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其所累,巫斩楼一路上根本没有舒坦过,虽然与生俱来的高傲让他把疲惫隐藏得很完美,但怎么瞒得过从小一起长大的景攸?
如果没有这个孩子……
火堆里的木头劈啪弹跳的声音惊醒了男人滑向深层的念头,他猛地回神,幸好巫斩楼也在想些什么,没有发现他的走神。赶紧把小铁锅从火上撤下来,他把锅里的腊肉粥盛进白玉碗,捧给巫斩楼。
「教主,喝些粥暖暖身子吧。」
厌弃地看了眼粥,巫斩楼皱皱眉头,接了过来,有一口没一口的勉强吃着。
心痛地看着教主明明没有食欲,为了那无耻小人的孩子强迫自己下咽,景攸心头又酸又涩又痛,忍不住冲口而出:「教主,难道您真的打算生下这孩子?」
巫圣教秘传的镜转神功虽然可以让男子受孕,但是逆天生子,至少要损失一半的功力,且怀孕的过程十分危险,教中虽然偶尔也有人修炼,但大多是用来做化胎大法的辅助而已。
为了那个男人,值得吗?
「不错!」巫斩楼一挑眉,傲然道:「这孩子是我的骨中之骨,血中之血。他将继承我的一切,以我为父,以我为母,在我百年之后护卫我巫圣教万千子弟。他是我一个人的子嗣,我为何不要?」
许君原,不过是过去岁月中的一个名字,再也没有,任何意义。
虽然清减了几分,但是那眉间淡淡的漠然,唇边冷冷的孤傲,仍是那个高居宝座,轻描淡写间掌控一教生死的巫斩楼。
仍是他所熟悉所倾慕为之奉献一生的巫圣教主。
景攸翻身跪倒,以头锵地,「教主,光我巫圣教千秋万代,属下誓死护送教主安全返回总坛!」
「对!教主,光我巫圣教千秋万代。」跟着风雨一起从庙门进来的两个红衣童子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嬉笑着应合,一边往火堆边钻一边一叠声地喊冷。
面上表情淡去,景攸起身坐到巫斩楼的左侧,不再说话。
「你们探了些什么回来?」巫斩楼问。
「教主教主,你不知道!」阿一抢着回答:「这些中原人真是坏死了!」
阿二猛点头,「是啊是啊,他们找了两个据说很厉害的老道士老尼姑,叫什么长松静云,还有一帮乱七八糟的这样英那个豪的。」
「定了个叫什么天罗地网的计画,各个大小帮派把汉中这一带都封锁了,只要我们的马车一经过,立刻燃放信号,叫坐镇汉中的高手支持。」
「说什么管教我们有去无回,再也不敢小觑中原武林无人!好气人呀!」
「他们本来就无人嘛,要是教主不受伤,或者教中高手多来两个的话,早就让这些坏人尝尝我们巫圣敦的厉害了!」
「就是就是!等我们回去了立刻带着大家杀回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兄弟俩七嘴八舌地抢着说,越说越生气,生生把白嫩嫩的小脸皱成了包子。
天罗地网?须知道,网一旦撒得太开,想要用时,却未必收得回来。
「何必等那么久?」巫斩楼冷冷一笑,审视自己修长的十指,「你们若愿意,现在就可以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修眉轻佻,清俊的容颜透出一种骨子里的傲意,他轻轻道:「我今日便是要欺他中原武林无人,又能如何?」
「耶耶!太好了!」阿一阿二高兴得对拍双掌,原地翻跃。
沈吟片刻,景攸拱手请命,「既然如此,请教主由双侍陪伴一路,属下先行潜入汉中,击杀了对方援手,再与教主会合。」
巫斩楼摇头:「不,我和你一起,去见识一下所谓中原高手。」
景攸仔细想了想,也不再推拒。如今多事之秋,敌踪不明,双侍武功虽然不弱,但是性子太过贪玩,确实也只有他亲自陪在教主身边,才能安心些。
他叫过双侍,细细嘱咐安排一番,童子们嬉笑着应了。
「他们在汉中什么地方落脚?」巫斩楼问。
「赵家楼。」阿一阿二齐声答道。
「赵家楼吗?」巫斩楼的眼中渐渐聚起一点钉子似的讥诮之意,冷冷地道:「明日午时的赵家楼头,想必会十分的热闹。」
当黑色的马车出现在离汉中十里远的地方时,巫斩楼和景攸已经大摇大摆地走进赵家楼大门。
赵家楼并不是什么名门大派,而是一家有着雅静上房的茶楼,在汉中颇负盛名。为了照顾请来的静云师太和长松真人,十六派联合才把落脚点选在这里。
如果把十六派这次的行动比喻成蜘蛛网,那么赵家楼就是蜘蛛盘踞的阵心。任谁也想不到,被拟定为猎物的人,居然会无声无息地直捣黄龙。
离开马车,换去扎眼的黑色劲装,乍一打眼,又有谁能立刻认出,眼前的人就是几乎掀翻了半个武林的煞星。
赵家楼的茶博士眼见一个青衫一个蓝袍两位公子悠闲地走进来,立刻迎上前来,笑咪咪地打躬作揖,「两位爷,可是要到二楼的雅间?」
做了十多年茶博士,什么样的客人出手大方他自然清清楚楚。来人一个玉树临风,一个俊美逼人,都是气宇非凡。这样的客人伺候好了,单是赏银都多过三个月的工钱。
青衫公子没有说话,负手站在大堂正中,淡淡打量起楼内的布局装饰,蓝袍人抢上一步,拦在他面前展颜一笑。看得出是不常笑的人,男子脸部的线条有点儿僵硬,但是俊美容颜衬着那一丝生涩,反而更加动人。
「我们找人,请问有没有一位师太或者道长在这里?」他问。
「啊?」愣了一下,茶博士迅速反应过来,脸上一红,赶紧答道:「有!有!就在二楼天字房!原来他们等的人就是您啊!赶紧里面请!小的给您带路。」
「不用了。」随手把一块碎银塞给茶博士,蓝袍人——景攸对着二楼天字号房方向抬抬下颔示意,巫斩楼负手而立,点了点头。
景攸抬脚上楼,这赵家楼建得甚是奇巧,原本一楼与二楼之间的间架并不高,但是那楼梯却修成长长的一个弧形,半贴着楼壁由这边连到那边,平白地把空间拉深了许多。
他闲庭信步,不紧不慢地走上去,楼梯虽然长,但是一会儿也就到了尽头,停步处正好是天字房门前。
自二楼看下去,巫斩楼已经找了个可以控制全场的位子坐下,一双修长秀美的手看似随便地摆在桌子上,对着他淡淡点头。
他安下心,举手轻轻在天字房的门上敲了两下。
「长松道长,静云师太可在?」
门被人向里拉开,一个道装打扮的童子上下打量着他,「请问公子是?」
透过半开的门扉看进去,一扇竹屏风刚好挡住了视线,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两三个人影,其中一个背对着门口,透过屏风间隙可以看出穿著一身杏黄道袍。
盘算了一下距离,他对着道童微微一笑,左手一指点上对方眉心,右手长鞭已经无声无息地出手。
「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第二章
巫斩楼端坐在趟家楼一楼一隅,也不倒茶,自顾自地把杯子颠来倒去摆弄。座间男女原有慕他仪表或偷眼或大方打量的,但是不久便被他冷淡的表情逼得转开视线。
那冷淡并不是待人接物的冷漠,而是一种骨子里渗出的寒意,看上两眼就让人觉得寒气从脚底升起,那是一种高傲俯视的冷淡,逼得看的人生生地矮上一截,油然自惭形秽。
这样的神情,才是巫圣教主的真实姿态,那个为了爱人的一个笑容而亲手种下满院牡丹的巫斩楼,已经,没有必要存在了。
看到景攸回眼在场内搜索他的身影,他对着他点头,眼底有了一点点暖意。无论如何,这世上既然还有需要你的人、还有你坚信绝不会背叛的人,那么就算经历怎样的痛苦,他这巫圣教主,总还是做得下去的。
景攸敲门而入的同时,他开始静静在心底默数,刚数到十五,一道人影自打开的房门里倒飞出来。
巫斩楼的眉一皱,提步就往二楼冲。太快了,怕是不妙!
蓝影急退至楼梯口,一扬长鞭把他带至身边,沉声道:「陷阱。」
「走窗。」巫斩楼嘴里说着,一抬脚踢飞身边的桌子,八仙桌旋转着破窗而出,他却已经拉着景攸退回天字房,景攸长鞭一甩,房门应声关闭。
偌大的桌子从二楼飞出去,街上竟没有一声惊呼,只听到箭簇钉进木头的铎铎声。
这赵家楼内内外外,竟已是伏兵满布。
天字房内一片狼藉,巫斩楼扫了一眼地上的几具尸体,穿杏黄道袍的男子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无论怎么看都不可能是成名三、四十年的长松道人,他和其它人大都是被长鞭击破天灵而死,只有一个双手赤如血浸的黑瘦老人咽喉上钉着一把三寸三分的细刀匕首,看来此人武功不俗,一个照面间就逼得景攸动用匕首。
那边景攸已经趺坐于地,抱元守一,转眼间头上白雾蒸腾,显是刚才房内瞬息交手中已然带了不轻的伤。
巫斩楼慢慢踱到死者身旁,拔出那把匕首,在尸体身上拭去血迹,举到眼前细细审视。
雪亮的细刀上倒映出他冰冷的眼神。
设这陷阱的人,实在是很了解他,了解得——已经过了头。
这样的人,放眼中原,又有几个?
赵家楼一楼传上来水晶钟儿一样轻灵的笑声,带着少女特有的娇俏,软软的语调混着撒娇的尾音,「许郎你看,我们下的瓮里捉住了好大的一只鳖呢。」
「小小不要胡说。」男子的声音熟得恨不得立时忘记,永远那么柔和沉稳,带着点儿天生的宠溺,哪怕是在背叛的时候,听着也似于心不忍,千万个不得已。
巫斩楼的眼神又冷了一分。
「许郎!」欧阳小小不依地顿足,「人家又没有说错!」
长笑声带着饱满的内力响起。
「呵呵,欧阳姑娘童心未泯,许少侠无须在意,这次能顺利除去妖党,多亏了少侠的运筹帷幄,真是江湖代有才人出,贫道等已经老了啊。」
「前辈过奖了,晚辈……晚辈也没有做什么,都是小小的主意罢了,而且……」许君原的声音低低的,半晌才接着道:「而且小楼……那巫圣教主也没有真的做过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情,还望前辈看在上天有好生之德的份上,饶他一条性命吧。」
「哎呀!许郎,你就是心软!那妖人骗你害你,你还要帮他求情!不行不行!道长你别听他的,我欧阳家在他手上就有三十七、八条人命,这样满手血腥的妖人可千万不能留!」
「他……他也没有害我什么……」
长松道人身边的中年女尼冷冷打断:「他们巫圣教专行妖孽之事,不知已经害了多少人!许少侠莫效法东郭之仁,害人害己。」
「我……」
「还是师太说得有道理。」淡黄衫子翩飞,欧阳小小一脸明媚的笑容挽着静云师太,「那妖人还打了小小一掌呢,师太要给小小报仇啊。」
「小小姑娘蕙质兰心,干脆果断,倒比你这未婚夫强上许多啊。不如索性拜入贫尼门下吧。」静云淡笑着拍拍她的手。
「有师太宠着当然好,可是小小才不要做尼姑呢!做了尼姑就不能嫁许郎了。」欧阳小小做个可爱的鬼脸,赶紧偎回许君原身边。
「哈哈哈!静云师妹你莫要拆散人家爱侣啊,还是先对付邪教妖人要紧。」长松道人笑道。
「瓮中之鳖又怎么跑得出天罗地网?」静云冷笑道:「我今日定要亲手杀了那妖人。」
「是啊!」
「杀了那妖人为兄弟们报仇!」
「扬我中原武林之威!」
身后众人围住楼梯不住呼喝,却不再上前。虽然大家嘴里说得轻松,但是明知二楼房内这两人都是武艺高绝、心狠手辣之辈,谁也不敢放松警惕。
不论楼下说笑喝骂,天字房内始终一片静寂,没有人应声。
楼下众人面面相觑:心下不禁都有些惴惴。
欧阳小小眼珠转了两圈,笑吟吟地开口道:「喂,巫大教主!你可不要想从窗户出去,为了帮我们擒拿杀人魔,提督大人特意借了神弩营的人马,围了整整半里地,你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去,即使是巫教主这么漂亮的人,被射成筛子也就美不起来了。」
场中立刻有人捧场地哄笑起来。
房内仍然静静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长松、静云等高手互望一眼,缓缓拾阶而上,各自暗提真气,步若渊停。
许君原默默地站在楼下,盯着天字形大小关得紧紧的门,神情呆然,若有所思。欧阳小小站在他身边,脸上一片笑意漾然,明眸流转,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看长松等人快上到二楼,她努努嘴,人群中几个一直留意这边的人立刻开始破口大骂,什么难听骂什么,一直问候到巫圣敦上上下下所有相关人等的亲属,听得出家人的静云忍不住皱起眉,拂尘一摆刚想喝止,却被长松拉住衣袖。
喝骂中好象有谁在叹息,天字形大小的房门无声无息地打了开来,一身青衣的男子出现在门口。
他面容苍白,神色疲惫,半倚着门。一点冷,一点倦,那一双眼睛里有的却是生杀予夺尽在手中的淡定,一时间每个人都觉得他看的是自己,一瞬间心跳都被冷冷摄住。随着那宛如实质的视线扫过,满楼的吵杂竞如被冰冻了般,一寸寸静了下去。
一片静寂中他淡淡开口,「巫斩楼在此,谁来杀我。」
刚才还骂得欢畅的众人忽然全都消了音,来的路上目见听闻的关于面前人的血腥手段一时都涌上心头。
没有半个人应声,巫斩楼眼中众起一点讥诮的光芒,左手轻抚门框,「若没有人杀我,那我可就要杀人了。」
长松、静云大急,顿足疾进,长剑、拂尘齐攻他要害。
巫斩楼淡漠地牵牵唇,流云般退开,自门上化来的一把木针已然随手射出。
只听咻咻破空声过处,褐色残影一闪而没,刚才骂过人的倒下一片,只有三五个武功特别高的才勉力或躲或挡,虽保住性命,但也十分狼狈。
他稍退即回,信手两掌逼退长松与静云的联手,负手而立,神态淡然,似乎在强敌围峙间举手杀了十多个人,不过就像整理衣衫发鬓一样平常。
长松和静云楞在当场,接下来的招式一时竟无论如何也递不出去。
不知何时许君原也上了楼,这时越众而出,在巫斩楼面前站定。他张了张嘴,万语千言竟不知从何说起,半晌,终于道:「你……还是穿白衣更好看些。」
白衣?巫斩楼冷冷一笑,可是那个会在初相逢时为他一句『我第一见到有人如此适合白色』而一整年不易服色的小楼,已经淡薄得好象前世亡魂,曾几何时,对着他温柔包容依旧的眼神,他竟然找不到一点儿心神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