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节死后,他曾认为,生不如死,唯有死才能解脱,可现在,他却贪婪地想让等着他的素节再多等他一会儿,因他还不愿离开这座热闹的人间,在这里,有着自他丧妻后就扶持着他渡过难关,并与他肝瞻相照的余丹波,他还有这些视他为一家人的轩辕营同袍,在没亲眼见到玄玉完成大志前,他舍不得离开。
他舍不得让玄玉变得更孤单。
急敲的敌袭锣音在城头上-声声地响起,没忘记城外还有一场未完战事的乐浪,伸出一掌握住袁枢的肩头,恳求地看进他的眼底。
「守住三十里敌距,无论如何……」 一旦这距离没能守住,益州大军就将兵临长安,届时,玄玉必定会冒险亲征。
被泪水模糊了视线的袁枢,哽咽地向他颔首,已赶来的军医在众人催促下蹲跪在乐浪的身旁,-看胸前的伤势,立即难过地锁紧了眉心。
靠坐在副官怀中的乐浪,命人拆散了他的发髻,他亲自以陌刀割了一束发,接着他将始终都贴身放在怀里的绣袋拿出,把两者一块递王袁枢的面前,然而只希望军医能够挽回他一命的袁枢,却怎么也下肯收下。
「将这些交给殿下。」乐浪拉过他的掌心,强硬地要他收下,「答应我,定要亲手交给他。」
原本打算在退敌后立即自尽的袁枢,当下立即明白了乐浪想藉此要他活下去,他紧紧握住乐浪过于烫热的掌心,在乐浪愈来愈喘不上气时,他恐慌地看向身旁的军医,可军医却伏地叩首表示无能为力,不给众人半分希望。
「告诉余将军,我得食言了……」在四肢频频抽搐时,失去力气的乐浪靠在副官的怀里低喃。
当众人纷纷围在他的身旁俯首采向他时,像是夜晚突然来临般,乐浪的眼前变得一片漆黑,他痛苦地强睁着眼,很希望能够看到那些他来不及看到的。
他用力捉紧袁枢,「日后……张大眼代我看看。」
「看什么?」
「我想看……玄玉他要走到的地方,是在何处……」
他看见了,在不久的将来,遥远的长安城里正举行着新帝登基大典,当礼乐悠扬地奏起时,那个幼时曾跟在他身畔习剑的玄玉,头戴金冠手捧玉玺,在全朝文武百官面前登上九五之位。
「乐将军?」在乐浪的眼瞳停止颤动时,袁枢不愿相信地低唤。
满足的笑容静挂在乐浪的唇边,他没有开口响应,也永不再响应。
剎那间,袁枢凄厉的吶喊划过天际,回荡在风中的哭声,丝毫无损顶上穹苍半分美丽,依旧,湛蓝万里。
第三章
我曾让你失望过吗?
低首看着不守信的乐浪,玄玉握住他冰冷的掌心,很想就这么将他给拉回来,要他守住他所给过的承诺,但指尖下的抚触依旧无丝毫热意,乐浪那双紧闭的眼,亦不肯在他祈求的目光下再为他睁开一回。
行辕中,玄玉孤站在乐浪的身畔,在他身后,哭声此起彼落,一室乐浪的下属,皆齐跪在他身后,似想用眼泪洗去此时的哀伤,又似想用哭声获得他的原谅。
在这刻,除了沉默外,玄玉想下出这世上还能用什么言语代替。
生死有命。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战场上的每一位战士也部有这觉悟,可人人也知,这话不过是说来安慰人用的,等到真正接触到生死之后,才会发觉
这谎言根本就安慰不了什么,它只是用来强迫活着的人得伪装坚强,使劲隐藏住那任凭什么也填补不了的心痛。
玄玉无言地将拧湿的布巾攥在手中,仔细拭净残留在乐浪脸上的风沙、为乐浪将留在颊上的血渍拭去,他是那么小心翼翼,手中的动作轻柔而缓慢,在打理完乐浪的脸庞后,他再换过一条干净的布巾,将乐浪身上的光明铠甲每一片甲片都拭得洁净光亮,一如他身上已穿上的战甲。
他不记得他是如何赶抵尧郡城前线的,他只知在他来到前线时,他见着了-个士气低迷的轩辕营,尤其是那些盛长渊带过,后由乐浪接手照顾的手下,人人皆自责的伏跪在地不敢直视他的眼眸。
现下的他也不敢看自己,因为他伯,他会看到一个拋下身份顾忌只想报仇的自己,更甚者,他伯他会看到想杀了这些害死乐浪者的自己。
在轩辕营派人向长安传达噩耗后,得知这消息的他,又怒又痛,更为乐浪是因何而死感到悲忿不已,旋即向父皇请旨亲自出兵的他,不顾父皇的反对,用最快的速度赶来此地,当他亲眼见着了乐浪时,他很想狠狠痛责为他人牺牲的乐浪一顿,或定就这么在乐浪面前放声痛哭-场,但他什么部没有做,因他,什么都下能做。
他万万想不到,乐浪竟是为了一个前南军而死。
值得吗?
无论是于公或是于私,他当然不愿乐浪为一个下属而死,若是可以,他情愿用一百个、一千个袁枢来换一个乐浪,可他不能换……也换不回。
或许乐浪根本就不在乎死得值不值得这问题,又或许,总是在等着能有-个解脱的乐浪,这回终于可以逮着个正大光明的借口,藉此解脱那份自丧妻后的痛苦,那他呢?乐浪可曾想过他?谁又来替他这个被留下的人想想?
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更苦,也更需要勇气以渡过残酷的未来,因他们不能选择命运,只能面对。
想当年,教授他剑法的,就是乐浪,同时也是乐浪,告诉了他沙场上的风光与辛酸,以及武人们不能改变的生死命运?以往当乐浪在沙场上冲锋陷阵时,他总认为乐浪必定会平安归来一如它役,在他心中,乐浪是从不败的,因体贴的乐浪深知,若是战死,在身后将会有许多人为了他而伤心,因此就算战事再如何惊险、再如何命悬一线,他总会见着乐浪安然归来的身影,而不是如今这具冰冷的尸体。
现下的他,就极度需要乐浪给他一个能让他心安的眼神,他需要乐浪一如以往地站在他身后,替他撑起这片他们共同打下的江山,他渴望能够再次听到乐浪那如兄如父般的关怀,他多么想挽回这个令人不甘的错误,而他更恨的是,为何他要遵旨留在长安城里,任凭乐浪独自去应战。
他该赶在尔岱杀了乐浪前就亲手杀了尔岱的。
站在玄玉身旁的堂旭,静看着玄玉的侧脸,在行辕外射进的光影里,他看不清玄玉此时的模样,他甚王在玄玉的脸上找下到任何表情,一股深沉不见底的哀痛,自无言的玄玉身上悄悄蔓阔了来,令站在玄玉身旁的他,低首不忍多看玄玉一眼。
自乐浪死后,就-直没开口说过话的袁枢,在玄玉亲手将乐浪打点完后,跪在他身后低唤。
「殿下。」
玄玉缓慢的转过身,低首瞧着在臂上绑了孝巾的袁枢,同时也是乐浪舍命所救之人。
「乐将军……」他松开始终都紧握着的掌心,将它高举向玄玉,「乐将军要末将把这交给您。」
在见着那三束发时,玄玉拚了所有力气才有法子压住此时内心的激荡,他将它紧握在胸前,分不清乐浪留给他的,究竟是份希望还是份遗憾。
将乐浪所托付之事完成后,袁枢朝玄玉深深三叩首,每一下皆叩地有声。
「末将死不足惜。」再次抬起头时,袁枢飞快地拉出腰间的陌刀,将刀柄一横,用力抹向颈间。
玄玉在他使劲抹下去前,上前一把按住他的手。
「盼殿下成全。」死意甚坚的袁枢,眼底没有半分动摇。
「你的命……是乐浪用命换来的。」隐忍的玄玉,浑身不断颤抖,「你得代他活着,你得代他好好的活着。」
已干涸的眼眶再次泛满湿意,背负着乐浪之死的袁枢,在玄玉的颤抖中,同感其痛地红了眼眶。
玄玉难忍地别过脸,「别辜负他。」
「殿下……」袁枢不禁泪流满面。
「启禀殿下,敌军叫战!」在监视着敌军一举一动的前军传来消息后,前将军急忙的冲进行辕内通报。
如遭针刺中般,玄玉狠然拾起眼眸,再次忆起了乐浪身上的伤口,和尔岱又是用何种方武将乐浪永远逐出战场。
就连他也没料到,尔岱竟求胜至此,甚至连这种手段也部用上,虽然在战事中,取敌性命的手法无分卑劣高低,只重成与不成,但这叫不能凯旋归来,或足在沙场上堂皇战死,反倒枉送一命的乐浪,情何以堪?君子重德,若他将杨国交子尔岱之手,日后,杨国会是什么景况?一场战事尔岱都尚且如此了,若将治国治厌之权交予尔岱之手,尔岱又曾做出何等错事?
行辕内等着他发号施令的众将军,人人皆屏息以待,个过-会,玄玉在他们等待的目光下拿起乐浪的陌刀。
「殿下要亲自应战?」众将军见状,莫不紧张地起身。
玄玉环视众人一眼,未及开口,行辕里的将军们都惶恐的出声阻止,因他不同于他人的太子身份,也因他们不愿他冒着和乐浪一样的风险接续乐浪遗留的战局。
「殿下切勿亲自应战,殿下不可……」
「传旨。」玄玉转身朝堂旭交待,「命元麾将军破伏羲营后,速返长安。」
不是要按照计画先兵援九江吗?对于他突然改变计书,堂旭虽有犹豫,但仍是应了下来,
「遵旨。」
玄玉再看向一室怕他步上乐浪后尘的人们,半晌,恢复镇定的他沉稳地开口。
「现下,我不要求你们马上为乐将军报仇,我要你们守。」
「守?」众人眼中有着不解。
他朝众人暍令,「在元摩将军赶来会合前,轩辕营务必得守住长安三十里敌距,绝不可让益州大军越雷池一步!」
「听到余丹波如雷贯耳的名号,写满失望的众人脸上,不自觉地又抹上了一份希望,人人都在想,只要余丹波率另一半轩辕营赶赴此地,届时他们定可击败益州大军一雪前恨。
「本帅任你为此役的行军总管。」玄玉走至袁枢的面前,将手中乐浪的陌刀交给他。
袁枢怔愕地看着池。
「守住三十里敌距,别教我失望,」已有坚守尧郡城准备的玄玉,将眼下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末将领命!」
洛阳。
伏羲营大军遭拒在洛阳城外十里处,由余丹波所领军的轩辕营,目前已退回洛阳城内。
就表面上来看,此役中牺牲掉前军,还退守至洛阳城的余丹波,似乎是很令人失望,但不介意让狄万岁得意一时的余丹波,实际上乃是刻意引诱敌军全军尽出,一点一滴耗掉狄万岁手中的兵马,加上远自丹阳赶来的伏羲营,在长途奔波下本就已兵疲马累,只要战事拖延得愈久,粮草减损得愈多,也就对伏羲营大军更不利。相形之下,目前洛阳城内的轩辕营大军,因保存战力计策成功,城中军员数已超出伏羲营大军。
现下全轩辕营的人都在等,就等已盘算好如何卷上重来的余丹波,抓准时机,出城予以伏羲营重重一击。
当时机已然来临,余丹波在行辕中传达完战略,准备安排大军出城袭敌前,另一个不在他们预期中的消息,却先行抵达洛阳城。
由玄玉所派的探子,自长安外的尧郡城一路奔往洛阳,以百里加急之势进入洛阳城内,人行辕后跪在余丹波面前,双手奉上帖子时亦大声报出乐浪的死讯。
行辕中静默得可怕,原本士气高昂的众将宫,顿时陷人难以自禁的哀伤中,如遭晴天霹雳的余丹波,则是怔怔地握着手中的加急帖不发一语。
过了许久,不愿相信这事实的他,压下两手的颤抖,执意打开帖子亲眼去确认这个噩耗,当乐浪的姓名映入他眼中时,他倒抽口气,任帖子自他的掌心中滑落,如同不瞑目的尸首般,摊放在案上与他两目相对。
离开长安前的那阵不安,算是预感吗?从军这么多年,他向来就相信预感这玩意的,可这一回为什么他不信?事关乐浪,管它再怎么荒诞无稽,他也都该信的?明明他就担心乐浪恐无法对晋王绝情,他为什么还要让乐浪独自去对付晋王?为什么他不早点除掉狄万岁兵援长安?
若是他能早点回长安,或许乐浪就不会战死,他就能及时救同乐浪一命,狄万岁在他心中造成惧败的阴影,今他自这场仗开打以来就处处过于谨慎小心,不似以往与敌交战般,只要有了七成的把握就出手,为不徒增损伤,向来就求速求快的他,总是快刀斩乱麻地尽速扫平敌军,只是这一回,他没有这么做,他怕输。
或许他在战场上并没有败给狄万岁,可在某方面,他的的确确是输了,他输掉了乐浪的-条命。
紧紧握住双拳的他,站在案内低垂着头,不住地大声抽气,自双手学会拉弓射箭以来,余丹波从不曾在战场上这么后悔过,心中充满悔责的他很想嘶声怒吼,更想现下就将大军调头杀回长安,亲自去找晋王报仇,但眼前那个在洛阳城外拖延住他,令他下能返京报仇的狄万岁,仍在苦苦与他纠缠。
「将军……」行辕内的将士们皆对他翘首以望,就盼他能领着他们定过这场风暴。
余丹波回首看向这些如今只能倚靠他的下属,心虽痛,但他也知,在少了乐浪之后,长安战况已是如此不利,孤立无援的玄玉只能倚靠他,他得尽快解决掉狄万岁兵援长安,他不能再打击轩辕营。
「封锁消息!」他直了背脊大声喝令,「下许让风声走漏半分,在这场仗结束前,绝不可动摇军心!」
「遵命,」
「出阵!」扬手取来余家弓后,急于返京的余丹波率众将宫大步走出行辕。
就快抵达洛阳城了。
汗水顺着狄万岁的脸庞滑下,抬首看去,今日又是日照耀眼的晴日,照耀着伏羲营大军的日光,将他身上的铠甲照得发烫灼身。
已率军逼近洛阳的狄万岁,坐在行进中的马背上远望矗立在前方的洛阳城,口中咬菩干粮的他,口干舌燥得无法将手中的食物下咽,他伸手取来鞍旁的水壶,不意瞥见身后看似口渴得紧的副官正瞧着他,他再看向后头更多与副官一样都将饥饿与疲惫写在面容上的部众,他的心房顿时一紧,将本快到口边的水壶拋给副官,他不能再拖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