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银衣人没反映,彩衣女子无趣地扁扁嘴,叹口气,坐正身子,遥视着远方喃喃道:“那孩子还真不愧身上所流的血统,即使一无所知,也还能凭本能奏出这首曲子。”
银衣人坐起身,笑道:“怎么,你在妒忌?”
彩衣女子也笑道:“可能吧。日子太长,太无聊了,不找些情绪来打发自己的话可是很难过下去的。”
银衣人沉吟道:“你觉得时候到了吗?”
彩衣女子轻抚鬓发,温柔地叹着气。“我看着他看了十七年,真舍不得说时候到了。”说到这,嫣然一笑,身形缓缓消失,清脆的声音飘散在风间,隐隐约约道:“你可别把他欺负得太厉害哟。”
银衣人耸耸肩,重新躺下身,似笑非笑地听着袅袅箫声,似是完全不知那是足以杀人的乐声,半晌,方闭上眼,喃喃自语道:“好一曲血色钧天,怎能辜负你的期待呢。”
第一回 倾盖如故
烟花三月,春色无限,若江湖人最好的去处是哪里,自当首推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的江南了。
此刻,杭州西子湖畔的望江楼上临窗处,正坐了一位青衣人,在独酌独饮。
但凡上了楼的人,都会对他投去奇怪的目光。只因那人身在酒楼中,却戴着一顶斗笠,遮住了大半个脸。虽不妨碍饮食,却让人觉得怪别扭的。不过看归看,也没人打算上去问原因。经验告诉他们,有怪异行径之人,必有其可特殊之处,这一类的人,少惹才是长命之道。
青衣人正是虚夜梵。他一边饮着酒,一边倾听酒楼上的人们认识论着冰心寒剑寒惊鸿的暴毙,以及与寒惊鸿齐名的浮云飘萍云照影的悲恸,心下不住地冷笑,同时又无趣地再倒一杯酒。
倒了一半,摇了摇酒瓶,已是空了。一扬手,虚夜梵正打算再叫一瓶酒来,还未开口,却见桌上多了一壶酒。微抬起头,透过特别编织的斗笠,只见一杏袍人正望着自己,俊秀的脸上尽是温文的笑意,见自己抬起头来,似当成了邀请,径自坐了下来。
暗自一皱眉,虚夜梵放下手,微笑道:“这位兄台,有何事见教呢?”
杏袍人亦微笑道:“对此湖山美景,却无人相伴,未免太无趣了,小兄见满楼客人,只有阁下神采非凡,故冒昧打扰,拟与君共谋一醉。”
虚夜梵笑道:“兄台太客气了,如此夸奖,在下愧不敢当。”边说着,边细细打量起着这人。
只是第一眼便已觉得他容颜出色,细看之下,更是尔雅清朗,不落俗套,眉宇中有贵气而无骄气,言笑间锋芒内敛,让人一见便大生好感,不忍拒绝。梵虽从不与人深交,但此时也觉得若错过这样一个人物,却是遗憾了。不由含笑又开口道:“在下姓虚,草字夜梵,不知兄台高姓大名。”
杏袍人对虚夜梵这个天下侧目的名字毫无印象,为虚夜梵倒了杯酒后,含笑道:“小兄幼时相命先生曾说小兄命犯孤星,因此小兄无姓无名,只得一个孤字。虚兄弟唤我孤就可以了。”
轻哦一声,虚夜梵拿起杯子,浅呷一口,道:“孤这名字有趣得紧,又是耳生的紧,在下竟从未听人说过。”
孤笑道:“小兄又非江湖中人,虚兄弟若听过小兄的名字,那才是奇怪之事。”
虚夜梵已尝出酒内并无不妥,因此虽不太相信孤的话,但也没有直接说出来,只觉得萍水相逢,倒也没必要深究对方的来历。只是与他说说谈谈,漫无边际地闲扯着。
对着西湖美景,两人从风景谈到了诗词,又从诗词谈到历史,接着又转到地理天文方面。虽只是浅谈即止,虚夜梵却发现孤学识极为渊博,胸怀万象,不可度量。许多典故及见解都是自己前所未闻的,但言辞之间,极是有理,令他每每不得不大叹深得我心,因此心下大是敬佩。不知不觉竟谈到了月上中天。
望江楼上人迹渐稀,已快打烊了,孤意犹未尽道:“梵,不如上我那儿,咱们再秉烛夜谈吧。”两人谈得极为相熟,早抛开那些愚兄贤弟之类的称呼,而直接唤着对方的名字。
虚夜梵微一犹豫,正要点头答应,却突然顿住了身形,转头注目着楼梯口。随着他的目光,一位身着雪白素袍,眉目清雅秀美,神情冷淡却又高贵无比的青年缓步出现。
这白衣青年虽长得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文弱书生模样,但只要想到他能毫无声息地出现在虚夜梵周围五丈范围之内,便可知他的轻功绝对是一流的,若要排名,江湖前五名中一定有他的名字。
白衣青年缓缓地的转动目光,落在虚夜梵腰间的竹箫上,淡淡道:“这把就是江湖上人人称颂的魔箫了。”
虚夜梵笑咪咪道:“正是。瞧云兄一身白衣,轻功展开必是无拘若浮云,无踪似飘萍了。”
浮云飘萍云照影点点头,道:“好说。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了。你该明白我的来意吧。”
虚夜梵伸手压压斗笠,道:“啊,大概知道一点点吧。”
云照影神色不动,道:“寒惊鸿的死法与以前丧命在你手下的人一模一样,依你的身份,不至于不敢承认吧。”
虚夜梵含笑道:“是我干的我自然承认。只是我只承认我最近杀了人,可不承认杀了寒惊鸿。”
见他笑意盈盈地说着,全不把杀人当做一回事,云照影皱眉沉声道:“江湖传言,你下手虽狠却从不滥杀。我倒想知道,寒惊鸿有哪点取死之道。”
虚夜梵嘻嘻一笑,道:“江湖传言总有其夸大之处,云兄岂能轻信。不过,你若真想知道,那就……”趁着云照影注意力转移之际,虚夜梵一把抄起孤的手,自窗口跃出,同时笑道:“来追我吧,追到了我就告诉你噢……”
“啊!该死……”云照影一个措手不及,竟无法阻得那二人片刻。望着虚夜梵疾若鬼魅的身形转瞬消失在夜色中,以及周围眼见就将完成的包围,想到功败垂成,他愤恨地咬着下唇,将满腔怒火发在周围的桌子上,但听得“哐啷”数声,望江楼上已是满地碎片,再无一张能坐的东西,但在一片狼藉中,却有一个黄皮信封显眼地杂在碎片中。
“呼!”轻吁口气,虚夜梵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孤,问道:“你还好吧?”
“托福托福,还死不了人就是。”一脸苍白,毫无血色的人弯身干呕着,无力地说道。
有些歉疚地松开手,虚夜梵道:“把你也卷进这种江湖风波真是对不起了,不过刚才若不走的话,等外面的人包围形成之后,要走就更难了。”
直起身,孤道:“听那位白衣公子口不对心,明明想一刀杀了你,却还陪着你慢慢扯的样子,我就知道今趟好不了了。唉,果真紧张刺激兼而有之让人大开眼界了。”
虚夜梵双眸一亮,发觉孤果然大不简单。云照影事实上已把心事隐藏得很好,自己是靠多年来的经验和灵敏的直觉才发现的。而刚才握住孤的脉门时,已发觉他体内并无一丝内力,的确不是武林中人,那他看破云照影的原因不可能与自己的一样了,他的眼光可说是极为可怕。
孤完全站好后,浅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些人是奈何不了你的,甚至可说你今日在望江楼独饮,就是在等他们。只是被我坏了好事。还有方才,若不是有我在,你也不用逃走了,这样说来,我真该向你说声抱歉了,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不知你肯答应吗?”
虚夜梵听孤对自己的心意极为了解,大为开心。但听到他最后一句时,却提高了警戒。就他看来,像孤这么聪明的人,提出的请求一定不太容易。不然就不会这么绕圈子了。半沉吟着,他道:“说来听听。”
孤垂下长睫,笑道:“很简单的请求。我希望你能答应让我跟在你身边。”也不让梵开口,又道:“想我自幼读饱读圣贤之书,但向往的却是朱家郭解的侠客之辈,只是不曾习过武,所以快意江湖对我来说一直只是个梦想。此刻梦想似能成真,你该不至于让我失望吧。”见夜梵张口欲言,再道:“你放心,我父母已双亡,再无亲人,所以我早就变卖家产,四海为家,一向居无所定。所以要走就走,没什么麻烦的。”
虚夜梵再次开口,孤含笑亦再次打断了他,“我亦曾游历天下,自有几手保身之道,不会给你添太多麻烦的,而且就算我力有未贻,相信你也会保护我的。常言道:‘白首如新,倾盖如故’,你与我虽是今日方相识,却可称得上知已。游走江湖,有个知已跟在身边,不正可解解闷。”
最后,孤总结道:“当然,如果是我自作多情,你并不把我当成知已,或是兼我累赘,又或是早已有了结伴游走江湖的情人的话,那我自然不会这么不识趣地要求强跟在你身边。”
虚夜梵透过斗笠瞪着孤。他原本有许多话要说,可是还没说就都被孤堵住了,一肚子话说不出,哽得他快翻白眼了。事到如今,反正想说的他都已有完美的答案,自己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还是省省力气算了。当下,话也懒得说,转身就走。
孤跟在后面笑嘻嘻地道:“那我就当你默认啦。”
遥远的楼阁上,彩衣女子透过水镜,轻笑着望着这一幕。天地间又有多少人知道,这两个人的萍水相逢,却是一场天地变色的序幕呢……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离开了杭州,下一处自然是苏州了。
经过数日缠斗,到头来虚夜梵始终是未曾摆脱孤的软磨硬缠,挣扎数日,最后还是带着他一道同行。这日,两人自水路而来,下了船之后,便是十里长街了。但见街上吴语软侬,衣香熏人,入目所见,尽是水般秀丽的人儿,入耳所闻,亦是呖呖莺语,果不愧是某些人的天堂。
换了一身淡黄长衫,手遥描金纸扇的孤,风采翩翩,仪表非凡,便是在这人物锦秀的水乡,也毫不褪色,依然占尽了长街男女老幼的目光。而虚夜梵青衫斗笠,不见半点烟尘,虽处人群之中,却遗世而独立,清冷疏离之感,令他所经之处,人潮纷纷避开。没有人能说出到底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像他那样的人,没有人有资格站在他面前。
这两人站在一起,真是又怪异,又夺目。但两人毫无所觉,只是信步闲走,随口谈笑着。突然孤眼睛一亮,漫声吟道:“天下之佳人,莫若江南,江南之美者,莫若苏杭,苏杭之丽者,莫若吾目前之子。梵,你说可是吗?”
听着这段杂七缠八的《登徒子好色赋》,虚夜梵似笑非笑地抬起头,想要见是何等佳人。
果见长街的另一端,娉婷走来一女子,风鬟雾鬓,珠围翠绕,明眸顾盼间,婉转生姿,风情自现。冰绡雾绫般的雪白罗衣,勾勒出曼妙的身姿,不染纤尘。正适一阵轻风吹来,女子白衣颤动,更似是乘风下凡的仙子,端得是斯人夸绝代,精妙世无双。
但如此佳人,却看得虚夜梵头大了三倍也不止,眼见那白衣少女张口欲言,忙经验丰富地一把拉住正想向美人搭讪的孤向着旁边的小巷逃去。
“哎哎哎,等等啦——”眼见有可能会到手的美人就这样飞了,孤不甘地叫着。
“闭嘴,跟着我就安静点。”毫不客气一叱,虚夜梵心中不知闪过多少念头。
才跑几步,不出所料,就见一群慌乱的黑衣人正手忙脚乱地欲阻去路。梵脚步不停,右手闪电般击出,轻描淡写的翻飞数下,黑衣人全被打上墙壁。
连回顾也懒得回顾,梵再向前跑一段,又是一堆黑衣人冒出。这些人比前一批多了缓冲时间,已准备好了,一见二人,手中暗器便纷纷出笼,射向二人,那暗器之杂,数量之多,足以让人心惊。
夜梵收住脚步,极快地抽出竹箫,一招“碧浪千叠”,顿时在身前形成一片绿色竹影,将暗器排拒在外,同时左手放开孤,身形如风般地冲向黑衣人,随着竹箫一阵令人眼花的指东打西,黑衣人大半被点了麻穴,倒地不起,而没被点的在目眩之后也识相地跌在地上不敢相阻。
来不及喘口气,虚夜梵又拉着孤急忙前奔。这次却是一张大网自天而降,罩向两人。
无聊地叹口气,夜梵不知何时已掏出二粒火龙弹在手心,此时弹指射出,两相撞击,网还未接近二人就‘轰’地一声燃起大火。八个执网的黑衣人急忙放手。夜梵乘机抬手凌空一击,火网飞了出去,正坠向那八个黑衣人。黑衣人没想到会作法自受,不及反应,一阵慌乱下,顿化成鸟兽散。
小巷虽不太长,麻烦却多多。眼见巷口在望,孤大大松了口气。夜梵却叹口气,放开孤。
小巷尽头,一身褐衣,劲装打扮的中年人抱拳道:“虚公子,请留步。”
这褐衣人虽长相朴实,却目光明亮,一身气质静若沉渊,立在那里,就像一座难以撼动的山。夜梵头痛道:“柳浩,你家小姐胡闹,你不阻止她,怎也陪她胡闹起呢?”
柳浩轻叹口气,道:“虚公子,柳某也不得已的。庄主去黄山参加五年一度的论剑大会,疏忽了小姐,被小姐拿走了令牌。现在全庄就她最大了,我们都得听令行事。”
夜梵心念一转,负手而立,悄悄在背后捣鼓着,道:“也罢,怪不得你,你让路吧。”
柳浩动也不动,道:“小姐所为,虽令人头痛,但武圣令下,不得违逆。为了守护令牌的威望,我等也只有依令行事了。”
夜梵深知这些重名誉更重于生命的人,要让他们放弃自己的想法纯粹是浪费时间。听得柳大小姐的呼唤声越来越近,他忙一招手道:“既然如此,拜托你快动手吧。”
幸好柳浩虽脑袋顽固,但也不忍见夜梵被自家小姐缠上。当下也不多说,一招中规中律的“仙人指路”,同时表达了自己的敬意和歉意。
夜梵在心中暗道:“就知道你有这一招,不利用岂不可惜。”心中想着,手上也不慢,一招“紫气东来”迎上,表示自己收下了他的歉意。
两掌一击,发出巨大的声息。同时,夜梵的袖子也被掌风激荡,扬起一层粉未。柳浩并未在意,收手正要变招,却发觉真气流动有碍,不由呆了一呆,方瞪向夜梵,道:“你在何时下手?”话未落,已想出缘故,怒道:“在下敬你是个君子,怎么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应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