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瑟不息的西风中,满宫秋叶迎风低吟,灯火通亮的翠微宫宫廊上,传来阵阵脚步声。站在御书房内,夜半未眠的建羽皇帝,就着御书房内一盏盏灿烧的明烛,两目一瞬也不瞬地盯审着,那具端放在礼座上的彩陶八趾麒麟。深夜奉召的宰相阎翟光,在掌灯的太监总管引领下,伏首跪在御书房门前。
“微臣参见皇上。”
“进来说话。”一动也未动的建羽帝,淡淡地朝身后吩咐。
领旨后的阎翟光,刻意遣返左右,在进入御书房后临手带上房门。
“不知圣上深夜召微臣入宫,所为何事?”站在他身后的阎翟光,恭谨地屈弯着身子启奏。
自这项寿礼送进宫来后,始终就一直深感介怀的建羽。只要想到这项寿礼是出自江南那片好山好水,但他却始终还无缘沾染的土地,就犹如鱼刺鳗喉,怎么也吃不好喝不下。
“你说……”他抬起掌指,轻轻抚过色彩斑斓的麒麟,“这是南国太子所赠的贺寿之礼?”
“是。”
“尧光皇帝呢?”建羽旋过身来,不是滋味地眯细了眼,“他又什么也没派人送来?”
“回圣上,确是如此。”
得了这个回答后,丛丛闷火,隐密地在他的眼中燃烧。
当今天下一分为二,杨国与南国隔江对望,如此已有五十年之久,早年前,两国皆有并吞对方一统天下的宏愿,无奈两国不是有内患频扰,就是主弱无谋。
自他登基以来,在朝政上力求革新,三军兵马也积极在边疆严训,待全国运河峻工后,国力民生可望达到高峰,反观对岸的南国,自尧光皇帝登基后,朝庭积弱不振,沉迷女色的尧光更是无心于国政,若不是有个重视南国基业的南国太子替尧光皇帝事事照料着,就算他杨国不越江灭了南国,只怕他南国总有一日会自取灭亡。
互为敌国,两国势同水火,自是理所当然,可国与国之间的礼数,自两国分别开疆拓土以来,就从未少过半分礼数,可那无论是自他登基或是寿诞都不派使臣来朝见,也总是由儿子代为赠礼的尧光皇帝,将国与国之间的礼制忘却得略嫌太过了,从头至尾,那个尧光皇帝,就不曾把他给瞧进眼里过。
“依你看,倘若明年出兵南国,我军可有胜算?”老早就想找籍口挥兵南下的建羽,边思考着这个借口的可行性,边询问此战可有十拿九稳的把握。
然而看得更远,也比他能忍的阎翟光,却反对地摇首。
“虽说我国疆域远胜南国,兵力也在南国之上,但眼下我国国运才正复苏,要想三军兵强马壮,有着万无一失的胜算,最起码也还要再等个两年三载。”
他不耐地拧着眉,“还要等?”究竟还要等到何时,他才能将这片分裂的天下全都收归已有!
阎翟光目带精光,“圣上等不住?”
“朕等得够厌了!”登基前,等了一年又一年,当上皇帝后,又有一年又一年在等着他。“若是等厌了,那么在这些年内,圣上不如就先下个注。”已为他备妥一计的阎翟光,正好将这法子籍这时机用上。他不解地挑高眉,“下注?”
“借联姻拉近两国关系。”阎翟光将两手朝袖里一收,款款拱手上呈良谏。
“联姻?”建羽有些狐疑,“尧光那家伙不就只生了一位太子吗?”虽说他有五个儿子,但他可决不让他的儿子前去南国当什么人质。
阎翟光缓慢地拉长了音调,“圣上……不妨用素节公主和亲。”
他想也不想,“素节已有驸马。”
“圣上可下旨仳离不是吗?”冷不防追问的阎翟光,话一出口,建羽身躯立即明显一怔。
“仳离?”他从未想过在这两圄之争上,将掌上的惟一明珠作为棋子。
“两国因联姻交好,互不侵犯。”阎翟光不慌不忙地加上用以此计的原由,“如此一来可令南国皇帝掉以轻心不加设防,二来,假以时日,圣上若欲出师南国,也好有个名目。”
“什么名目?”犹有些懵懂未明的建羽,疑惑地纠锁着两眉。
Ξ翟光字字轻吐,“国仇,家恨。”
国仇家恨?
见他不明白,阎翟光逐上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两勉励 ,不一会,就见建羽诧愕地瞪望向他。
“爱卿的意思是……”虽是明白了,但他还是想确定方才所听见的一切。
“圣上。”慢条斯理答来的阎翟光,眼中不带一丝温度,“骨肉可以再生,但江山,却只有一座。”
面色倏然变的建羽,偏首看了那只以南国太子名义贺寿的麒麟一眼,一想到尧光沉浸在酒色温柔乡,荒废朝政、对江南百姓置之不顾,白白浪费了那片大好河山不加珍惜,那些在父女亲情上头的顾虑,随即被他抛在脑后,一双眼神逐渐变冷的他,默然站起身来。
站在八趾麒麟陶像前端详许久后,他的唇边噙着一抹冷笑。
“的确,这片天下,是不需有两个皇帝。”若是一味地徇顾私情,他怎么放眼江山?他的人生,可只有这么一回。
当啷一声,下一刻,原在架上的七彩麒麟,遭建羽不留情地一手推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摔个粉碎不全。
“就照爱卿的意思办。”
“臣,遵旨。”正等着这句话的阍翟光,垂首欣然接受。
第三章
赶回洛阳监工的玄玉,返回洛阳已有月余,在得到建羽皇帝的旨意后,手边所有待办之事,立即上了轨道,一如他们所计划的,开始顺畅进行。这段时日来,最是让他感到欣慰的有两人,一是全心投入运河工程的康定宴,另一个,则是在永嘉积极练兵的余丹波。可在这段于平顺的日子里,一股始终潜伏在他心中的不安,正在暗地坐酝酿着。
“玄玉!”未经府内下人通报,即像阵狂风似的刮进书斋里的顾长空,进门后当头就朝他一喊。
“你怎从永嘉回来了?”事前没听余丹波说会放人回来的玄玉,纳闷地瞪看着这个自从去了永嘉,就好一阵子没见过的顾长空。
“我刚收到消息……”还未顺过气来的顾长空,随意靠过案上的茶水急忙仰首灌下。
“什么消息?”
看着他那不知情的模样,顾长空不禁犹豫了一会,但在思考过后,终究还是狠下心告知,“圣上下旨素节公主与驸马仳离了。”
“你说什么?”倏然大惊的玄玉,当下拍案站起,探出一手就把他给扯过来。
"圣上打算……打算将素节公主改嫁予南国太子……”眼见他反应不太对头,边说边把他手挪开的顾长空,不安地往后退了一步。
“和亲?”玄玉不可置信地在嘴边喃喃念道,抬起一手直抚着额际。
他点点头,“现下长安那边,正紧锣密鼓的在筹备和亲之事。”
为何要和亲?
本就有一统天下野心的父皇,会想与南国皇帝交好,并籍和亲以保两国太平?
不可能。
若不为太平,那么父皇此举目的为何?
“回长安……”恍然大悟的玄玉,几乎掩饰不住话里的颤抖,“马上回长安!”
顾长空一头露水,“回长安做什么?”
“阻止这桩婚事!”再不回长安恳请父皇撤回和亲一事,那一切就太迟了。
说着说着就快步走向门前的玄玉,在未走至门前时,即被突然出现的袁天印给拦在门口。
他没好气地看着拦路人,“师傅,让开。”
“我全听见了。”神情肃穆的袁天印,动也不动地瞧看他着急的模样。
“那就别拦着我。”急急想绕过他的玄玉,一刻也不愿等,转眼间又朝门前走去。
袁天印只是在他身后淡道:“王爷,你救不了素节公主的。”
在他的话一出口后,深深倒吸口凉气的玄玉,不愿承认地停下了步伐转身直向他摇首,当玄玉又想转过身出去时,袁天印忍不住放声在他身后大喝,要被亲情蒙蔽了双眼的他清醒些。
“王爷!”
头一回听不进袁天印谏言的玄玉,紧握着拳心,用力得指尖都泛白了。
“难道……”他难忍地哑着声,“难道你要我眼睁睁地看皇姐去南国送死?”
"你们在说什么?”原本还不明究理的顾长空,在听了后,骇然失色地瞪大了一双眼。
不能任他自毁前程的袁天印,虽是不忍,也还是要他认靖现实,“圣上既已下旨,这事就绝无转寰余地,袁某劝王爷还是死了这条心。”
玄玉动作极其缓慢地回过身来,面带悲凄地看着要他撇手不管的袁天印。
“最起码……”凝视着他不甘的面容,袁天印只能无情地别过脸,“素节公主还有两三年可活。”若是圣上在素节公主一嫁过去之后,即派人暗杀好讨个战端,那么南国不免将起疑心,依地推断,若是宣王凤翔能在这些年内整合好太原,那么圣上的下一步,即是进攻南国。
两三年……
心痛不已的玄玉听了,两眸空洞地瞠大。
“怎么会……”有些受不住这消息的顾长空,脚下的步子往后倒退了两步。
“王爷,你若还认我这个师傅,那就依我的话别回京。”逼迫玄玉残忍的袁天印,进一步地要他断了那个念头。
喉际间哽咽得难以成言的玄玉,虽是明白袁天印此举是在为他设想,但那个将被牺牲的,不是别人,是他嫡亲的皇姐,是自小就呵护、疼宠着他的亲姐姐,一想到在素节的身旁,还有个同样视他为亲弟的乐浪,他就不知该怎么教自个儿忍住脚步不回一趟。
在心房被揪疼的那一刹那,玄玉深吸了口气命自己冷静下来,试着退一步回想着此事的前因后果,但无论他如何作想,就算是他知道父皇为何会选择这手段也好,知道惟有如此一来,父皇才有机会一统江山也罢,现下的他,只想问父皇一句……
为什么是素节?
为什么……父皇非以杀她来达成目的不可?
“出去。”低垂着头的玄玉,隐忍至极点,自中迸出一句。
“玄玉………”明白他与素节感情有多深的顾长空,忍不住想劝他一劝。他猛然一吼,“都出去!”
“走吧,让他静一静。”知道他不愿把伤口暴露给人看的袁天印,冷硬地拉过一脸慌急的顾长空,直把他绐搀出门外。
“王爷!”他俩才步出书斋,府里的管家即与他们错身而过,直在书斋门前大唤。
袁天印一掌拦下他,“什么事?”
“府外来了个人,他要见王爷……”被下得正狂烈的秋雨淋得一头一脸的管家,边擦着脸上的雨水边喘气。
“谁?一直觉得不对劲的袁天印,马上又追着问。
“驸马。”
里头的玄玉听了,立即打开书斋大门,头也不回地冲向外头,来不及阻止他的顾长空,才想追上去,却遭袁天印按住肩头。
“袁师傅?”
衰天印叹了口气,“别追。”
一鼓作气冲到府门外的玄玉,来到府门处时猛然顿住了脚步,在府灯昏黄的灯影下,他几乎认不出那个满面风霜、落魄狼狈的男人,就是月前那个在驸马府里兴冲冲想见他的乐浪。仅只一个月,那个开朗乐观的乐浪,已在人间永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个纵使万般不愿,却也还是被迫与爱妻分离的心碎男子。
目光毫无距离的乐浪,面无表情地孤站在滂沱大雨中,手中,紧握着一卷圣旨。
在他脑侮里不断回想着的,是那日圣上不顾他们鹣鲽情深、不理会他苦苦乞求、素节哭着遭宫人自府中强押回宫时的种种片段残景,以及,那张撤了他驸马,并同时高升他为河南府车骑将军的圣诏。
绵密的雨声掩盖了所有音息,滴淌拍打在他们心上的回音,掷地有声。
不知经过了许久,站在阶上的玄玉,终于鼓起勇气一步步地拾级下阶,在走至乐浪的面前时,他张开嘴,许许多多想对乐浪说的话,在这当头,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最是无情帝王家……”感觉自己早已死过一回的乐浪,心冷地看进他的眼底,“是吗?”
像是会刺伤他般,玄玉用力地闭上眼,将他凄怆的目光隔绝在眼帘外,当凄冷的秋风拂过他的面庞时,在他记忆里那些属于往日的摺页,一页页地在他心中快速翻飞。
那日长安一别,临行皇姐还在远处目送着地上路;两年前,他即将启程前往洛阳,舍不得他的皇姐,还暗地里乘舆亲送他到长安城外;在他头一回识字念书,是皇姐握着他的手,有耐性地教他写下一笔一划;浴沐在夕照下的时分,皇姐牵着他一同走过大街,童稚的他回首看去,夕阳将他们俩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
晚来一阵风兼雨,寒意扑面袭来,沁冷入骨,在这时分,冷风灌进了高悬在府门上的府灯里,摇曳不定的灯焰乍然熄灭。
疾风劲雨中,不知情的雨水纷纷打落在身上,有若针扎般地疼痛,在眼中的泪雾成形前的那一刻,玄玉仿佛看见了,最后一盏残留在他胸口里的亲情灯火,已被这突来的风雨狠狠浇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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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御河,经洛阳到盱眙入淮河,连接黄河、谷水、汴河和淮河,部份沿鸿沟旧道。山阳渎,沟通淮河与扬子江,从山阳经扬州,由扬子入长江。
投入漕工、役夫百万,开山凿渠,引水通漕,浚通了原有的邢沟、河道,自洛阳至扬州的东西运河,大致上已竣工。
在回京覆旨后,返回洛阳的玄玉,携袁天印一同前往永嘉探视一直在轩辕营练兵的余丹波。三年下来,集河南府与洛阳守军,地方军及朝庭募军的轩辕营,营中军员达三十万人,在余丹波的统合与整顿下,倒也练兵有成。
但玄玉却未因此而感到畅怀。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太原局势日益紧张,捺着性子三年未动的凤翔,想来应该也快采取行动了,一旦太原整合完成,接下来就只剩西南一带,若是大将军石寅也将久攻不下的西南一带手到擒来,再休养生息一阵子,接下来就是……
“王爷?”陪着玄玉在轩辕营中巡视的余丹波,在他停下了脚步久久不动时,轻声地在他耳边提醒。
抬首看了四下一眼,玄玉习惯性地在营中四处搜寻着。
“乐浪呢?”
“在那。”领着他往校场走的余丹波,站在校场外遥指独站在场中练剑之人。
看着自三年前来到他府前后,就彻头彻尾变了个人的乐浪,手中所舞之剑,每一击每一式,都重若千金、狠快难挡,心情百般复杂的玄玉,不禁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