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玉趁隙一剑直刺进他的右肩,剑柄一转,令尔岱痛得不得不将陌刀换手,一刀砍断仍插在肩里的长剑,玄玉登时拋开手中的断剑朝身后一扬,紧跟在他后头的袁枢立即再拋上另一柄剑,接到剑后,玄玉拉剑出鞘不留给尔岱半点脱逃的机会,紧接着又再次举剑,将陌刀换至另一手的尔岱,忍着疼,试着用不熟练的左手挥刀挡了一阵,当他再次举刀时,玄玉-剑直抵在他的喉际上,制止住他所有的动作。
「天下人能容忍一个弒兄杀弟的储君吗?」望着他写满杀意的眼眸,尔岱屏息地向他提醒。
「我不曾弒兄?」玄玉手中的剑没有离开分毫。
「但你会杀弟。」
「不错。」
尔岱满面不甘,「为何你不先杀了凤翔?」手下败将凤翔,乱国甚于他,却还能保住一命?而他不过是杀了个前皇戚,就得送上一命?未免也太下公平了。
玄玉冷冷应道:「我不杀凤翔,是因对凤翔来说,生不如死,死了,反倒是-种解脱。耻辱的活在他人脚下,对他,才是-种最大的折磨。」
「你好狠的心……」尔岱万没想到他根本就没断恨,反而竟是以另一种手法来报复凤翔。
「这是人生,不是儿戏。」玄玉锐目一瞪,「这道理,乐浪因你而明白了,而你,现下也得跟着他明白!」
赶在他动手前拚死一搏的尔岱,扬刀挥开了玄玉剌上前的剑尖时,举起右手自左手上的陌刀里再拉出另一柄短刀,趁玄王微愕应变不及时刺向他。
「殿下!」堂旭和袁枢在尔岱抽出刀时已冲上前,有伤在身的堂旭慢了一步,袁枢挥刀一手砍向尔岱的左肩,一手则紧紧握那柄短刀,一旁射来的快箭,硬生生地将尔岱逼退两步,在余丹波发另一箭前,尔岱大步冲至袁枢的面前,玄玉一把拉开还想护着他的袁枢,将剑直剌进尔岱的左胸里。
在那一刻,玄玉的脸上没有泪,他亦看不见尔岱的睑庞,他看见的是另一人,是那个早在他心中取代了手足之情的乐浪。
尔岱瞠大了双眼,站不住地一手紧捉住玄玉的肩头,以不信和不甘的眼神望着上方玄玉决绝的脸庞,然而,双目直视前方的玄王,完全不肯低首看他一眼。
「我不能把江山交给你。」玄玉面无表情的低语,语毕再将手中的长剑更刺进他的身体里。
受这-剑后,尔岱的身子缓缓往下滑,当玄玉不留情地拔剑转身走开时,尔岱跪在四起的风沙中,微瞇着眼,试图想看清玄玉的背影,但在这时,他眼前所看见的却不是玄玉,而是石寅多年来总是站在他前方保护他的背影。
是那具宽阔的肩,领着他来到战场上,也是那道他依赖的身影,教会了他如何在战场上求生求胜,如何用手中的陌刀杀出一片未来。
他没忘记过石寅,他从没忘记,那张如父的脸庞。
这一辈子,他都活在矛盾之中,想等又不能等,既爱石寅又恨石寅。当他决定不再等待,想藉战争之手,将那些他没尽力去争取过的都拿至手中,可却已失了夺得天下的先机,当他终于明白石寅那片舍生救己之心,石寅也已离他而去。
许多人与事,是不能再重来一遍的,就在他错过之后。
当尔岱无声垂下头时,手中那柄石寅的陌刀亦自他的掌心中松开,风沙吹掠过他的脸庞,没有代他留下只字词组,
「传旨?」决定速速结束这场内乱的玄玉大声喝令,「不降者,杀无赦!」
战场上人声再次沸腾,当奉命去逼降的兵士们部纷纷离开时,持弓的余丹波垂下手中之弓,默然地看着玄玉动也不动的背影,过了许久,立在原地的玄玉去取来军旗,将绣写着乐字的旗面自杆上取下,仔细折妥后,悄悄收至袖里。
余丹波深深喘了口气,始终都关在心底的伤痛,总算能够随着玄玉的动作释放出,那些在洛阳时他没来得及流,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流的泪,化为眼前的风沙,跟随着风儿流浪到远处。
扬首远望西边坠落的夕日,风儿嘶声地在他耳边诉说着,这不过又是另一次的浴血归来,所谓的生与死,仅是沙场上的片景。
举步跟上玄玉前,余丹波回首看着身后乐浪的旗帜,以及远处的尧郡城。
日后这座尧郡城,将会-如往昔地繁华富庶,欲往长安的商队旅人,和那些来自西域的使节们,会如常地踏过尧郡城城门,但多年后,善忘的人们定不会行人记得这座战场上曾发生过何事,总有天,人们也都会忘记,忘记风沙里的背影,和那些流传在耳边的英雄之名。
冬卿仰起脸庞,直望着眼前一面面高耸的伏义营军旗,在她前方,是列队整齐,等着她交出九江城的伏羲营大军、
袁天印的赌法,就是开城出降,而领头出降者,还是身为太子妃的冬卿。
在这之前,除了冬卿之外,其余九江城里轩辕营的将士们全都反对这么做,但这其中,却不包括燕子楼,事实上,在冬卿下令之前,燕子楼与袁天印皆已率军离城中,现下伴在冬卿身旁一块站在九江城城桥这端的人,分别是已断了一臂的顾长空,与坚持不走的洛阳太守康定宴。
太子妃与楚郡王,加上-个洛阳太守齐出城败降,这对趟奔来说是莫大的胜利,尤其是在听闻狄万岁已死在余丹波之手后,眼前的胜利,方可稍稍弭平趟奔心卞那份痛失爱徒的伤痛,也可藉此提振伏羲营的士气。
阴霾的大色下,陷于烽火多时如今已经偃兵息鼓的九江城,此刻城内城外笼罩在一片大雾与等待的沉默中,率领伏羲营大军的赵奔,等着城桥另一头的太子妃率众渡桥出降,而冬卿也在等,但她等的却是另两个不在她身旁的人,
飘浮在空气中的阵阵白雾,令趟奔看下清远处冬卿的脸庞,等候许久,就是迟迟不见冬卿越桥而来,当赵奔等得不耐,欲遣人上前一催时,某种类似马蹄、又似重物辗过大地的声音,自雾中缓缓传来。
手按着腰际上的陌刀,顾长空很想亲自上前砍上赵奔两刀,在听见那阵声音后,他更是耐不住性子地往冬卿的身旁靠,准备随时一把拖走她,神情自若的冬卿,怕他小不忍乱大谋,忙偷偷按着他的手示意他别在伏羲营的面前露出半分异状。
不久,发觉不对劲的趟奔,深伯中了埋伏遂命大队上前越桥去逮已出城的敌方,可原本听来像是仍在远方的古怪音息,此时却以疾快的速度愈逼愈近,仿佛在下一刻即将抵达?轰隆隆的声音,其震天价响之势,令所行人都忍不住想掩住双耳。坐在马背上的赵奔紧拉住缰绳,在挥散不开的浓雾中搜寻音源究竟是来自何处,当声音大到一个极点时,在迷雾中听来有若千军万马,宽广的城桥亦开始随声震动,定在上头的人马被震得几乎站不住,迷蒙的水气忽然大量蔓延在空气中,
恍然明白此声为何物的趟奔,拉大了嗓门命城桥上的士兵快捉住太子妃并策马冲上前,已撑至最后底限的顾长空,发觉赵奔已识破后,随即扯了冬卿掉头往城里跑,跟在他们身后的康定宴,则是边跑边命候在里头的城兵合力收起城桥。
倾斜的城桥渐往上收,令驰在上头的赵奔马势不稳,他倏然收绳止蹄,回首看了仍在他身后的大军一眼,顿时调过战马奔向大军,大声喝令全军速离九江城尽快朝地势较高的地方移动。
下一刻,滔天洪水在伏羲营慌忙撤退中骤抵,三条围绕在九江城外却遭人截流并蓄洪的支流,被迫同时集中冲向九江城,漫高的洪水以无人能阻之势一泄千里,紧急关上城门的九江城,虽说地势较高,但还是险些因剧烈的水势而拉不上城门,城内的城兵们纷纷拉紧了城门巨索关拢城门,在城门一关上后,一涌而上的轩辕营士兵赶紧上前以巨木抵住城门,并以双手推挡在厚实的城门上,试图阻止外头水势强烈的奔流冲垮城门使得洪水也冲进城中。
伴着水流,击打在城门上的树枝或石块,一下又一下撼动着城门,声势之大,令门内的轩辕营人人耳中听不见人语,亦听不见外头伏羲营任何兵员的声音,大伙都咬紧了牙根在心中祈祷着,历经过灭南烽火、数百年水患,专为防灾而筑的这座九江城,能够抵挡得住这次人为的浩劫。
来得急亦去得快的洪流,在横扫过九江城外后,顺势冲向长江。数个时辰过后,清晨的浓雾早巳散去,身子早已紧绷到僵硬的众人,在外头再无任何声响时,缓缓自城门后撤开。
沉重的城桥再次落下,走出城门的众人,哑然无言地瞪视着眼前难以想象的景况。
放眼看去,九江城外众镇皆毁,眼前尽是满地泥泞与残屋,自上游冲下的大水与石木,将九江城外摧残成一片狼藉,而先前包围九江城的赵奔与伏羲营,已不知去向。
「敌军……」一片静默中,顾长空困难地自喉问挤出两字。
不愿去想象方才城外发生了何事的众人,无人回答他。
「九江……」顾长空吶吶地指着前方,很庆幸在开战前就已将百姓全都撤往临川。
众人全都看向站在前头的冬卿。
她深吸了口气,信誓旦旦地道:「我们可以再造一座九江。」
聆听着她令人安心的保证,众人下自觉地都松了口气,自震惊中回神的康定宴,忙下迭地命人设法出城,好去将在上游截流转向的燕子楼与袁天印接回来。
潺潺的黄流,低声白桥下和前方的城镇中走过,冬卿走至桥上,低首看着这-手创造了九江亦可毁灭九江的河水。
那日,袁天印告诉她,就由九江城自己来决定他们的胜败,由上天决定他们究竟该不该亡在此地,敌不过赵奔的她,同意一赌,虽然她以往都深信人定胜天,也下相信什么命运,可这一回,她却在城破之前押下了所有的本钱与命运一赌,或许,这只是临死-搏,但她真的很想知道,轩辕营是否命中注定将亡在九江,而她与玄玉,定否夫妻真无再聚之日。
当康定宴准备派兵出城去江边寻找敌军时,冬卿转身定向城门,打算先告诉康定宴,在确定敌军生死后,定要快些将九江已退敌的消息传达给玄玉,顶上的日光照在桥下的流水之上,将她的脸庞映照得莹莹发亮,在她走过城桥时,水面上留下了她的倩影。
第四章
日子像是水面的涟漪,圈圈泛起后,又无声无息地逝去,曾经发生的战火,像昨夜的星斗,天明即隐,晨光乍现,又是一日晴。
入秋了,长江雨岸变色的叶木渐渐染上秋彩,白九江出发东下的战船,-艘艘安静地划过江面。
-路西进的伏羲营大军,先后战败在洛阳与九江,赵奔战败后,江南情势下变。
太子玄玉弭平晋王之乱,建羽皇帝止即下旨续剿信王,原本驻守京畿的盘古营,奉命代轩辕营南下顺江东进,与自九江反攻至丹阳的轩辕营守军在采石会合后,大军逼抵丹阳。
前后不过数年,丹阳城再次遭大军包围。
守在丹阳城内的德龄,虽有以前南军为班底的城军可据守,但在联军包围丹阳城的这些日子来,德龄除了守城外,并末派出城军迎击,他只是在等,他在等一个能让他做出决定的消息。
突破万难才入城的嵇千秋,在德龄等待的目光下出现在他的面前。
听完了嵇千秋所带来的消息后,德龄愕目以对,难以相信此事的他,不禁要向嵇千秋再确认一次。
「确定是他亲手杀了尔岱?」这怎么可能是玄玉会做之事?
「是。」
一时之间难以接受这事实的德龄,在殿中来回踱步了一会后,心烦意乱地再问。
「父皇有何反应?」亲刃手足,此事非同小可,最爱颜面的父皇应当不会不在乎全朝大臣的责难,当然父皇更是介意,天下人如何看待这位甫当上太子就痛下杀手的新太子。
嵇千秋的面色有些惨淡,「圣上圣谕,晋王兴兵造反,死不足惜。」
烦躁的步伐顿止,德龄动作极为缓慢地转首看向嵇千秋,总算是摸清了父皇为何愿让玄王杀了尔岱。
父皇是决心要杀侗榜样给他看。
「开城门。」等到了个答案后,早就做好准备的德龄沉痛地合上眼。
「王爷?」还以为他要战到最后一兵一卒的嵇千秋,不敢相信这会是他考虑过后的答案。
他不得不识实务,「赵奔已死,我亦失了最后的筹码。」纵使眼下他能守住丹阳,或是派军击退敌军,但日后父皇定会再派出轩辕营或是更多联军齐下丹阳,到时,他仍是得降。
「难道王爷就这么出降?王爷,您要三思哪!」不忍多年来的心血皆毁在这上头,更担心德龄的安危,嵇千秋不赞成他就这么束手待毙。
德龄面色凝重地说着,「我若不降,就算到时父皇能网开一面不治我欺君、造反之罪,玄玉也定会杀了我。」
「太子怎会-」他才想反驳,却迎上了德龄那双笃定的眼。
「他会的。」
嵇千秋登时愣注。
「他会。」向来最定能忍的玄玉都可亲刃尔岱了,对他又何需手下留情?当年是玄玉在他战败后救他一命,如今放眼国内,灵恩与尔岱死 了,凤翔永不见天日,只要除掉他,就再无人能够成为玄玉的心头大患,若是他不从,相信玄玉定不会吝惜收回当年曾欠给他的一条命。
嵇千秋慌张地问:「可……可就算出降,王爷不也是死路-条?」
「说实话,我不了解玄玉的心思?」他没把握地摇首,「我不知,我若出降,他究竟想如何处置我。」
或许,在他被押至长安后,玄玉不会阻拦父皇下旨杀他,可他又隐隐觉得,只要他降,玄玉就有可能留他一条生路。他一直都记得,当年灭南之战他负伤带伏羲营退至贵安时,没降罪于他的玄玉,在他耳边所说的安慰话语。
玄玉的有情与无情,不是只在一念之间,也并非单凭个人好恶,玄玉是在看人。尔岱之所以会死,是因乐浪,也因尔岱直接威胁到父皇与长安的安危,他若要玄玉不杀他,他得让玄玉有个不杀他的台阶下,在玄玉得依父皇的旨意变狠之前,他必须让玄玉能说服自己不需这么做。
话说回来,其实,他并不是挺在乎自己的生死,早在出兵之前,他就有了兵败后一死的觉悟,现下他之所以不能死,是因他担心在他令下叛变的伏羲营,会在父皇的盛怒之下,跟着他一道走上黄泉。来到丹阳这些年来,他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重新打造了-座新的丹阳城与伏羲营?他不愿让这座丹阳城再次走回战后的前路,又再次遭战火所摧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