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仙道知藤真为人极讲信义,既知他是海南人,便绝不会让他去陵南,共谋什么退敌之计,让他为难。他心道:”四哥之所以在这个时候派兵入陵南,无非是想出其不意地制住陵南王室,或使陵南从此俯首称臣,或让陵南割地赔款,从中得到好处;现在陵南已有了防备,且另立新主,一心赶他们出去,加上湘北这边局势基本也已稳定,若湘军反身一扑,海南深入人国,两边受敌,反而不妙。清田有勇无谋,不知道不足为怪,神惯于征战,又怎会不明白、不退兵?想是他们趁我们尚未攻克星星关,向陵南提出要我这个’叛徒’作为退兵条件,花形和一些陵南大臣畏惧海南,又不愿陵南人受损,便想撰得我去陵南,交给海南。哼,一群胆小鬼,我便不去,海南难道还真敢硬拼么?”
他原想立刻拒绝,再羞辱这些信使一番,赶出湘北,但忽尔又想:”海南既敢杀了上代陵南王,未必就不敢背水一战。倘若单是我一人,便能熄了两国战火,免了生灵涂炭,我又何必珍惜自己呢?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
他遥望星星关,想像流川出城后不见了自己,会如何伤心失望,心一狠,便要赶走陵南信使,但话到唇边,却变成:”你们先下去休息片刻,待我略作准备,再与你们同赴陵南。”
信使们见他识破机关,本料自己必受重罚,听他如此说,不由得大为吃惊,人人心想:”他定是还不知咱们叫他去为了什么,他若知道了,是定然不会去的。”回身刚要走,忽听仙道道:”你们用我一人换了两国平安,回去后,这番功劳可不小啊。就不知花形统领会赏你们些什么?”
信使们大惊失色,不敢停留,跌跌冲冲地下去了。
仙道见他们的样子,更知自己所料不错,强忍着伤心之情,向哈合德等作出城破后如何处置的指示,另外又召来水户吩咐了几句。回营后,略作结束,便要启程。
越野在一边等他多时,仙道也不拦着。直等自己上了马,他也要上马继续跟着自己时,才叹了口气道:”越野,我知道我这次去是凶多吉少,也知道你待我极好,可我实在不愿你跟着,难道你便不能体谅我的心情么?”越野道:”我知道你是为我担心,我虽武艺低微,危险时也是能帮把手的。再不至,通个风报个讯,也是可以的。”
仙道摇头道:”我若要通风报讯,还少得了愿为我跑腿的人么?我说不要你跟,就不要你跟。”他又望了望星星关,心道:”这世上,我只愿流川一个人永远跟在我身边,可这次我连他都不带,更惶论是别人?”想到流川,心中又是缠绵,又是伤痛。
他一催马,跑到陵南信使前方。这时忽听星星关方向传来一阵喧闹,原来城中军民再也耐不得苦寒饥饿,一股作气冲开了城门。湘军早有准备,立刻如潮水般从外涌入,名鹏军大乱。
仙道一勒马缰,居高临下望着,见一员名鹏猛将忽然冲出,骑着匹黑马在湘军中左冲右突,当者披靡,连鱼柱也败下阵来。他弯弓搭箭,一对对乌箭齐发,湘军死了不少将领,入城之势减缓。这时,星星关中忽又冲出一队人,为首一个白衣黑发,离的远了,瞧不清面目,但举手投足,飒爽过人。
他顷刻间便到了名鹏那员大将身前,两人交手不数合,那员大将便被他斩于马下,他自己跳上了黑马,一声清啸,湘军中登时呐喊如雷:”湘王!湘王!湘王!湘王------”
湘军士气如虹,名鹏溃不成军。他们没费多大劲儿,便闯入了星星关。
仙道见一切如己所料,流川平安无事,胸中再无牵挂,一抖缰绳,催马前行。
忽听身后马蹄得得,他也不用回头,就知是越野跟了上来。
仙道苦笑,策马奔跑如飞,他要快快离开这里,快快离开流川,不然便再也舍不得走了。想当初,他也是这般快马趱程,赶来湘北见流川,没想到匆匆数月,他又这么急着逃开他。来也好,去也好,只有理由是始终如一的——便是爱他,深爱他。
(十九)共君此夜须沉醉(1)
海南僻处南疆,地气和暖,在湘、陵重雪终日,玉花搅空的时节,海南京城紫金花都却是草长莺飞,紫金花开得如火如荼。
海南多山,王宫亦建在崤山之上,其富丽堂皇之处比之陵南王宫另有一番高妙。这日是新年里的第一日,虽然去年天灾不断,有些地方颗粒无收,饥民大增,但战事刚熄,又值新王继位不久,人人都想趁着新年好好热闹一番,点火放炮,去一去霉气,因此蓬莱宫内外均是歌舞升平,一派热闹景象。
这方小院邻接着养神湖,便是牧绅一当年帮仙道打过架的那条湖,却是既不闻流商杂征,也不见烟花袖舞,在远处隐隐传来的丝竹声中,只显冷清。
仙道一人独坐在院中石桌旁,借着星月光芒自斟自饮。
大约一个月前,他随陵南信使回到仁京,直接面见摄政王兼三军统帅藤真健司,藤真见到他自是大吃一惊,随即明白必是花形和那些陵南大臣们的所为,大为生气,狠狠训斥了他们一顿,当夜便要派人送他回湘北,说陵南全国上下已作好准备与海南一战,陵南的胜利绝不建立在无辜的牺牲之上。仙道心中佩服,但仍花钱买通花形左右,让其怂恿花形向己下药,然后将己缚去海南军中,交给神宗一郎。明的看:就是仙道为免两国生灵涂炭,甘愿充当马前炮灰。
仙道喝了口酒,微微苦笑,心道:”藤真虽然极有义气,但以他事事以国家子民为重的原则,我若真自告奋勇为两国化解一场战争,他绝无不同意之理。之所以拒绝,是明白陵南现在局势不稳,而我又是湘北元帅,怕海南未退,又同时开罪湘北,两面不讨好,才作此抉择。不知他得知花形卖了我后,有何反应?”
其实藤真对他有情,他并非不知,只是他一心全放在流川身上,只要为了流川,就不会心慈手软,无论是对己还是对人。
想到流川,他又轻轻叹了口气,举起酒杯,道:”嘉客远道而来,蓬莱宫蓬荜生辉,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何不就此现身,过来同饮一杯?”
他话音刚落,两棵紫金花树后的长草丛便动了几动,走出一个身形高挑,清润如玉的少年,正是流川。
仙道似是毫不意外,摆了个”请”的手势,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石凳上。
流川一言不发,坐下后接过仙道递来的酒,一饮而尽,”哐”的一声,将酒杯掷在石桌上。仙道再斟,流川再饮。一口气饮了三杯,流川怒火再也不可遏制,猛的将酒杯向仙道砸去。
仙道伸手轻轻拨过酒杯,流川在杯沿上一弹,趁仙道持杯后撤之际,左手迅捷无伦地抢上抓住他右腕。与此同时,他弹杯时隐伏的内劲发作,酒杯忽然破碎成片,朝仙道脸上弹去。
仙道也不闪躲,一手任流川抓着,一手支腮,反而呆呆看起流川来。流川右袖一甩,替他挡过碎片。仙道笑道:”我便知你舍不得伤我。”不待流川发作,又抢着道,”流川,你瘦了,这一个多月辛苦你了。”
那日流川闯出星星关,杀了森重宽,率众回攻,夺下关城后,俘虏名鹏军民无数,正自高兴,寻找仙道时,却发现他不见了影儿。打听下来,知是陵南信使请了他去。他料陵南不敢在这个时候拿仙道怎样,名鹏大军虽降,尚有些余部散落在草原各处,流川心道:”好事做到底。”便带同赤木等人去收服余众。
哪知消息忽然传来,说陵南已擒了仙道交给海南。流川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知海南王数次派人来杀仙道,仙道落到他们手中,是凶多吉少。他也不顾湘北,将大小事务一并交给赤木和哈合德,自己带了硬要跟来的水户一伙去往仁京。那时海南军已撤,花形手下抖露出是他谋害仙道,水户一力催逼陵南朝廷给湘北个交代。其时海南尚未退远,湘北又蠢蠢欲动,何况此事确实亏在陵南,藤真无法,只得将花形交于湘北处决。水户立即割了他的头带回湘北,流川则一路跟随海南军到此。
他起初只道真是花形出卖仙道,才使他落入海南人之手,但细细回想那日揭发花形的二人言行,及水户的咄咄逼人,倒像是事先串通好的,不由他不起疑心。
进了紫金花都后,他换上海南服饰,但因他不通海南话,又少了一臂,颇为引人注目,只得昼伏夜出,在蓬莱宫中探察仙道踪迹。他轻功之高,当世已无人能及,海南王宫中守卫虽严,却也挡不住他。但王宫占地广阔,一座座亭台楼阁,流川望去皆是大同小异,找的他头也昏了,加之生怕仙道已被他们处死,忧心如焚,这几日中当真是度日如年。
这日新年第一天,王宫中到了晚上也是热闹非凡,流川怕踪迹显露,原要在客栈中再呆上一晚,但心中烦乱,实在呆不下去,还是来宫中寻找仙道。他不敢往人多处窥觇,一味走曲径小道,竟被他找到这里。
他本以为仙道即便仍活着,也必被人上了镣铐,折磨得不成人形,哪知一见之下,他竟没事人似地独坐饮酒,人是瘦了些,风采却似乎更胜往昔。他心中先是一松,紧接着又是一紧。松自是因为仙道无事,紧却是想到了心中疑团,暗道:”他故意安排下计谋除了花形,剪去藤真的左右手,莫非是为了海南?他反悔了,不想和我一起去隐居了,所以才想出这么个法子回到海南,骗过了我么?”
他虽决不愿相信仙道会背弃自己,但心中患得患失,一时之间难以宁定,想起那次仙道为了不阻隔自己前程,说他自己不能有负相田弥生,硬赶他走的情景,忍不住浑身一颤:”这白痴,别是又想歪了。”
他隐身草丛,想看个究竟,可是始终不见人来,自己的行踪又被仙道叫破,只好现身。想到他不辞而别,抛下自己在这里饮酒作乐,火往上冲,才掷杯伤他,但见他并不抵抗,终究不忍心真伤到他。
他见仙道伸出一手来抓自己,一巴掌拍掉他手掌,沉声道:”你想怎样?”
仙道看了看被打的手掌,道:”花形死了么?”流川一皱眉,点了点头。仙道道:”藤真健司工于心计,是个厉害人物。陵南王年岁尚幼,他登基后,一切大小事物势必落入藤真掌握,陵南是泱泱大国,底子雄厚,若统治有方,不出十年,便能衰而复强。他虽有言在先,愿与湘北结盟,但世事难料,防人之心不可不备。藤真此人有个最大弱点:心太软。当断不断,颇有妇人之仁。花形心狠手辣,原可弥补其不足,所以我设计除了花形,到时,只要湘北不起侵略陵南之心,藤真便不会主动出击湘北。”
流川听他全是为了湘北着想,心下稍和。仙道续道:”你有《天下》在手,《天下》中除了行军打仗的法子外,还记述了各种富国强兵的法门,你用心调练湘军,十年之内,便可赶上陵南。那以后,你想和便和,想攻便攻,再也不必顾及其它。”
流川听他如此说,心里又是一沉,道:”那你呢?”仙道不去看他,悠悠道:”我本是海南人,自然是留在海南。”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流川,你的家人若去抢夺别人财物,你自是不会去帮他们的,是不是?但他们若抢夺不成,自己反而面临危境,你帮不帮他们呢?海南就好比是我的家,海南军打湘、陵,我不会帮他们,但现在海南国库空虚,饥民遍地,爱和、大荣在一边虎视耽耽,陵南恢复后也会来报仇,我------我实在不能袖手旁观。”
他等着流川反对,想他一气之下说不定又要以剑相逼。等了良久却始终不闻其声,他心中略微奇怪:”难不成他睡着了?”转头看他时,却吃了一惊:流川紧咬住下唇不发出声音,脸上却已布满泪痕,一双清亮的眼睛比平时更亮,直欲烧起来似地瞪着自己,目中又是悲伤,又是气愤,浑身都微微颤抖。
仙道心中大痛,想要搂过流川,他一侧身,避开了,强行忍了忍,声音还算平静地道:”仙道彰,你究竟还要我怎样?”仙道只感肝肠正一寸寸断裂,脸上却仍笑着道:”我们都没法子抛弃自己国家,对不对?流川,你肯为了我留在海南么?”流川侧头道:”你当真?”仙道道:”那还有假?”流川也不多想,点头道:”好,我留下陪你。”
仙道蓦地里一震,看向流川时,他一脸坚定,并非玩笑。他颤声道:”流川,你------不管湘北了么?”流川道:”敌人已退,我把《天下》交给大师兄,湘北要我管什么?”
仙道心中左右为难,流川对他越是好,他越是不忍心让他陪着自己死,可如何令这个死心眼的孩子知难而退,他一时之间又无计较。流川双目闪闪地盯着他,仙道脑中突然”轰”的一声,跳了起来,冲口而出道:”好,那你便留在海南。”话刚说完,脑中一片空白,人也倒了下去。
等他醒来时,流川正抱着他,目中神情仍是悲伤无已,但又似在想着什么事。仙道道:”流川------”流川伸一指抵住他嘴唇,道:”仙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手指放开,仙道心中若有所失,点了点头,道:”我答应海南王替他效力十年,期间不得与湘、陵两国官员私通,十年之后,他再不管我,我------我已经答应他了。”
流川浑身一震,喃喃道:”十年?”仙道捧住他一手放在自己唇边,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流川,十年弹指即过,咱们先为国尽力,再续己私欢,不好么?还是说,你怕我变心?”流川摇摇头,过了良久,才道:”你非要如此?”仙道道:”不得不如此。”
流川知他倔强起来不下于己,他既已下定决心,自己无论如何是劝他不回的。又想他聪明无比,决心这么做定是有他的理由,只是不便对自己说,挣扎再三,虽然心中万分不舍,仍狠下心来道:”好,就十年。十年后你若再找借口,我不会手下容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