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顾念奔到门口,神色紧张,又重复了一遍:“你听——”
须臾,果然听见一个女子的歌声夹在风声里面一点一点悠悠地传来,声音不大,在这夜里却出人意料的远远的传了开来,先还远,慢慢就近了,渐渐,连那歌中所唱都能听清了——
“……人人要结后生缘,侬只今生结目前,一十二时不离别, 郎行郎坐只随肩……”
顾念和顾盼突地同时大叫一声,争先恐后地冲向门口。
韦苏二人都是一愣。
便听外面传来满是欣喜的两声叫喊:“娘!”
“顾夫人?”
韦长歌和苏妄言同时看向对方,立刻也都追到屋外。
然而,这短短的一刹,院子里却已不见顾家两兄妹的踪影。
二人追到大路上,四下张望。
但见夜幕深垂,天地一色,茫茫四野,全不见半个人影,就连那凄婉而柔美的歌声竟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是从未响起,亦从未被人听见……
夜风不时掠过耳边。
回头看去,那一点昏黄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暗夜中已看不清那农舍的轮廓,只剩下一个朦胧的黑影,俨然和这混沌的天地融为了一体。
苏妄言向着那个朦胧的黑影走了几步,忽而回头看着前面无边的空旷,终于惘然伫立在夜色中。
十一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顾念和顾盼……他们是不是真的被顾夫人带走了?”
苏妄言迟疑了许久,终于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道。
其时,他和韦长歌正在江上赏月。
薄暮时分,两人乘了一叶扁舟,从上游顺着水流放下,终于在两个时辰后搁在了江边这一片浅渚上。
韦长歌怡然坐在船尾,漫不经心也似地笑着:“也许是罢……也许是顾夫人带他们走了,也许,是他们自己想走了——谁知道呢?”
“我倒希望他们真是被顾夫人带走了……”苏妄言叹了口气,有些怅然:“他们虽然活得比我们都久,但他们的心里,却实在还是两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就算再怎么艰难,他们还是坚持着不肯改名换姓,非要每一个‘母亲’都姓顾,听我们说见过顾夫人的时候又是那么高兴……唉,他们其实也就只是两个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罢了……”
韦长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一瞬间,他又想起了顾盼那张小小的脸上,盈盈的笑容。
他话锋一转,却道:“说起来,要不是你随口杜撰的那封家书,顾家兄妹大概不会这么轻易地说出真相。”
“虽然顾夫人当日在信里写了些什么已经没人知道,但人同此心,想来总不外是这些内容吧?!”
苏妄言浅浅一笑,低头看向江中。半晌,低声问道:“韦长歌,世上可真有蓬莱?真有仙山?若是真有蓬莱,那里又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那究竟是个可以满足人一切的欲念的地方,还是一个根本没有欲念的地方?”
韦长歌想了想,又想了想,终于没有回答。
好在苏妄言也并不一定要等他的回答。
韦长歌站起身。
这一夜,月色分外明亮,淡蓝色的远山上,漫山遍野的红枫依稀可见。
小舟正泊在一片荻花丛边,江风一起,四处都是茫茫飞絮,渺渺的飞散开去,似乎连这小小的一叶扁舟也都模糊在了白色的荻花丛中。
江上有两三点渔火,缓缓的移动着。而月亮的影子在水中来回荡漾着,有如活物。
便见上游慢慢漂下一条渔船,船上传来洪亮的哭声。一个渔妇抱着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来回在船头踱步,口中哼着歌儿,将那婴儿不住轻轻地晃动着。那婴儿不知为何,却只是哇哇大哭。便听一个爽朗的男声大声问道:“孩子怎么哭个不停?”随着话声,船舱中走出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汉子,笨手笨脚地从那渔妇手中接过孩子逗弄着,口中不住道:“小宝乖,小宝莫要哭了!再哭龙王爷爷可要来抓你了哦!”那渔妇含笑站在一旁看着,而那婴儿的哭声果然渐渐小了。
韦长歌目送那条渔船越流越远,突地轻笑出声。
“你在笑什么?”
“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每次哭闹,奶娘也是这么吓唬我,她总是‘再哭,再哭就让你被鬼王抓走’。”
“鬼王?那是什么?”
“不知道……我只记得我每次听她这么说,就吓得不敢再哭了。后来,还是有一次她正说着,被我爹听到了,我爹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把所有的下人都叫来狠狠训了一顿,就这么把那奶娘赶走了……”
苏妄言忍不住笑起来:“原来你韦大堡主小的时候也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孩子罢了!”顿了一顿,又笑着道:“不过,用这些鬼神之事来吓唬孩子也很普通,老堡主又怎么会发那么大脾气?”
韦长歌苦笑摇了摇头:“那么久的事,早就忘啦……”
他叹了口气,转身对着江水,看了半天,突地笑道:“枫红如丹,荻花飘白,这样的景致,可比得上白水秋月?”
苏妄言看他一眼,也站了起来,隔江望向对岸。
韦长歌伸了个懒腰,悠然道,“夫天地,万物之逆旅,光阴,百岁之过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便只有悠悠岁月来煎人寿!与其烦恼那些身外之事,何若著我一叶扁舟,扣舷徐啸,细看这月照平沙一江秋色。将这良辰美景,诸般妙处,悠然独会于心?”
苏妄言立在船头,蓦地一笑,接着又是一叹:“不错,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转头看看韦长歌道:“桑青也好,花和尚也好,都是过去了的事……从此以后,我不提就是了。”
韦长歌只是看着他微笑。
正说话间,岸上远远传来马蹄声,一人一骑飞快地朝着这边来了。
两人一起转头看去,苏妄言轻轻“咦“了一声,道:“是我们家的苏辞……”
转眼就到了跟前,马上那人叫了声“大少爷”,从马背上提气掠起,翻身跃到二人所在的小舟上。
小舟微微一晃。
那人冲着两人匆匆一礼,急急道:“大少爷,家里走水了!”
苏妄言微微一惊,皱了皱眉:“怎么会走水的?家里人都没事吧?”
苏辞点头道:“还好没人受伤,现下大家都正忙着救火,老爷让我来请您立刻回去!”
苏妄言一怔,问道:“不过是走水,多找些人扑灭了就好,我回去又能作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哦,对了,”苏辞茫然地搔了搔头,突然想起了什么,把手里一个东西递到苏妄言面前:“起火的时候,有人在咱们家门口捡到了这个,老爷让我带来给大少爷看看!”
苏妄言低下头,只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抬起头,一脸讶异地望向韦长歌。
他手里,一个青面獠牙的鬼王面具正狰狞地露着笑意。
——END——
读后感 碎片 BY 笑然
(一)人生识字糊涂始
一个人是不是知道的越多就越痛苦,一个人是不是看的越多想要得到的也越多呢?
水满则溢,惟空谷能纳。
看完《夜谈》的时候,我是真的相信那两个孩子能回到他们当初的蓬莱去的。只是后来再一细想却终于明白,是不能的了。即便能回到那个邈无人烟的地方,但那颗心终究是污秽了。在一块白布上涂满颜料是很容易的事,但要它再变回原来的空无一物却是何等难事!
这三十年来,凤楚夫人可有后悔,顾盼、顾念可有后悔?“那时候,你们不会笑,可也不会哭,你们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至少,你们也就不会知道什么是忧愁、什么是烦恼?”
人生识字糊涂始。
往后那无数的岁月施里可会后悔,后悔遇到桑青,后悔信守承诺,后悔见识这人间惨剧……“桑青、李夫人、李寡妇、顾大嫂,她究竟是谁?我认识的又是其中哪一个?她毒死了她丈夫,她跟她的小叔偷情,她爱钱、喜欢大宅子——她不是个好女人——这些我都知道了,她、她做过这么多坏事,可为什么我却还是……”他也开始明白欲望的强大了吗?明明知道不该,不该啊,却如何管的住自己了?
有时候真相是足以杀人的。
妄言已经后悔了,他说“杀死桑青的,根本不是李成然那一把火,是我对她说的那些话。是我害了她——是我杀了她!李成然和桑青,其实都是被我那一句话杀死的。”长歌看到那个从来潇洒来去,看得比谁都明白,笑得比谁都冷漠的妄言眼中流下大滴大滴的眼泪。
若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若是从来没有那所谓的蓬莱仙境,若是人类不是这样执着的追求(追求幸福,追求财富,追求真相……)这些故事里的人是不是就能幸福呢?
再次复读《夜谈蓬莱店》萦绕心头的满是苦涩。
这问题我还是回答不上来,或者就象李成然说的“那又怎么样?你是不是韦长歌,韦长歌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就算没有‘韦长歌’,总有一天我还是会杀了她。我还是会一把火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不管她有没有变心,不管她有没有猜疑我。哪怕,李成然不叫李成然,桑青不叫桑青,只要我们一见面,就注定还会是这个结局!”
就算没有蓬莱,就算没有顾盼顾念,就算没有一夜暴富……这些人,或者另外一些人也总是会遇到这样的结局。
人最逃不开的只是自己的心灵。
故事里顾盼顾念这两个孩子在我看来更象是一面镜子。他们后来所有的歹毒心肠何尝不是那些年来遇到的人们映照在他们心灵的倒影?
所以这样的顾盼顾念我没有办法去痛恨,“苏妄言叹了口气,有些怅然:“他们虽然活得比我们都久,但他们的心里,却实在还是两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就算再怎么艰难,他们还是坚持着不肯改名换姓,非要每一个‘母亲’都姓顾,听我们说见过顾夫人的时候又是那么高兴……唉,他们其实也就只是两个和父母走失了的孩子罢了……”是的,他们只是没有长大的孩子,却被迫在这个苍凉的尘世独自偷生,就是责怪也没处着落不是吗?就象那些被父母遗弃而走上歧路的孩子,没有分辨善恶的能力,他们不过是模仿我们这些大人罢了。
最初生长在蓬莱没有烦恼,不知岁月,不会老,不会死,看起来似乎真是人类一直在追寻的那种神仙的生活。可是为什么在遇到顾晋之夫妇的时候会死命抓住他们的衣服?既然是没有开化,不知人事的世外造物为什么却对这初初遇到的红尘俗人这般依恋。“顾盼盈盈笑道:“是啊,那会儿我看他们要走,也没多想,不知怎么搞的,伸手就揪住了他的衣摆,死也不肯松手!——幸好我抓住了……”说罢,一偏头,小小的脸上竟有种少女特有的羞涩。”
是觉得孤独吧,再美好的生活若是无人分享,没有同伴,总是太寂寞了。所以嫦娥才会“碧海青天夜夜心”,这孤独与世俗人情全没有关系,纯只是天性罢了。那样天真蒙昧的眼睛渴望的只是可以陪伴的温情却怎知道等待他们的竟是因了解与懂得而来的苦痛。后来的那三十年里,顾盼顾念苦苦等待着风楚夫人,其实就是在这人间的凄风苦雨中等那一屡阳光,如同初遇的那一眼,那一笑。“有好几次,我都梦见那些花,那些树,那些幽幽的发着冷光的流水……那地方雾蒙蒙的,终年不见阳光,安静得叫人窒息!可是,那里至少没有人……哥,我真想回去啊!”想回去的不仅是那个世外桃源,更是当初那种蒙昧纯真的心灵吧,只是终究是丢失了,怕是找不回来。就象凤凰大人写道的,那世外桃源可遇而不可求。
最后,凤凰大人似乎安排了这两个孩子又被风楚夫人带回了那个蓬莱仙境去了。这也许是作者的善意吧。可我总觉得蒙尘的白襟总是再难洗净的。
(二)爱她爱到杀死她
故事是由一个女人托一个乡下少年带口信而引出的。这女人的故事是整个小说的线索之一,也是两条明线之一。正是这个故事让我异常惊动。
我实在觉得凤凰大人是很会写情的,常常都只是白描的手法,却能描画刻骨,鞭辟入里。如早前的《红衣》吴钩之与思君,如《夜谈》桑青之与李成然。
桑青与李成然的故事通篇都是由李成然口述而来,凤凰大人写的异常生动,尤其是李成然的心理。而最开始妄言与长歌一搭一挡激的李成然不得不吐露真相的那一段也写的非常有趣,每个人的性格都把握的恰倒好处,这说话的三人真让读者有种即在眼前的幻觉。
灵堂那一幕,语言节奏真是恰倒好处,分分寸寸,字字句句都叫人毛骨悚然,象是跟当时的李成然一样紧张,一样呼吸艰难一般。“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冷冷注视着下方,而门口,也有一双眼睛,一双女人的眼睛,一前一后,都冷冷地盯着一个人——他汗湿重衣。”凤凰大人这样写道。这一前一后两双眼睛分明是李成然心里对兄长的愧疚与对桑青的爱念。虽然只是白描的一笔,却叫人立时明白了这短短一眼间,李成然心中的天人交战。只可惜,他还是输了,一败涂地。
另外,李成然说的那句话让我印象深刻,甚至有股背脊发凉的感觉,他说:“我不是因为恨她才杀她的,我只会因为爱她才杀她!”
这一对男女真是爱怖两字最真实不过的写照。桑青为了能跟自己的小叔在一起不惜毒杀丈夫,李成然为了让桑青永远留在自己身边不惜放火烧死了她。
欲望是吞噬良知的野兽。
李成然说的一点不错,从他们遇到的那刻,从桑青毒死他哥哥的那刻,从他管不住自己的欲望的那刻……他们就没有回头的路了。
其实有很多机会的,有很多机会他们可以避免这场惨剧的,却总是敌不过自己的贪婪。既想得到爱情又不想放弃富贵荣华,既受良心煎熬又不忍放弃眼前的红颜美色,世上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人想要得到什么总是要付出等值的代价的。这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你以为你什么都没有失去吗?那只是欲望蒙蔽了眼睛,贪婪阻住了前路。已是悬崖,何不勒马?
爱她爱到杀死她。这是很久以前一部电影的名字,那时候只觉得名字取的哗众取宠,故事编的支离破碎,现在看来如果当时截取《夜谈》里的这一段故事倒真是名副其实了。由爱生怖,不过一念之间,总是心魔作怪。在桑青这心魔是因她的贪图钱财而带来的死亡的恐惧;在李成然这心魔是对兄长的愧疚与害怕被背叛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