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嗦!”显然有人老羞成怒。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瑞是一个很死心眼的孩子?”
沙尔的脚步又顿了一下。甩甩头,最后依然坚决地踏出步子离开。
“砰!”接着是门被用力合上的声音。
书香◎书香www.bookspice.com书香◎书香
那抹离他忽远忽近的倩影让人捉摸不定。他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铃、铃、铃、铃——门铃也不晓得响了多久,终于缓慢地点滴侵入他的听觉系统。沙尔艰涩地睁开眼皮,发出一连串的咒骂。
昨夜回家后,他一杯又一杯的对自己灌着酒,想要忘却一切烦恼。这是他这几个月来的习惯。酗酒已经是家常便饭。
他摇摇晃晃地准备去开门。他赤着上半身、仅着一条布裤,光着脚、下巴是好久未刮的胡渣。
他也不在乎了,反正会到他这儿的不是克里夫就是尼克。他们几乎每天来,而且都是来对他说教的。
“滚!”门未开声先至,他看也不看直接发出嘶哑而简单的逐客令。
“哇!好可怕、好可怕。”门外的人也很配合地大声喊着。“我说小情儿,你爹的脾气可真是——”
门马上又大刺刺拉开,布满血丝的眼映人尼克无辜至极的笑脸——以及他臂弯中抱的小小娃娃。
“这是小情儿你魅力比较大。”尼克往那粉雕玉琢的嫩颊啧啧有声地亲上一记。“你爹地马上来开门了也。”
“给我。”沙尔斥喝一声,他伸展健臂,一下就把女儿给抢了过去。
小钟情也凭地乖巧,被这样抱来抱去非但没有惶然啼哭,反而睁着水莹港晶的眼儿往这两具大男人瞬来瞥去,还发出格格笑声。
沙尔的心都化了!
他有些迟疑地展开结实粗糙的手掌,轻轻抚上女儿柔软台花瓣的脸颊。
“瑞说她最喜欢别人把她抱在膝盖上逗她。”
沙尔猛然地抬起头。“你为什么把她带来——她会被我吓到的。”
“哦。”尼克转转眼珠,用一种非常怀疑的眼光看着手舞足蹈的小钟情。她看来分明是快乐得不得了嘛?
“没办法嘛,很无聊呀。”尼克摊开双掌,耸耸肩。 “家里没人,我是来——来什么门子?”
“串门子。”
“对对,串门子。”
沙尔眯起了眼。
“真的嘛。克里夫带着瑞去四处逛逛走走,带着小情儿总是——问题‘撞手撞脚’——”
“‘碍手碍脚’。”奇怪,亏尼克一天一到晚说崇拜中国,可老说错中国成语。
“说得对,碍手碍脚。所以我就留下来照顾小情儿喽。”
“找个比较像样的理由。”
“哎哟我的妈,真的是这样啦。”
沙尔抿紧唇线,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端详一回,吓得尼克鸡皮疙瘩一颗颗浮了起来。好在小情儿好奇地伸手往沙尔的下巴摸去,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方才结束了“鬼眼”注视的酷刑。尼克往上翻个白眼,飞快地在胸口划个十字。真是老天保佑!再逼问下去,他怎么说才好。
原本冷硬若冰的眼一转向小钟情,全柔了下来。
沙尔就那样杵在椅子上,任女儿对他做‘全方位的探索’。只见小钟情在他膝头爬下,一会儿摸摸他的下巴、一会儿扯扯他的头发,小小的头颅往他光裸的胸膛蹭呀蹭地,像只撒娇的小狗。
“她不怕我?!”沙尔的口气是不可思议的。
“她何必怕你。”尼克大大地打个呵欠,好像这个问题非常无聊。
听起来很无聊,但如果有第三者在场,可能就不会这么想。
沙尔的脸由右上额开始,到左方下颚,斜斜切出一条狰狞的赤疤,盖过他左边那只萎眯成一条缝的眼。颊上还有好几条较细较小,却依然清晰明显的伤痕。
和右边完好的黑眸及脸颊相对下,他左边的一切等于是毁了。
初生之犊不畏虎,也可以这样说吧。沙尔的眼眸黯了下来。等她长大明事理时,对于他这样一张脸,恐怕是惊吓得大叫大哭吧?
“你为什么要带她来?”沙尔痛苦地低喃,双臂却紧搂着她;眼更是一眨也舍不得从她身上挪开。
尼克难道不知道吗?让他知道“拥有”的滋味后,叫他如何再对自己的骨肉松手呢?叫他如何断了渴望钟瑞的念头?
钟瑞、钟瑞、钟瑞。钟瑞!钟瑞这是个植入他灵魂深处的咒语,也注定这辈子就此沦陷……
“我以为你想念自己的女儿,想亲手抱着自己的女儿。难道不是?”
“……”沉沦了,那么,不如就沉沦到最底吧。
小钟情也许是累了,也许是饿了,沙尔再度抱起安置肩头时,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乖、乖,别哭。”沙尔轻哄着女儿,眼底首度绽出纯粹为人父的喜悦。
从那天起,尼克每天都有不同的理由解释钟瑞“出门”的原因。每天早上,他准时带小钟情来敲刊家大门,爷儿俩就这么耗上一整天。
屋子中的酒瓶及酒臭没了。当尼克允诺翌日要再带他的女儿过来时,这个做父亲的就不得重要审视自己的仪容外表……恶,他有几天没净身换衣啦!
“哇!”难怪尼克每次隔日和他打一照面,就夸张地猛吹口哨。“咦?那个浑身臭臭脏脏的人跑到哪里去了?咦、咦、咦?”
沙尔经过一番“改头换面”的清洁工作后,精神果然恢复几分。“闭嘴!”尼克就是这点差劲,油腔滑调。他毫不客气地抢过女儿,闻着婴孩身上淡淡的‘乳香,总算勉强压下剥掉尼克嘴皮的冲动——看在他把自己女儿送来的份上,改天再算。
小钟情也很快就熟悉他的存在,可安置于自己的小小世界中。也许大人们是不晓得小小孩脑袋瓜中在想些什么,可是他们敢肯定的是,钟情一点也不怕沙尔,几乎是打一开始便接受了他的存在。
沙尔仍不了解小情儿为何没有被他的脸吓着,但他才不会去计较这个呢!他光忙着陪她玩都来不及,哪会去想到这点?
他每天晚上都去探视钟瑞——每天都心满意足的盯着她的睡容,挣扎着是否该一亲芳泽,然后,隐忍下几近崩溃的欲望,回到自己的床上;和她的倩影周旋,几至天明。
“我说沙尔,你什么时候才打算演一出那个——那个‘一起大团圆’?”闲闲看着玩在一起的父女,尼克跷起二郎腿,惬意得很。
“是”阖家大团圆“吧,不过沙尔懒得纠正他。事实上,他打算当没听见那句话。继续逗着女儿。
“沙尔!”尼克不禁提高音量,语气转厉。“你究竟要逃避多久?该死的,小情儿是你的女儿,而你究竟娶不娶我妹妹?”
“不会。”
“嗄?”尼克傻眼了,没料到对方的回答居然是那么俐落强烈。
“***,你再说一次?”
耶?尼克学会说中国脏话啦?
“不会。”
尼克倏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漠然,一扫平常的微笑。他先把钟情安置在安全的地点,接着猛然便出拳往沙尔脸上袭去。后者应声倒下,连躲都来不及。
“你居然不对瑞负责?最好找个很好的理由”。
“我不想让她见到我。”
“这算什么?”
“什么都不算。”他慢慢坐起来,擦掉嘴角的血痕。
“你认为我妹什么东西都不是?尼克火大的瞪着他?”“站起来,来!”他摆出拳击架式。
“我爱她。”“什么?”尼克一愣,还换换耳朵,怕自己听错,大叫:“你爱她?可是不打算娶她?
不打算认你女儿?“
沙尔别过脸。“我不会……我不可能会娶她。”
他无意识地伸手抚摸着脸,尼克霎时恍在大悟。
“拜托你,瑞才不会因为你脸上受了伤就不愿嫁给你。她是那种人吗?”
“不要说了”。抱起小钟情,沙尔轻柔地抚摸她的脸好一会儿,突然把她塞人尼克怀中。他走人寝室,关上门,再也不理会身后错愕的叫唤。
他又何尝不想娶钟瑞。
能拥有她,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奢多的梦想——看着自己发抖的手,他多渴望能再扔抱她一次。
就算钟瑞不介意他的脸,可是他自己会介意。
一张残破的脸、一具伤痕累累的身躯、一颗碎得无法缝补的心,他无法保证她能过得幸福快乐——她能匹配更好的人,而不是他这个……废物。
可是……他用力捶着墙。思及小情儿要去叫另一男人“爹”,思及钟瑞会躺在另一个男人身下婉哦娇喘,他和血眼充丝,全身每颗细胞就忍不住在呐喊抗议。
尼克的声音已经不见了,他应该是离开了吧?也许等到哪一天,沙尔会有心情道个谢;但现在的他,只想重新回酒瓶。
一醉解千愁。
书香◎书香www.bookspice.com书香◎书香
在阵间屋子里。
客厅中的气氛很凝重,克里夫、尼克、钟瑞各据一方。
钟瑞背对着他们,身影萧然。
“我后天就带情儿回‘伦哈卡贝’。”
“瑞!”
“瑞!”兄弟俩异口同声地叫道。
钟瑞置若罔闻。“我上去收拾行李。”
第九章
又是同样的夜半,沙尔不请自来地再度出现在沙耶家门口。
这回不用叫门,尼克已经恭候其外。
沙尔一直走到离他仅一步之遥,鼻尖对着鼻间,才停下。
“她真的明天就要回去了?”他艰涩地问道,心仿佛一下被掏空。
“是啊,白家可是很想念她们母女俩。”
“你们可以——”沙尔硬生生地将其余的话吞下。
“可以什么?”
可以留住她们。“没什么,我要进去看她们。”
“最后一次了。”尼克意有所指,并侧身让他入门。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最后一次……他不记得自己如何抵达房间。照他全身无力的情况来看,八成是飘的。
他先是注视着女儿的小脸,长长久久;想将小钟情的微笑镂刻在心。
他下半辈子会如何,是个未知数。但可以肯定的是,钟瑞会是他魂牵萦梦牵的对象,他永远不会再爱上其他女人!
最后一次了。
此刻他方体悟出这句话的可怕。不能再见到这张孤傲的瓜子脸;不能再掬饮红发中的清香;不能再品尝那双唇瓣的香泽——光是想像就让他整个从空虚起来,他怕自己变成一具行尸走肉。
“我爱你,瑞”。他情不自禁地对背侧着卧睡的人轻喃。“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可是我将永远爱着你。”
他黯自神伤,想像着没有她的生命。她明白,刚开始或许是他囚禁了她;但到最后,是她悄悄地偷走了他的心!将他囚禁在自己所布下的情网内。
他轻轻将唇贴到她的额上,眷家且留恋,感受着她肌肤的光滑柔细。许久,方不舍地抬起头,无声地叹息,从她枕边起身。
正当他将手放到门把上,准备离去之时,一句干涩的问语从后头追了过来——“连一句再见也不说吗?”
手上的动作立即冻结在原处。
那是幻听吗?可是也足以让他屏息凝神!
“为什么不愿意再见到我?”推开被单的悉卒声,证明她的确是清醒的。“为什么不回头来看我?”
小钟情似乎也察觉气氛不对劲;这个动作才进行到一半,便又急欲地踅回。
“为什么不回头看我?为什么不回头看看小情儿y”
他的喉咙疼痛得说不出一个字。
尽管小孩哭叫个不停,他们之间依然沉默得可怕。
“我看这么吵,你们谈也谈不出个所以然。”克里夫不知何时出现,冷静地抱起钟情。“失礼了,请继续。”
“你!”沙尔马上怒目相视。“克里夫你太过分了!你明明答应我不会告诉她的——”
“克里夫没说呀。”克里夫身后出其不意地探出另一颗金色脑袋。“是我说的。”
沙尔以令人胆寒心颤的眼光杀过去,恨不得砍得怪克四分五裂。
“哥哥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那种恐惧顿时然为一笑话怒焰。
“他把什么都告诉你了?真该死!他该死,你也该死!”情绪过于激荡,令沙尔口不择言。
“这不是你的真心话。”钟瑞的声音倒很冷静,淡然地在他的怒火上滴油。
“是吗?”沙尔连连冷笑,倏然转身。“你又知道我是不是说真的?”他大步踏向她,直直逼近她的脸,蓄意表现伤口的狰狞张狂,搜寻她脸上眼底会出现的嫌恶恐惧。
钟瑞的确被他吓到了。那句抽气是如此清晰,割痛他的心。
他从不认为自己长得有多好看,但更明白自己现在只能用“丑陋”来形容。
怎能不丑呢?他丧失银灰眼珠的眼眶紧萎成一块没有用处的皮肉,周围是纠结密布的伤痕。大大小小的伤口令左半边的脸没有一处肌肤是完好如初,若是胆子小的看见,恐怕早就昏厥了过去。
清澈的绿眼睛却一瞬也不瞬盯着他,盯着他不禁想撤退。
她突然伸手捧着他的脸,毫不犹豫地将唇贴了下去。女性甜美的气息直扑他所有感官。他起初僵硬得像块石头,她却丝毫不气馁,用唇瓣锲而不舍地在他嘴上辗转,双手指全插他浓密的黑发中;生怕他会逃掉、或者挣脱她。
不,千万不要!她更用力地揪住她。她知道她一旦松手,就真的会失去他了。
好傻的沙尔呵,他好傻好傻好傻……
从她第一天他探头探脑,打从对待窗口偷觑着她们母女俩时,钟瑞整个人就呆掉了。她回过神来便一把抓起尼克的衣襟,后者一副“惨了,被逮到了”的认命样,准备承受妹妹的怒火。
“这是沙尔的意思,他……他认为你以为他死了,对大家都好……”
“对大家都好?欺骗我很好笑是吧?”
“瑞,说话前三思,你应该能了解他这样做的动机。”克里夫强迫钟瑞冷静下来。
钟瑞气息不稳,崩溃似的瘫至兄长胸口。“天啊!他认为我恨他,恨到不会想再见到他!”
尼克紧紧结搂着她、保护她。“而且不只这一点。记得吗?孙娇娘刺伤了他的脸,害他坏了一边眼睛,也让他完全丧失那种——呃,对工作的冲劲,就是,怎么讲——”他突然吐出音节很长的俄语。
“灰色的人生?”钟瑞当场翻译出来。“灰色的人生,就是这样。”尼克点点头。“他每天都酗酒,我和克里夫怎么劝都没用。他把酒当白开水喝、把酒当饭吃。
“所以你们才找我们来尹”钟瑞突然明白了一切。
“所以我们才找你们来。”尼克承认。“不然按照他的意思,他一辈子都不想让你知道他还活着。”
“……”钟瑞不停地亲吻他并未一直停留在他的唇上,而是轻轻移支他受伤的疤痕上。她的唇闪清楚地感受到那种凹凸不平的纹理,心疼得无以复加——创伤是那么有明显,她却无法与他分担那种痛。她尝到热热咸咸的眼泪时,微微一愣,不确定地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