸上青红交错,恨她提醒自己的残忍。
他阿凯就是靠女人吃饭的杂碎,连要靠自己劳力赚钱的时候,都有女人会拿着他的“黑心钱”来提醒他,
“那是你的钱,我不要!”于庭凯愤怒的大吼。
就是从她开始,他才发觉以前花女人的钱是一种耻辱。她唤回了他的良心,让他从此在伤痛里煎熬。如今她又出现来耻笑他,拿着那些他避如蛇蝎的卖笑钱!她一身的风尘,就是要提醒他如何毁掉一个纯洁的女孩!
于庭凯颤抖的看着她,连烟蒂烧到指头的痛都比不过心里的痛。
蓦地,他转身就走,想要逃离那种心碎的煎熬。
“阿凯!”董屏连忙拉住他。“你又想走了?你还能走去哪?”
他还能走去哪?走到哪里都挥不掉这个阴影、走到哪里都逃不过内心的谴责、走到哪里都忘不掉她的身影……
望着他一身的憔悴和伤痛,董屏忽然有些不忍了。
“你回来吧,我反正也不怪你了。你看我现在过的多好,这也是拜你所赐……”忽然觉得话里仿佛有些讽刺,她笑了笑,改口道:“你回酒店好了,这里的工作不适合你。我想我还是坐你的车比较习惯,也只有你会帮我洗吐的一身的脏衣服……”想了想,又觉得这些话有些暧昧,脸上不禁红了。
于庭凯怔怔的发呆半晌,才心酸的笑了笑。
“我不回去了……我想我再也无法回去过那种生活,你……”他望着她,凄恻的,诚恳的道:“你也离开吧,那里不适合你……是我对不起你,如果你现在离开,或许……或许我不会那么……”顿了顿,他艰难的吐出两个字。“……自责。”
董屏一愣。
“你说什么?”
于庭凯垂下头,自嘲的笑了笑。
“没什么。”
董屏望着他半晌,唇边慢慢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
“就算现在离开,我也不再是当初的我……好了,别提这些了,各人头顶一片天,你要继续留在这里靠劳力赚钱我也不管了,毕竟这是件好事;以后我们各自有各自的生活,谁也别干涉谁吧。”
于庭凯握紧双拳,抿着唇没有说话。
也对,都已经到这个地步,再说什么都是为时已晚了。就算往后都要为她的堕落一辈子后悔,那也是他的报应。“但在那之前,你先陪我回家看看吧。”董屏微微一笑。“阿母和阿男都很惦记你,常常问起你。下星期我要回家一趟,你陪我回去吧。”
“我……”于庭凯望着她尽释前嫌的微笑,内心一股说不出是心酸还是不舍的感觉。她对他连恨都没有了,自己在她心中连个小角落都不剩了。
看来她真的是堕落了、万劫不复了……所以连当初一把推她进风尘的人都没有恨了。自己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啊?
“到台北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回家……”董屏掩不住酸楚和激动。“坦白说,我有点怕……你陪我回去也好,至少,你可以帮我的谎言加分。”
于庭凯心痛难耐,忽然紧紧抱住她。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害你,害你无法坦然面对……”
董屏疏离的推开他,脸上带着生分的微笑。
“别说了,这是各人的命。”
* * *
回乡的路上,董屏一直紧紧扯住裙摆,紧张兴奋的情绪明显的露在脸上。
这一刻她才更正体会什么是“近乡情怯”。
车子后座堆放着满满的玩具衣物以及各式珍贵的补品药材。玩具是要给弟弟的,而补品是要让母亲吃的。因为自从母亲眼茫以来一直没有吃过什么好东西,肯定连她寄回家的钱也舍不得花。在台北听到一些偏方,据说对母亲的眼茫有很大的疗效,因此在回家前,她到处去采购一些家里用的上的东西,包括用不上、想的到的都买了。
于庭凯开着车,心情一直是沉郁的。
过了今天,两人再也不会有交集。她不想再看见他,他心里清楚。毕竟对一个当初心怀不轨陷害她的人,她的包容原谅已经很够了。
车子停在三合院前,董屏望着满地仍是晒着咸鱼,心里既喜悦又酸楚。喜悦的是,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景物和味道;酸楚的是,即使她在台北赚了那么多钱,母亲仍旧不放弃这些微薄的收入来源。
董喜男当先跑了出来,扑上前抱住她。
“阿姐、阿姐,你回来了!”
董屏笑容里泛着泪,看着他刻意换上的崭新衣裤,心里澎湃又激动。
“阿男,阿姐不在家的时候你乖不乖呀?”
“很乖!”董喜男抱着她猛亲猛蹭。“我都有帮阿母晒咸鱼喔,而且我已经上幼稚园了,我会ㄅㄆㄇ……”
董屏滑下泪来,紧紧将他抱在怀中。
“阿姐好想你……”
“我也好想好想阿姐……”
于庭凯捧着大包小包的玩具,远远的望着两人。
“阿姐有给你买玩具喔。”
“真的?”董喜男抬起头,看见于庭凯。“于哥哥!”开心的跑上前扑抱住他。“于哥哥你真的来了!”
于庭凯微笑地将玩具放在一旁,将他高高举抱而起。
“你长高、也长壮了。”
“当然呀,”董喜男笑眯了眼,兴奋地道:“现在我们不用每天吃咸鱼了,有好多好多没吃过的菜哟!阿母说这些都要感谢于哥哥,你是我们的大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