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不臣?」
百忙之中抽空自丹阳前往采石的德龄,在巡视完伏羲营上下之后,与负责搬迁与重建伏羲营的狄万岁,一同来到营中军牢外,面对里头那群仍是不肯臣首杨国的南国战俘,德龄不禁眉心深锁。
自杭州回来后,始终在观察着德龄一举一动的狄万岁,站在他身旁拱手以禀。
「回王爷,这班败俘乃固守京畿丹阳者,曾隶属前南国太子麾下。」
「因此都有武人宁死不屈的脾气?」打过灭南之战,也曾亲眼见过丹阳城破之时的景况,德龄很能明白关在里头的那些人在想些什么。
「是。」以为他将怪罪的狄万岁,两眼牢牢盯审着他的表情。
岂料德龄仅是一笑,眼底,有着激赏。这反倒让讶愕的狄万岁出乎意料之外。
举步离开军牢外的德龄,扬手示意留在原地的狄万岁同他一道走。
「募兵方面呢?」现下的伏羲营正朝三个方向走,一是以原有伏羲营兵员为班底,一是募兵以增兵员,另一,则是得设法打动军牢里那些为数庞大的前南国军员。
「还需要点时间。」因德龄的财务状况是众王爷中最佳的一个,加上战后流离失所无业之民为数众多,因此在募兵上并无困难,大致上都已安排妥当,目前就只差得将募来的兵员重新训练。
听完他的回报后,德龄的反应仅是颔首不再过问,这让狄万岁反而窝不住心底的疑问。
「王爷放心将伏羲营交给卑职?」打从伏羲营迁营以来,德龄为何敢把一切事务全都交给他这么个陌生人来办?就算他是由赵奔所荐,在不知他有何能耐、也没亲眼见他干过什么大事业的德龄,怎能轻易相信他并且将大任托付给他?
「当然。」
「何以信之?」始终得不到个入主伏羲营答案的狄万岁,非得趁这机会把话问清楚。
「因你是狄万岁。」德龄瞥他一眼,「如此而已。」
他垂下头,「卑职并无显赫功业。」充其量,他也不过只是个扬州守将而已,在这儿兵阶高他一等者比比皆是。
德龄耸耸肩,「你不过是时运不济。」经商讲求时机与运势,而文人从仕,武人从战,则都得要有官运,没那个运,就算是再有长才也只能淹没在人海之中。
「王爷不怕卑职难以服众?」重建伏羲营不难,真正难的是,在他上头那些老拿着官位压他的将军们。
「有本王在,谁敢对你不服?」德龄轻易地就看出他的难处,「若真要个头衔才能让你方便打理伏羲营,本王可立即派人去长安替你讨个官来,不然,把你往上拉个几品当个将军亦是小事一桩。」
不想让德龄认为他在讨赏,借机要个一官半职,狄万岁连忙反驳。
「王爷,卑职并非──」
德龄却已下决定,「平定丹阳围剿南国残军有功,整顿伏羲营亦有功,回头我就命人设法将你拉至车骑将军,在那之前,你就再忍忍。」在朝中养了那么多官是干什么用的?若是连这也不成,那他买也要买来。
怔看着眼前的德龄,狄万岁反复回想着这些年来在扬州之时,同僚们口中那个既爱财又好逞强的德龄,以及当他赶赴杭州之时,亲口说出德龄有心的赵奔,在提及德龄时脸上信任的笑意。
片段片段交织的言语,在他脑中混搅成一团后沉淀了下来,静看着德龄的侧脸,他不禁开始相信起军中流传着的一句话。
战争能逼迫人成长。
「你听着。」准备离营的德龄,在离开前回首慎重向他叮咛,「你要用何人,只消知会本王一声即可,只要你能打点好伏羲营,本王不过问任何琐事,亦不问你用的是何手段,本王只要求你一事。」
「何事?」他赶忙打起精神。
「日后若再遇战事,必定得让你手中的伏羲营军员存活下去。」德龄一掌重按着他的肩头,以过来人的身份告诉他,「千万,别再出现另一个以死断后的韦将军,别让那些信任你的人死在你手中。」
看淡官僚体制,从不指望上位者能对他说出这番话的狄万岁,默然了好一会,随后他起誓性地向德龄拱手。
「遵命。」
命人送德龄出营后,狄万岁独自在校场上站了许久,随后他招来副官命副官率队之后,大步走向军牢。
「开门。」在牢官迎向突然造访的他时,他不理会地直走至地底下的牢房里,站在牢门前吩咐。
「但……」牢官不确定地看看里头所关,无一日不想冲出去的俘兵,再看向带了大批人前来的他。
他厉瞪一眼,随即让深明他骨子里是德龄亲点的伏羲营统帅的牢官速开牢门。
当牢门开启的同时,站在狄万岁身后的小队人马亦同时拔出陌刀对准牢门,而里头手脚皆上铐的俘兵们,则是纷纷起身聚站在门前。
老早就不想再与这些软硬不吃的南国残军再周旋下去,狄万岁选择在今日快刀斩乱麻。
他扫视着眼前众人,「这是我最后一回告诉你们,你们可以选择与盛长渊一般为国尽忠,亦可选择为了你们身后一家老小,以及丹阳城的百姓们积极的活下去。」
还以为他这回有什么新花招的众人,不以为然地哼了哼。
狄万岁往后站了一步,自门前让出一条路来,「现下本将给你们两条路,一是留在伏羲营为信王效力,二是踏出此门离开采石,为了你们前南国继续追寻复国大业。」
当下立即有人不信邪地举步上前准备踏出去。
狄万岁冷声提醒,「但本将要告诉你们,只要谁有心复国,谁就是我杨国之敌,就是我亲刃的目标。不仅如此,身为军人,就该有与同袍共患难的准备,谁若是弃同袍性命不顾敢踏出门一步,我定让他的同袍与他同生共死。」
本欲踏出牢门的执金吾马上止步,忿忿转首瞪向以身后众人性命相胁的他。
「南国早已不复存在,如今整座山河已是我杨国的天下。」狄万岁丝毫不掩眼中的忿意,「今日我若让你们再次为国添乱造反,那就是对不住好不容易才盼到战火消熄的百姓,为了百姓,杀了你们,我不会有悔更不会心软!」
听他话里全都拿百姓二字来压他们,总觉得狄万岁是存心要让他们有愧的执金吾,并不想辩解什么,只是冷声淡道。
「忠臣不事二主。」
狄万岁嘲弄地问:「当尧光皇帝在长安醉生梦死之时,他可还会记得你们这班愚忠的臣子?」
「太子殿下他──」知道抬出尧光是自取其辱后,执金吾随即再提出令他们念念不忘的另一人。
「玉权早已是一坏黄土。」狄万岁迅速截断他的话,末了还看不起地把话掷回他的脸上,「对个死人效忠?你们可真对得起只想好好过日子的百姓。」
气涨着脸的执金吾,在想踏出牢门时,却遭身后的同袍给拉回牢门里。
狄万岁朝身后弹弹指后,对眼前一众大喝。
「要继续为死人当忠臣者,那就别只是光说不练,尽节吧!」
霎时数柄陌刀齐扔向牢里,在顶上牢窗外的朝阳照射下,将一室映照得亮晃晃,被他此举怔住的众人,难以相信地瞧着一地的陌刀。
他不耐地问:「还不动手?」
执金吾快速弯身拾起一柄陌刀,在举刀欲冲向狄万岁之时,狄万岁身后的副官立即率众将更多的陌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动弹不得的执金吾,看着狄万岁走上前来,一手拿去他手中的陌刀后,改将陌刀搁贴在他的面颊上。
「杀你,容易。」狄万岁老实地告诉他,至今他们仍能保留一命的原因,「对于你们这班不降之臣,我大可不必理会你们的固执与痴愚,直接杀了你们免留后患,但信王却坚持要招降你们并留你们一命。」
「信王?」
「当你们在此地死守着愚忠大梦之时,你们可知,你们家中老小,是何人所奉所养?是何人为你们安家?」狄万岁一把扯过他,「是信王!是信王代你们养活你们的家人,是信王为他们修屋、替他们送米!」
愕张着眼的执金吾,错楞了半晌后,喃声在嘴边说着。
「我不信……」
狄万岁使劲将他甩回牢内,「不信我可以让他们亲口告诉你!」
被同袍扶起的执金吾,一手抹去颊上被划出来的血痕,两目直直地望向他。
「你无法取代盛将军的……」
「取代?」狄万岁冷淡地道,「我是要超越他。」
一室寂然中,执金吾看不清背对着朝阳的狄万岁的脸庞。
「日久见人心。」他沉稳的声音,徐徐在牢中回响,「我可以等,而你们,也给我张大了眼睛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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绛阳,轩辕营。
为整合九江兵力,已与乐浪和燕子楼分头行事的余丹波,这日刚自九江城回营,在回自己的大帐办公前,他顺道走了一趟校场,去看看当初那些主动或被动分配到他麾下的新兵和前南国旧员。
校场上,奉命代为操训的顾长空,虽说看着那票光是练拉弓,就练了十来日的新兵是满腹的同情,但余丹波既已下令,他也只能无情地照办。
当列队中又有人将含恨的目光射向他来时,他叹了口气。
「别瞪了,我也同你们一样都受过这种罪,想当年光是练拉弓,我可是一拉就拉了半年之久,更别说练箭也练了大半年,瞧瞧你们,才几日就熬不住?」在要求箭技必须精准的余丹波手底下做事,本来就要有平日会有拉不完的弓的心理准备。
列中的袁衡不满地问:「我们究竟还要再练多久?」太瞧不起人了,居然叫他们练拉弓?那个姓余的简直全把他们当成新兵看!
顾长空尚未回答,一道看戏的声音立即代答。
「练到你们能够百步穿杨为止。」
连拉了数日的战弓,拉到不满情绪已高涨至顶点的众人,在余丹波一现身后,皆义愤填膺地握紧了手中的战弓将它转向,并努力克制住那只欲往身后箭袋拿箭的手。
将他们面上表情,及手边的举动都看在眼底的余丹波,饶有兴致地扬起两眉。
「怎么,恨我?」完全知道自己是众人憎恨对象的他,还刻意扬高了嘴角,冷声笑问。
眼看恶性不改的余丹波又摆出那副欠揍的模样,总是得在他身后收烂摊子的顾长空,当下哀怨地苦着一张脸。
「不要又来了……」他是想连自己手下的兵也都结下仇吗?
「想行刺,你们有很多机会。」余丹波邪恶地朝他们一笑,还挺鼓励他们泄忿的,「反正我脑袋后头又没生了双眼。」
得了余丹波这句话后,逮到机会可以放手一清怨恨的众人,在余丹波一背过身准备离开时,皆动作一致地自身后的箭袋中抽出箭,顾长空见了,赶忙跳至他们的面前拚命向他们挥手,阻止他们别受激做出傻事。
「他骗人,他脑袋后头真的有长眼!你们可千万别上他的当!」
「我就偏不信。」袁衡瞪向把他当成三岁小娃唬的顾长空,「他哪可能那么神通广大?」
「你若射他一箭,他绝对会还你十箭!」面色青白的顾长空揪紧了他的衣领,急急忙忙地向他警告,「不要被他的外表给骗了!他的至理名言是以眼还眼,而且他只要把话说出口,就一定做得到!」
「那又怎么──」袁衡才想回嘴,就见身旁耐不住性子的同伴已一箭朝余丹波的身后射去。
千钧一发之际闪过快箭的余丹波,眯细了两眼,动作飞快地抢来旁人的战弓和一只箭袋,随即毫不留情地开弓射向那个胆敢以下犯上者。
来得快去得也快的箭雨过后,众人吶吶地看着那个遭钉躺在地上,虽是毫发无伤,但全身上下衣物和军靴都各插了一枝箭,被吓得说不出话来的『先烈』。
顾长空凉凉地问:「几枝?」
「十枝……」袁衡数了数,用力咽了咽口水。
「现下信了没?」照他的观察来看,姓余的那家伙,除了无法射日外,就算是闭着眼也都射得中他想射的东西吧。
「……」
顾长空恭请地朝前伸出一掌,「不怕死的话就去当下一个吧。」
「那个……」看着前者的下场,袁衡吶吶地摇首,「不用了……」
「可还有人想试?」意在教训,刻意手下留情的余丹波,一手扬高战弓懒洋洋地问。
在顾长空的明示与袁衡的暗示下,所有不敢再试一回的众人,面色苍白地纷往后头退了一步。
「下回在行刺前,最好是再多拉点弓,勤加练练准头先,因为我下回绝对会一箭射掉你们的脑袋!」眼中的寒意足以使人结冰的余丹波,在横扫众人一眼后朝顾长空交待,「长空,叫他们再拉三个月!」
「遵命……」在一片此起彼落的哀号声中,顾长空认命地点头。
望着撂完话就走人的余丹波,袁衡边拭着额际的冷汗边问。
「你在余将军身边待几年了?」
顾长空痛苦地抱着头,「久到我一看到那张美人脸就反胃……」他都跟玄玉说过不下数百回,他要调到乐浪手下去,可余丹波就是死捉着他不肯放人。
「辛苦你了。」见识过那个表里不一的余丹波后,袁衡这下子完全能够明白他的苦处。
「不过王爷已经命我回九江办事了,日后我不会常待在营内,到时要辛苦的就是你们了。」总算能够暂时解脱的顾长空,放心不下地拍着他的肩头叮嘱,「记得,在余将军面前,勤奋点做事,还有少说少错,不说,绝对不会错。」
「是……」袁衡僵硬地颔首,不一会,两人被远处的人声给吸引了过去,「那边什么事那么热闹?」
顾长空回首一望,在又见到那等阵仗后,有些头痛地抚着额。
「看样子,燕子楼要开始挑新兵了。」一群迷途羔羊,不投入余丹波麾下也不找上乐浪,偏挑燕子楼?
「用酒挑?」袁衡纳闷地一手指着那一个个扛着酒坛,或合扛着酒缸进帐的兵士。
顾长空兀自在嘴边喃喃,「希望这回不要又全都醉得不醒人事才好……」
挤满新征募与前南国旧兵士的大帐里,个个坐在地上的兵士,纷纷瞪大了眼,看向一手抓着一坛酒,一脚大剌剌踩着桌案,高站在帐里的燕子楼。
他朝两旁吆喝,「上酒!」
属于燕子楼麾下,列位在旁的旧员们,在燕子楼一下令后,立即在众位新兵的面前,各摆上每个人入营都必须经历的考验。
燕子楼一手扠着腰大声命令。
「想入我麾下,就先把眼前那一坛给我喝干!」余丹波和乐浪带兵各自有自己的一套,他当然也有他讲究的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