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他逃走,那怎么办?”小左将眼瞪得大了好几倍。
努唇,皇甫清狂道,“逃?门外有证院守着,这里又不是城里,你怕他会到哪里去?”
其实逃了又怎样?他根本半点也不介意,随便到外面再捉一个就好了,最重要是在他逃走前,别忘了先令园中的桃树都开满花。
皇甫清狂好看的脸上泛着愉快的笑容,惑人的眸子向窗外光秃秃的桃林盼去,眸中是深深的期待与雀跃。
“但是……”小左依然皱着眉头,不想为敖广解开铁锁。
逃走也罢!他最怕的是别的!
他咬着唇,欲言又止,几天来发生的诡异事件,他和小右已经向皇甫清狂说过几次了,只是,皇甫清狂生性狂妄,幼习侠家,最讨厌怪力乱神之说,反而把他们责骂了一顿。
“别啰嗦了!快解开他。”即使他不说出口,也知道他在想什么的皇甫清狂将眉头一蹙,伸手在小左的额头上用力地叩两下。
厉言之下,小左终于抖着手将锁匙插入匙孔内,‘喀嚓’两声,铁锁应声而开,小左又跪到地上解开敖广脚上的铁链。
铁链刚被解开,皇甫清狂已拉着敖广的手,向外走去。
他的手刚握上来,敖广第一个反应是将他的手丢开,不过,当带凉的掌心贴上他炽热的掌心时,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闪电般掠过脑海。
皇甫清狂出生富饶,一双手自然保养得怡,白晰柔软,就连指节间的骨头摸上去都是那么地舒服。
短短一瞬间,敖广已觉得自己迷上了这种触感。
放任皇甫清狂牵着他,一直奔跑到桃林下。
那些桃树少说也有八、九十株,待到三月春暖时盛开必定壮观非常,可惜现在是正寒风猎猎,梅花落尽千千片,人人都忙着赏梅、咏梅,偏偏有个怪人不看梅花,而要看桃花。
敖广锐利的眼睛不住打量一手拉着他,一手指着桃树指点的皇甫清狂。
“到底行不行?”久久得不到响应,皇甫清狂不耐烦地摇着他的手。
敖广回过神来,将目光从皇甫清狂身上收回,仰头看向桃树。
用法咒直接令花开,还是用别的手段加以掩饰呢?
微微踌躇之际,眼角不经意地掠过躲在远处偷望他的小左,他正用一种仿佛看着妖魔鬼怪的害怕目光向敖广上下打量。
见此,敖广冰冷的唇角勾起一个阴森的弧度,缓缓地说。
“水,热水。”
“水,热水。”
就是因为这三个简单的字,小左和小右在寒天的园子里架起柴火用铁锅烧溶雪水。而且烧的不只是一个铁锅,而是九十八个--每棵树下一锅热水。
小右负责加柴,而小左则忙着用铁铲将雪铲到沸腾的锅内。
四周冷风飒飒,他俩却热得满身是汗,人与桃树都笼罩在白茫茫的热气中。
“他妈的!混蛋!”小左压着嗓子不停地骂着粗话,最教他忿忿不平的是在不远处的凉亭内,敖广正抱着皇甫清狂舒适地坐着。
一句鬼话,害他累个半死,也不说清楚水要烧到什么时候,难道就这样一直做下去吗?
而且,总不会烧烧水,树就开花吧!
他含在喉咙的嘀嘀咕咕,坐在凉亭内的敖广可听得一清二楚,脸上挂着冷笑。
“表情别这么可怕。”皇甫清狂伸出中指,在他的眉心轻轻揉着。
敖广抱着皇甫清狂是小左的主观错觉,正确来说,应该是皇甫清狂坐在敖广膝上,环抱着敖广的脖子。
皇甫清狂完全无视敖广的冷脸,反而以指尖在他的眉心上揉得不亦乐乎。
敖广也随他蹭着、摸着,片刻后才淡淡地说,“这儿很冷清。”
刚才皇甫清狂拉着他在院里绕了一圈,环境算是清雅幽静,不过,一路上,连人影也没见到一个,未免不太寻常。
“对。这里只有我、小左、小右,两个护院和两个仆妇。”皇甫清狂轻挑地勾起眼角斜睨敖广,心忖:这么快就打探消息,急着要逃了?
敖广微诧,看着皇甫清狂飞扬魅惑的眉目,这样的一个人,不应该甘于寂静。
“家人?”
“死了。”皇甫清狂的答案干净俐落,指头在敖广的眉心揉得厌了,又伸手去抓他的头发,用尖尖的发尾在自己的掌心上搔了几下,接着补充说,“我娘先死,爹跟着自尽。”
没有再问,即使冰冷如龙王敖广也知道对人类来说,失去双亲是何等痛事。
反而皇甫清狂打量他的脸色后,吃吃地笑了起来,“放心。他们已经死去多年了,我可再没什么难过的感觉。娘亲的死是自找的,而爹……娘亲就是他杀的,他的死是赎罪,亦是解脱。”
语末微微凝顿,似是有所感触,但都只是一闪而过,便打起精神来,拉着敖广的头发,遥指桃树问。
“要什么时候才会有花?”
定定地看着他,敖广问,“为什么不多等两个月?”
待到春暖时,桃花自然盛开,不是更动人心弦吗?
“不行!一定要在这个月之内!”贝齿紧咬红唇,睫扇抖动不已,皇甫清狂尖尖的梨形脸上挂着明显的焦躁,“春暖三月时,我怕……等不及了。”
冷冷地勾起唇角,敖广想:人,一种永远着急,而且难以满足的生物。
似乎看出在敖广冰冷脸孔下对他的评价,皇甫清狂扬起眼帘,看着远处的桃树,露出沉湎于回忆中的眼神。
“你不知道……那九十八棵桃树都是我的曾祖父在生时亲手栽下的,我曾祖母的闺名就叫桃花,他们是一对很恩爱的夫妻。我还记得小时候,每当桃花时节,我 们家就会将饭菜摆在桃林下,看着花儿用膳,娘亲会用桃花做桃花糕,会用花瓣泡茶、酿酒,等花落果热的时候,爹会抱着我,为我摘桃子,还有,表哥会为我将桃子剥皮,切成小小的果肉,喂我。”
敖广静静听着,脸上没有半分感动,毕竟,人间所谓的天伦之乐,对他来说太过遥不可及。
不过,他亦没有半分不耐烦之感,静听皇甫清狂娓娓的声音,就如听着清风流水,很舒服,很自然,脑海中甚至生出一股想法--希望他一直可以说下去。
这样的想法,当真奇妙,敖广想。
“到我长大后,每年春天,在桃花开得最美最灿烂的时候,就会在桃林中摆设桃花宴,邀请城中的友人前来……我们就在花下饮酒、作诗……”
遥看笼罩在茫茫白烟中的桃林,皇甫清狂的眸子渐渐迷蒙。
但见,桃花盛开如海,春风一吹,芳华鲜美遍地红,花香扑鼻酒满衣。
青巾衫,觥筹交错……
--皇甫兄!来!饮一杯!
--小侯爷果然好酒量!咱们再干一杯!
--桃花树下桃花酒……美人……美人身上……我对不下去了,小弟自罚一杯!
--清狂……清狂表弟,你醉了!别再喝下去,我扶你回房……
--我要……表哥抱我回去……
桃花环绕,芳香四溢,那时候的宴会就如同置身桃源仙境。
犹然神往之际,心头却感到一阵刺痛。
敖广虽然不知皇甫清狂心中所思所想,却看到他的眉头蹙了起来,眺望桃林的凤眼眼神涣散,乌亮的瞳仁内泛着无尽悲怨。
目光被无法形容的凄楚美丽紧紧吸住,敖广只觉自己的心脏倏地被一双无形之手拧扭起来。
正惊异于这种感觉何来,皇甫清狂已自沉思中清醒过来,勾着敖广脖子的手倏忽用力地将他的头拉向自己。
“答应我,别骗我。最多十五天,你一定要令桃花盛开……”
两人贴近得连鼻尖都互相抵着,看出他用狂妄来掩饰的幽暗,一股莫名的冲动,令敖广伸出手,第一次回抱他。
敖广的体温炙热无比,皇甫清狂只觉时间浑身都暖了起来,将头埋入他的胸口内,喃喃细语,“很暖……”
已经有多久没有感到人体的温暖?久得他差点儿以为一切本来就是冰冷孤独的。
高热的体温带来极大的舒适,舒适得皇甫清狂将头理得更深,连眉目都弯起来了。
看着怀中人在一瞬间泛满孩童天真的脸孔,敖广轻轻地起眼睛,低声说。
“不会骗你。”
皇甫清狂不知道,他已经得到天地间最有份量的承诺。
第三章
日上三竿,小右推开房门,掀起绣着彩凤的三重丝绒床帏,轻声细气地叫,“少爷,起床了。”
床帏一掀,寒气就钻进床上,光着臂膀的皇甫清狂打着冷颤,半梦半醒地叫两声。
“冷,冷。”
缩一缩脖子,又向身下的热源处蹭去。
身下是既结实又炙热的肉垫子,皇甫清狂满足地嘤咛着,眸子闭得更紧了。
小右无奈地搔搔头,正要再叫,大眼恰巧对上一双精光炯炯的眼眸。
小右颤抖着声音叫,“敖公子……早!”
这个称呼还是皇甫清狂特别吩咐的,说他们怎么也是名门之后,总是‘你!你!你!’地叫太没体统了。
他吩咐的时候,自然将府中谁才是最没有礼统的人这点,忘得一干二净了。
敖广自然不会应他,目光驻留在皇甫清狂的侧面上,以指腹来回轻摸。
不断地偷睨向他,小右心忖:难怪小左整天念着他不是正常人,这几天早上来叫醒少爷时,敖广虽然被少爷枕着压在床上,却总是一副整齐清醒的样子。
看他的眼神、表情,哪里像是刚睡醒的?倒像是根本不用睡似的!
用力地晃着头,迫自己别再胡思乱想,小右再次叫着皇甫清狂。
“少爷,起来用早饭了,少爷……少爷。”
贪睡的皇甫清狂早将手掩上耳朵,也将头埋得更深了,他的努力自然是徒劳无功,小右想了想,宽大着胆子对敖广说,“敖公子,麻烦你叫少爷起床吧……睡得太多对身体不好,而且不吃早饭也伤胃。”
敖广早就被他吵得不耐烦了,闻言,脸无表情地举起手,正要将他无声无色地打发出去,听到最后两句说话,又微微一顿。
脆弱的人类!敖广微感厌烦地在心中忖道。
举起的手,在半空中俐落地转了一个弧度,指向剔彩圆桌,接着,勾一勾指头。
小右呆了片刻,才明白他的意思,忙不迭将桌上的食盘捧过来,放在床边的八角弓腿木几上。
“出去。”敖广向门口一指。
“那……就麻烦敖公子了。”小右只得心怀忐忑地转身。
待房门被关上后,敖广伸手,拍打皇甫清狂的脸颊。
“讨厌……唔……王八蛋……”皇甫清狂像赶苍蝇似地举起手左右推挡,头亦摇晃着,就是不肯睁开眼皮。
“起来!”敖广的声音还是冷冷的,只是手上的动作却并不粗暴,在皇甫清狂脸上持续轻拍着,又拿起小右挂在床边的湿方巾,抹上他的脸蛋。
皇甫清狂终于屈服于他的坚持下,霍地睁开一双漂亮的凤眼,恨恨地瞪着他。
敖广捧起盛着白粥的青花瓷碗,递到他面前。
“你喂我!”仰起下巴,皇甫清狂脸上挂着足以教人咬牙切齿的张狂。
脸上毫不色变,敖广伸手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托在膝上,当真拿起汤匙,舀起白粥,一匙一匙地喂他。
皇甫清狂亦断断想不到敖广当真会喂他,看着递到嘴巴前的汤匙,微怔,接着,笑了起来,张开唇瓣,就这样倚着敖广,让他喂。
粥依然冒着热气,在喂他前,敖广都会先放到唇边吹凉。
密睫凝珠,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温柔的动作,皇甫清狂心里甜甜的,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脸虽冷,身心却都是热的,莫名其妙地被人抓住做些乱七八糟的事,还对他这么好。
他出身大富之家,自幼被宠爱照顾,做事只凭心性而为,从不会思前想后,此时却不得不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有些不安,想到这里,皇甫清狂咬一咬唇说,“你真是个好人……”
蚊鸣似的声音令敖广片刻后才明白过来。
好人?多么奇妙的认知。
看着皇甫清狂闪烁不安的眼睛,敖广冰也似的冷脸上竟泛起一抹笑意,如嘲似讽。
若非自己莫名其妙地对他生出了兴趣,皇甫清狂怕已经死了不下百次,只是这些话自然不必说出来。
“吃吧!别说话。”
声调虽冷却难掩关切,皇甫清狂甜甜笑着,乖乖地将一碗粥吃得干干净净,接着,又从敖广手上接过一个素菜包子。
一口咬着,就此钻进被窝里来回滚动。
敖广挑起眉头,说,“起来。”
皇甫清狂不应,好看的脸上挂着即使天掉下来,他也不愿起床的懒表情。滚了几下后,还将头搁上敖广膝上,叹口气道,“这样真好……”
飞扬的眉头柔柔地挂在一双乌亮的凤眼上,而凤眼又定定地看着窗外依然光秃秃的桃树,眼神是惋叹,是幽暗。
不知焦地,敖广再没有继续阻止他的举动,只冷冷地看着。
自从那天在凉亭不自觉地回抱他一下后,皇甫清狂每天都钻进他的被窝来,不是为了求欢,只是单纯的睡觉,抱着他,用他的半边身子当枕头。
敖广没有拒绝,对龙族炽烈如阳的身体来说,低温的人类抱起来感觉的确很舒服。
而且,这几天在夜里睁着眼看着在睡梦中死死抱着他不放的皇甫清狂,敖广都会想起两个形容词‘孤独’、‘寂寞’。
这些与他千万年的生命并存的东西,亦存在于皇甫清狂身上。
敖广好奇。
人类的生命在他眼里就是花,无论起眼、或者不起眼的花都是一样--花开、花落,短短一瞬。
人的生命如此短促,根本不应该感到孤独、寂寞。
换一个明白点的说法,地上的蚂蚁为了饱足而劳碌一生,根本没有时间,也没有智能去感受其它。
敖广好奇,令皇甫清狂孤独、寂寞的理由,但是,他没有问,亦不会问。
敖广是龙王,他的力量足以睥睨众生,无论皇甫清狂隐藏着的悲伤是什么,在他眼中都只会是庸人自扰,不足挂齿。
但是,每当凝视着那两弯在睡梦中蹙着的眉头,又或者清醒时枕在他怀中悲伤地看着外面桃林的乌亮眼珠子,敖广的心头都会有一种感觉--无法描述的感觉。
所以,他从没有推开皇甫清狂贴上来的身躯,没有阻止他放肆的举动,更没有追问他所有歪行的理由。
皇甫清狂又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脸颊上轻轻抖动,鼻尖发出规律的呼吸声。一阵冷风吹入室内,顽皮地带起几绺发丝。
冷风令皇甫清狂的眉心微蹙,在理智运行之前,敖广的指尖已经不由自主地摸上他微源的脸颊。
养尊处优的生活令皇甫清狂的肌肤光滑得堪比上好丝绸,虽然是男子,但是那勾起的凤眼眼角与丰润玲珑的厚嘴却显得魅惑。
敖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睡脸,仿佛是看得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