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等等我!”
※ ※ ※
从雅味轩回来的途中,巴昂发现一件不吐不快的事。
“什么那么有趣?瞧你笑的。”
“很多人都说我笑起来格外漂亮,你说呢?”栗雪笑盈盈地问。
“要听真活,还是假话?”
“当然是真的。”
巴昂笑眯眯地答:“你笑起来还真是倾城倾国呢。”
“你真的这么想?”栗雪受宠若惊。
“你多笑几次,包准那些固若金汤的城墙一一被你吓倒,再多找几座敌城去笑,不就是倾城倾国吗?”
“呵,就知道你没那么容易改变。”
巴昂扬眉。居然没生气?要是以前的她,早就发火了。 ‘
这下他的好奇又增添了几分。
“说实话,你是不是有什么好事?”
“呵呵,看到你那位吉利姑娘原形毕露,脱去面具居然是位娇滴滴的美人儿,我心里开心不行吗?”
“有什么好高兴的?”巴昂不满地咕哝。
“高兴世上少了一个丑女啊!”
“才不呢,我觉得好看得很。”
想给吉利辩解,巴昂却尴尬地发现,自己真正想维护的是那张人皮面具,而不是戴着面具的人。
他从来不觉得以貌取人有什么不对,天底下这样的人比比皆是,他那位不准儿子娶丑媳的门主老爹便是一例。
可是,在那张有着令自己着迷的朝天鼻的“脸”,被栗雪的刀尖挑下来的那一刻,巴昂突然觉得自己很蠢。
不过,这种感觉也只是一眨眼的事,要他从此大彻大悟,放下自己的执着,视众生为平等,可还差得远了。
“你以前就赞美过吉利……不,那张面具的朝天鼻,是不是意谓你特别喜欢那样的容貌?”栗雪不自觉按紧藏在怀中的面具。
“是很特别没错,我就是喜欢与众不同的特别,那个朝天鼻是,小雪的大疙瘩也是。”
巴昂说着忍不住往栗雪眼上曾有着疙瘩的地方瞧去,触目所及一片光滑柔细,令他不禁黯然一叹。
“说正格的,你扮的那个小雪,可是我最喜欢的长相啊!要是能守着那样一个美人白头到老,才是人生一大乐事。”
“如果我戴上这人皮面具,你会喜欢我吗?”拿出那张偷偷藏起来的丑面具,栗雪不假思索地问。
戴面具绝对要比在脸上抹十几层涂料宋得轻松。
而且还原只要伸手一掀,比起先前自己必须擦擦洗洗,更是便利数倍。
栗雪忙着比较两种易容法的差异,没有留意到这种言论根本是大大贬低自己的价值,岂止是贬低,儿乎是全盘否认。
巴昂注意到了,所以他很惊讶。
为了他,她连容貌都愿意舍弃?!
“以后你要永远戴着人皮面具?”
他特别强调“永远”这两个字。
栗雪愕然,永远是种好长久好长久的说法,自己有这个准备吗?她只是想要他喜欢她,要他在看她的时候,着迷地转不开目光……
惊觉自己的想法似乎逐渐走偏,栗雪赶紧导正自己。
这一切全是为了让他落人她掌心的一环!
再三提醒自己之后,栗雪抬起脸,给了巴昂一个深情款款又不失楚楚可怜的微笑,坚定无比地吐出谎言:
“我愿意。”
“你……真傻。”巴昂被感动了。
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以他那种只对自己认定的美人深情,其他人一律绝情相待的个性,竟然会为着一个长得没啥特色的丑女心动。
证据是,巴昂突然发现自己的手仿佛有自己的意志,捧起了票雪那张看在他眼中实在是丑得可以的脸蛋,而他那只对美人有兴趣的嘴唇更是高揭叛军旗帜,吻上栗雪不设防的唇瓣……
被巴昂这么一吻,栗雪的脑袋立刻陷入雾茫茫的浑沌状态。
还没戴上面具,他就吻了她!
栗雪眼前忽然冒出一大片凭空而降的飘雪落花,活了二十个年头,第一次体会什么叫喜从天降!
高兴得晕头转向的栗雪,自然不会去探究心底那片热滚滚的情潮跟计谋得逞的自得感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此时此刻,她只感受得到一件事巴昂在吻她,真正的、并未易容的她。
可惜这分喜悦并没有持续下去。
下一刻,巴昂突兀地放开栗雪泛红的脸庞,后退两步,看似不解地歪着头,瞧着栗雪的目光中也是满满的疑问。
“怎么了?”栗雪双颊已有红晕。
如果栗雪以为巴昂会宣扬他突然涌现的爱意,她就只能失望了。
“你吻起来感觉真的是很不错。”
“那就多吻几次吧。”不仅是“不错”,还是“很不错”!呵呵。
“可惜还是有美中不足的地方。”
“什么地方?”形状优美的柳眉蹙了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从巴昂接下来所说的话,可以发现一个真理。
热情可以依靠刹那的错觉加以点燃,想延续这分热力却需要一些比错觉更真实的其它东西。
即使有着苹果般可口诱人的脸蛋及巧夺天工的精致五官,一旦碰上巴昂这个异于常人的怪胎,也只有吃瘪的分。
“……你还是把面具戴起来吧。”
“啥?”
有时候,从云端掉进地狱,也只在弹指之间。
第八章
人生是用来享乐的。
这是巴昂奉为圭臬的座右铭。
当年,为了这个仅仅七岁的儿子在习字课上洋洋洒洒写了篇令夫子大惊的文章,万嵘门主整整头疼了两个月。
身为一门之主,当然不会为了儿子如此年幼却写了一篇令夫子自惭形秽翌日便辞退教职的文字而烦恼,也不是因为其他小孩还在学写自己的名字,小巴昂就能做出一篇对丈工整、文藻华丽的四六骈文,而是这个天资聪颖的孩子竟在七岁时便以一篇令人拍案叫绝的文章表达了他对自己的人生期许,归结起来就是巴昂后来奉为座右铭的六字箴言。
尽情享受人生!
为了把这六个字实行到底,巴昂也付出过代价。
同龄的小孩学习认识毒物,他溜去附近镇上玩;妹妹调配出第一号自创毒品时,他正在厨房偷吃东西;一群人聚首交换学习心得,他带头提倡罢课偷懒。
总之,别人在学习在奋斗,小巴昂就只会玩。
日子不会永远那么好过,代价终于找上门来了。
于是,在十年前那个命中注定的日子里,小巴昂不幸在偷溜途中失风被逮,更被教他毒术的夫子强迫当众调和毒药。
. 就是小巴昂本人在十年后回想起来,还是觉得莫名其妙。
当时的自己跷课连连,对毒术这门学问有的只是最最粗浅的认识,那时也只是敷衍地随手乱加顺便胡搅一气,研磨出的毒粉居然会让沾指欲试的夫子当场化为一滩血水!
从此,小巴昂多了一个“天才”的称号。
不过,十年前的小巴昂不但没有饱受赞誉的喜悦,反倒为了自己愚蠢的举动整整后悔了好几年。
原因是被派来接替夫子之位的,是他那位出了名的严厉难缠,就是门主亲临也绝不通融的大伯父。
吹心的确使万嵘在武林中声威大振,却害小巴昂过了好几年想跷课就必须有丧命准备的苦日子。
在那些人在课堂心在外的岁月中,巴昂除了以消极的什么都不做来对抗大伯的暴政,也更加确定自己的生涯志向——
在人海中觅一知心红粉,来一场风云因而变色草木为之含悲的伟大恋情,并在家人的温暖祝福中拜堂成亲,白头到老。
什么丰功伟业、百年不朽之功绩全是空话,爱情才是最值得追寻的!
可惜现实告诉他,“家人的温暖祝福”这部份可以先删掉了。
至于最重要的知心红粉及随之而来的伟大恋情,在这小小客栈的一方斗室之内,想必也不会有什么进展。
明天,回家看看吧……沉沉睡去的巴昂如是想。
不知过了多久,持续不断的叩门声吵醒了他。
在巴昂应敲门声不情不愿地把自己从睡梦中拉出来,并垮着张脸前去开门的同时,他已决定要把这扰人清梦的混球五马分尸。
下一刻,一阵惊雷却忽然落在他的脚下。
他——震撼了。
“你你……你……”
立在门外的人’乙有着张凹凸不平的麻子脸,左颊还有块大疙瘩,正是自己思念不已的“小雪”。
“你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栗雪穿过他身边,踏人房内。
“你还真的做了。”巴昂汇眩地合上房门。
“是你自己说的,别想不认账。”她直接在床头坐下。
“你为了·我甘心牺牲至此?”
巴昂在栗雪身边坐下,扳过她的身子正面对着他。
望向栗雪的眼一扫连日来的平淡, 目光深处已静悄悄地燃起火焰。
他是挑剔没错,但他的心也是肉做的,不是雷打不动的铁石心肠。
栗雪不意外地在巴昂的眸中找到惊诧、感动、喜悦等情绪,甚至心情复杂地发现——就这么一丁点云淡风轻的接触,两人之间的气氛已由平淡转为暖昧,并且正火速加温。
面对这样的转变,栗雪分不出自己心中的感慨有几分出于意气之争,又有几分出于挫败带来的无力感。
是,她是让他“兴奋”起来了,然而却是以这副两人都心知肚明只假不真的相貌!
“这是我对你的心意。”她抛出既定的答案。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不要你说话,我只要你爱我。”
“会,我会爱你,只爱你一个人。”
巴昂张臂拥住栗雪纤细的双肩,激动得有些颤抖。
他不清楚自己对今天以前的“小雪”或栗雪,是否有特殊到足以让自己感受到“天长地久”的情愫,只知道自己的心情确实产生了变化。
他,爱上了这个甘愿为自已掩貌易容的人儿。
此时此刻,巴昂敢大声地如是说。
涂料毕竟还是太厚了,所以不论是巴昂或栗雪自己,都无法发现涂料下的精致五官随着他的真情流露扭曲了起来。
爱她……这是什么爱!
爱的是她这个人,还是她脸上的涂料?
亏她还在镜台前踌躇再三,最后还是舍下了易装易卸的人皮面具,只是因为不希望他看着自己的脸却想到吉利……
呵,有差别吗?她和吉利之间。
只不过一个算计着他的毒,一个算着他的……
他的功力,不是吗?
不是吗?
栗雪突然笑了,笑得前仰后合,从巴昂怀里滚到床上。
“什么事这么好笑?”巴昂自是一头雾水。
“没什么,幸福的感觉让我想笑。”栗雪妩媚地眨着眼,朝他伸出双臂,“我今夜可以留下来吗?”
摆明的邀请。
巴昂隐约感到有哪里不对,可美人就在身畔,一时间也想不了这许多,压下心中涌现的异样感,听从本能的呼唤,俯身覆上等待着的娇躯。
“我必须向你剖白一件事。”结束一个冗长的吻,巴昂微微喘着气说。
“什么?”栗雪也正调整呼吸。
“我并没有对你下过血蛊。”
“D阿?”
栗雪张大了嘴,下巴几乎要掉下来了。
脸上的厚重涂料撑不住这样猛烈的表情变化,嘴角处竟现出裂痕,使原本就丑得可以的模样增添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我那时喂给你的不是什么血蛊,只是一粒强身健骨的补丸。”
栗雪还是张着嘴的呆样。
“那个时候会这样讲,其实是因为……”巴昂比城墙还厚的脸皮居然红了,停顿了好一会儿,摇头道:“总之,你的身体健康得很,没有什么血蛊,不须为此担心,血蛊事实上也不是这么容易下的。”
栗雪合上了嘴,瞪视巴昂的乌眸中有着难解的光芒。
“耍我很有趣吗?”
“我没有作弄你的意思,那时只是……,’怎么也抑不住的腼腆的感觉,他口气一转,却是掩饰用的哈哈一笑:“反正你一开始也骗了我嘛,轮我撒个小谎又有何妨?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栗雪并未留意到巴昂的赧然,一意地跟连自己都感到惊讶的心痛抗衡。
她一直以为,他在发现真相后没有即刻解开血蛊,是由于心中对她有着些许留恋,所以为两人预留了转圈空间,没想到……
这,只是场骗局。
在他看来,也许只是场打发空白时间的游戏,对她却是……
“为什么突然决定告诉我实话?”伸手环住巴昂的后颈,栗雪灼热的呼息吹进他的耳朵。
“因为我决定要爱你,所以,我不会再对你说谎。”
巴昂坚定地说着,投入怀中人令人难以抵抗的魅惑之中。
在巴昂温热的气息笼罩自己全身的那一瞬间,栗雪无声而笑。
这个奇妙的深夜中,她发觉自己爱上了一个只对她脸上的涂料有兴趣的男人,而就在同一个夜晚,这个男人说他要爱她。
栗雪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忘了这一天。
“很好笑的一件事,可是你要记得喔。”
“记得什么?”
“我爱上了你。”
“我不会忘的,到死也不忘。”
“你答应过的,千万别忘。”
“呵,我……啊啊!你在干什么……唔啊!”
今夜,她得到了爱情。
同时,也失去了爱情。
※ ※ ※
巴昂对爱情的向往,源自于大伯父。
说来有人可能不相信,让小巴昂明白什么叫做夜路走多了会遇到鬼,什么又叫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那位整年寒着一张脸的毒术夫子,竟是当年万嵘门中排名第一的痴情种。
巴昂对血蛊的认识正是来自于这位大伯父和他的爱妻。
不知是否与血蛊有关,这位经由数年苦恋终于与妻结为连理的大伯父,是万嵘门中惟一一位从一而终的人物。
就连他那位门主老爹,当年也是休了发妻,才迎回了他娘。
据说,大伯父和谐美满的婚姻生活奠基于长达十年的两地相思,因此维持了之后数十年相守时光中的情深意重。
时间倒回“小雪”出现的那天——
当巴昂发现自己所认定的伟大恋情只不过是突发事件,他不由得心急了起来,才会在激情中使了那招假血蛊之计,企图以彼此生命的联系加强薄弱的感情基础。
一念之差,却成为巴昂生命中的转折点。
这绝对是告诉他血蛊之密的大伯父所始料未及的。
“哥哥,哥哥……呜呜呜……”
拾音?是拾音吗?
那个老爱把自己关在房里制毒,然后拿来献宝的小妹在哭?
“怎么会变成这样?唉!”
这沉重的叹息,听起来倒有点像他那老爹。
临别时瘫在地上的爹怒吼自己再也不是他的儿子,如今竟叹得如许沉郁。
“我的心肝宝贝呀!”
脸颊传来温柔的抚触,是母亲温柔的指尖呢。
每次看到他,照例都会来顿“我怎么会生出这么没眼光的儿子”之类的感叹,这回似乎省掉了。
巴昂的意识逐渐恢复清晰,同时,他也发现自己睁不开眼睛,就连想动动手指,告知家人自己已醒都办不到。
正挣扎着想运动嘴巴,忽又听到家人的议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