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期月余的剿寇,在寇王死于瓦店后终告结束,救出洛阳太守的余丹波,率军返回永嘉后,随即如言奉还行军总管大印,又再次成了个洛阳城文库的小书记官。回到洛阳后次日,玄玉即登门亲访太守府,历劫来的康定宴,在见着他仅只带了个随从而来后,颇为讶异,在玄玉进了太守府大厅后,玄玉即命随侍的堂旭退下,明白他意思的康定宴,也如法泡制扬手命左右退下,偌大的大厅上,顿时只剩平日素不往来,也视对方为中钉的两人。
采按兵不动的康定宴,坐在椅内一径保持沉默,就等刻意找上门来的玄玉开口。“相信大人也知,本王今日造访,并不是来探望大人的。”低首啜饮了一口好茶,玄玉慢条斯理地将茶碗搁下。
“王爷是来讨救命之恩?”有自知之明的康定宴,就等着他说这话。
聆听着他语中带刺的口气,玄玉微微一哂。
“救你,当然不会没有代价。”也好,既然态度都摆得如此开门见山,他也不需说些无谓的客套活。
“王爷想要什么?”不认为玄玉能从他这捞到什么好处,也根本就不打算还这份救命恩情的康定宴,很是期待他将如何狮子大开口。
玄玉却伸出一指朝他摇了摇,“在回答这问题前,有件事,小王想请教大人。”
“何事?”
“大人打算与小王斗至何时?”选择单刀直入的玄玉,满脸笑意的问。
“王爷言重了。”康定宴四两拨千斤地一笑带过,取来茶碗,边以碗盖拨开浮沉在碗中的茶叶叶片,边吹拂着犹烫口的茶汤。
也不管他是否要继续做戏,起了头的玄玉,继续把话说完,“大人若想与小王斗下去,小王自是可继续奉陪,但大人可想过,岁月不饶人哪,大人还能与正值年少的小王周旋几个春秋?”
康定宴手中的动作明显地止顿了一会,而后缓缓地搁下茶碗,一双利眸直盯上他的。
“纵使小王恐将因大人之故,不能如圣上所愿,在短期内将洛阳整顿得稳当无虑,可小王保证,小王终有回到长安的一日,绝不会长久被困在这座洛阳城内。”两手十指交握着的玄玉,在椅内跷起一脚,得意自在地瞧着他已不再年轻的脸庞,“况且河南府剿寇一战后,小王在朝中声势大涨,方崭露头角的小王,日后在朝中前程不可限量,而大人,却只能永困守着这座洛阳城,守着大人毕生小小的心血。”
茶碗中,绿意映人眼的新茶,仿佛呼应着玄玉的话语般,余波微荡,一圈圈的涟漪,直拍向康定宴的心湖彼岸。在这日之前,只想着守成,只想着绝不轻易把苦心经营多年的洛阳交予他人之手的康定宴,从未曾像玄玉这般,将自个儿的仕途之道看得那么迢远,也未曾想过,在这片洛阳城城墙之外,还有一片更值得他去拼搏的天际。
“天下浩翰,江山广阔。”玄玉睨他一眼,刻意调笑地问:“只一座洛阳城,大人就满足了?”
一味隐忍的康定宴,愈是多听一句,也就益发难以自抑。自玄玉口中说出的字字旬句,听进耳后,远比箭针刺心戳肺来得作疼,就隐隐在他胸坎里恣意翻搅,他忿吸了口气,一掌直拍向桌面。
“有话就直说,不必拐弯抹角!”动了气的康定宴涨红了一张老脸,“王爷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就他这么个后生小辈,也想教训他?他食过的米盐,远比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走过的路多!
“我只想说……”瞧他脸色都变了,玄玉还是若无其事地把玩着自个儿的掌指,“朝中之人,不黑即白。清者,甚少,贪者,不计其数。”
不知他怎会把话锋转到这的康定宴,皱眉沉思了一会,不确定两眸投向玄玉那张写满自信的脸庞后,他忽地有些明白玄玉话中之义。
“王爷是黑是白?”急于知道答案的康定宴,随即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灰。”
这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灰?”
“不错,不黑亦不白,灰。”远坐在对面的玄玉站起身来,信步走至他身旁坐下,“苍天之下,无论是廉是贪、是黑是白,这都无所谓,因为惟有一者才能夺魁。”
朝中为官清廉者,穷困一生,到底不过是两袖轻风,并博得了个清官的美名,贪者,虽是富禄双全一生,可财富终究带不进棺材里,且在身后还得被寇上个贪官的污名,因此这二者,皆可谓正道亦可谓盲道,皆睿皆愚。
“何者?”不知不觉间,康定宴又再次陷入遭他勾引而去的谜题里。
玄玉自信地扬眉,“能者。”
放眼官场,放眼天下,无论是黑是白,这二者皆不是上选,惟有采中庸之道,才能在官场上图个龙腾跃马、富贵盈门,在天下方面,才能搏得一个机会。始知他话中有话的康定宴,微将身躯往后退了一段距离,以截然不同的目光重新审视起他来。
从前,这个被圣上派来镇压洛阳老臣的皇子,不就只是个有些心机的王爷么?可在与他接近,并仔细听过、看过他的一言一行后,他所表现出来的,却并不只是表面那样?在他那温文无害的笑脸下,竟隐隐散发出某种远在官僚之上的气息?
某种,欲上穹苍,一揽天下的气息。
“今日我来,是想与大人谈笔买卖,就不知大人是否有兴趣。”见他似乎有点开窍了,玄玉再款款道出今日的目的。
“愿闻其详。”两目丝毫不敢离开他须臾的康定宴,边瞧着地,边在心底回想着自他来到洛阳之后所做的种种。
“如今天下虽为圣上所有,但你我皆知,朝中旧目并未如此作想。”玄玉张亮了一双眼,不容拒绝地朝他伸出掌心,“我要你与我联手,共为圣上定下河南府,我要你把注全都押在我身上!”
有些被他的气势吓到的康定宴,沉默了许久后,又再次换回了先前从容不迫的模样。
他微挑着白眉,“把注押在你身上?我有何好处?”
“虽都说富贵如浮云,权势如朝露……”识时务的玄玉,从没忘记人性这现实的一面,“但这二者,却是仕途大道上,人人奋力前进的动力。”
“王爷能给我那些?”丝毫不掩野心的康定复,很是好奇,没有半点本钱的他,怎有法子开口说出那等利诱。
“大人辛苦了大半辈子,才有洛阳这点荣景……”玄玉不以为然地看了大厅四下一会,再侧过头来轻笑,“只要大人点头,那么不需花上那么多年的光阴,我即能给你更多。”原以为口头上挫挫他后,他便会识趣地打退堂鼓,没想到,他非但不屈不挠,反倒开口答允将来会给得更多……
虽说很想否认,但康定宴不得不承认,他是很欣赏玄玉的精明与气魄,玄玉虽年少,但却日渐稳重老成,而玄玉这份游走于洛阳众官间的自信与闲态,是洛阳官员们谁也无法与之相比的,若非敌对,只怕他也想将玄玉纳为己用,或是投靠于其下。但只因从一开始就将玄玉视为来到洛阳与他争权,并准备大削他辛苦所掌的权势,故而他打从未见面起,就将玄玉视为敌人。那句话,是谁说过的?
眼见是敌未必是敌,天下虽没有长久的朋友,但也无长久的敌人。
“王爷……有把握?”康定宴忍不住想确定。
玄玉开怀地笑了,“若无半分把握,又怎会找上大人?”
“王爷能给我什么?”
眼看他还需要有人来推他一把下决定,玄玉朝他扬手,倾身在他耳畔附耳说了一句,不一会,康定宴即难以置信地张亮了眼。
“日后,那个位置非你莫属。”看出了他眼中的怀疑后,玄玉淡淡地保证。
康定复一手掩着胸口,几乎掩抑不住胸坎内那一声比一声急的心跳声,恍然间,他仿佛在玄玉的身上,见着了那穷其一生再也难觅一回的良机,眼下,青云之梯,就静架在他的面前。
赶在他开口答应成交前,玄玉把话说在前头地对他伸出一指。
“但在你我合作之前,你得先去办一件事。”想入伙,那就得先付点代价。
“何事?”决意加入他的康定宴,抹了抹脸,竖耳准备聆听他开出的条件。
“余丹波。”那个心结,既是他种的,就得由他来解。
没想到他竟拿这个难题来刁难地的康定宴,抗拒地紧皱着眉心。
玄玉又再添上一句,“至少,你得让我看看你的诚意。”
诚意?
康定复莫可奈何地瞧着强人所难的他,而玄玉只是可有可无地耸耸肩,表明了做与不做都随他之意,极其不愿的康定宴,在心中交战了许久,就在等得不耐的玄玉即将起身走人之时,他才不甘地点了个头。
“三日为限。”眼见大事已定,玄玉愉快地向他订出期限。
康定宴吐出长长一口气,“下官,尽力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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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才潆潆亮,大片的密云低垂在洛阳城上,为这春寒料峭时分的洛阳城添上雨意。冷风挟着细雨一吹,洛阳城中家家户户庭里院中争妍招展的牡丹,沾染上了些许凄清情调。
清早就起身打扫庭院的余府管家,命下人整顿完院内一地的落花与杂草后,拾着竹帚,来到府门前拿起门上的落栓与横木,方推开府门,一抹跪立在门外的人影令他吓了一跳。
由于天曦未明,来者的容貌看得不是很清楚,小心翼翼举步踏出门外的管家,来到门阶上,就着府门上未熄的灯笼往下一看,洛阳太守的官袍,与康定宴那张余氏一族无人能忘记的脸,立即结实地骇住了管家,他连忙将手边的竹帚一扔,转身拔腿奔进府内。
“少……少爷!”
正在府内所设的小祠堂内拜祭父母的余丹波,手拈一炷清香,在管家一路划过府内的叫声传来时,先是将香住插妥,再转过身来看向那个倚在门边气喘吁吁,似是遭到什么惊吓的管家。
“何事慌慌张张的?”天都还未亮呢,这么早会出了什么事?
一手指外头的管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康大人、康大人他………”
“说清楚。”康字一进耳,敏感的余丹波马上大跨步地走上前。
“康大人跪在咱们府前!”终于顺过气后,管家大声报出府门前不可思议的异状。
自听过玄玉所给的保证后,回到洛阳就开始在心中数算着日子的余丹波,此刻,错愕明明白白地悬在他的眼眉间,他没料到,自玄玉口中所吐出的承诺,竟会应验得这般快。
“少爷?”不知掌门外人怎么办的管家,轻声提醒着怔然的他。
“不用管他。”回首看了先祖与父母的牌位后,余丹波神情相当冷漠地应着。
“但这般让地跪在门前……”虽说是宿仇,但好歹康定宴也是朝庭命官,让个父母官跪于大街之上,未免也太……
“既是他自找的,那就让他跪!”丝毫不予同情,更不管康定宴此举有多丢失颜面的余丹波,衣袖一振,不留情地转身走出堂外。!
直至天色大亮,往来的行人已在街上行走,家家户户也开门出户,康定宴仍是不言不语地跪在余府门前。除了外头好奇的百姓外,余府上下对康定宴累积了多年怨忿的家丁奴仆,脸上皆带了一份快意地站在府门内,一块瞪视这个害惨他们余氏一族的罪人。
不过多久,被吸引而来的城民们,纷纷开始在余府四处围观,将余府周围的街道给塞得水泄不通,人人或窃窃私语,或低声猜测推究,但都不明究理,就连闻讯赶来关心的洛阳众官,在屡劝不起康定宴后,也是无人知晓康定宴为何会突有此举。
当余府管家再次出现在正着装准备去文库的余丹波面前时,一个字也不愿听的余丹波,在他开口前就先赏了他一记闭门羹。
“我说过,要跪就让他跪。”
“少爷,街坊邻居都在看不说,就连朝中的大人们也都来了。”待在余府已有四十年的老家仆余伯,在管家的请托下,也一块地劝起这个性子顽固的少爷。
“关门。″余丹波将官服一脱,索性连文库也不去了。
“啊?”
“关门,无论谁递拜帖,我一律不见。若谁不死心,硬要登门代康大人说项,就推说我病了,无暇见客!”一鼓作气说完后,余丹波随即轰然关上房门,谢绝再有任何一句劝言。
被关在房门外的管家与余伯交视一眼,纷叹了口气,也只好照他的意思派人前去关上府门。 位在余府外头看热闹的人潮,在日暮时分终于散去,不得其门而入、也劝了康定宴一日的洛阳官员们,终也筋疲力尽,纷纷托口返府休息,惟有心意甚竖的康定宴仍继续跪立于余府门前。
“少爷,都一日了,康大人他……”
两手端着晚膳的管家,因余丹波将门扉紧闭,只能将晚膳自窗口递进去后,又再不死心地对那一步也未出房门,一日下来,也一声未出的主子说着。
像是要比试耐心似的,依旧不为所动的余丹波,取来晚餐并替自己房内点上了灯后,又再坐回书案前,继续看着兵书。
“还跪在门外吗?”已经用过晚膳的余伯,在准备去休息时,又前来余丹波的房门前看看情况。
“是还在。”管家头疼地一手抚着额,“余伯,你就再去同少爷说说吧,不能再这样任康大人跪下去了。”以往没刻意与康定宴作对,余家就被康定宴整得那么不堪了,今日这么对待康定宴后,万一康定宴心生憎忿,日后又找他们麻烦怎么办?何况,得罪了康定宴一人,就等于是跟全洛阳官员作对啊。
“没用的,少爷若是铁了心,谁说都一样。”太过了解余丹波性子的他深深摇首。
伴着下了一夜的春雨,沉默持续地在余府内外蔓延着。
次日清晨,当余府管家自府门门缝往外头看去时,赫见仍跪在外头的康定宴,经一夜雨淋后,面白如雪、气色惨淡,可依然没有移动双膝半分。
在另下个漫长的白日过后,夜晚再度来临。
直至夜深,总算是踏出房门的余丹波,在府内众人的注视下,先是去了祠堂内请来父母牌位,再命下人也捧出因康定宴不保而死的叔伯们的牌位,在两盏素白灯笼开道下,来到府门之前。
当深深紧闭两日的余府府门再次开启之时,丝丝缕缕莹亮的白光映照在康定宴饥寒交加的脸庞上,浑身哆嗦的他茫然抬首,就见手捧牌位的余丹波跨出门槛,高站在府阶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