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他大失所望的样子,紫龙箭雪忙不迭解说,“这面不是普通镜子,它叫‘水影宝镜’,它能照出拥有它的主人心中所思所想的所有境物。”
皇甫清狂正将古镜拿在双手间随意转动,闻言,倏地向镜面一看,果见镜中正泛起一阵暗影波光,他想也不想,猛地将镜面反转,重重地压同被衾。
没有留意到他的举动,紫龙箭雪继续说着,“使用这面宝镜无需任何法力,未将想,王妃应该会挂念人间的亲人,所以特别将它献……”
言犹未止,皇甫清狂忽然打断它的说话,“我知道了,我累了!请将军出去吧!”
微愕,紫龙箭雪指着镜子问,“那……那面镜?”
皇甫清狂脸无表情地说,“既然是将军的一片心意,就留下吧。我要睡了!将军请便。”
说罢,果真拉起被衾,翻身睡去。
皇甫清狂背着她,躺在床上动也不动,紫龙箭雪蹙着眉头,伫立一会儿后,也只得转身离去。
受到皇甫清狂如此无礼的对待,紫龙箭雪走出龙王寝宫时,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愤懑,反而泛起几分佩服的神色。
能今王看上的,果然有几分本领!
虽然心动了,却可以装得如此冷淡,她为他送去一面‘水影宝镜’,他明明应该兴奋不已,却刻意装出一副冷淡的样子,就是用行动在说明:是你要送来的,我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
还好,这次来的人是她,若是冲动的红龙盾吹,或是自负的白龙矢羽,怕不被他活活气死?
现在,那个狂妄又狡黠的人类,应该从床上坐起来,一边得意地嘲笑着她,一边摸着镜子吧?
就如紫龙箭雪所料,她的前脚才踏出寝室,皇甫清狂就立刻自床榻一跃而起。
不过,他并未知紫龙箭雪所想的嘲笑她。
现在,他的所有心思都只放在手中的古镜上。
指尖沿着镜背上的龙纹描绘,皇甫清狂想,这样的一面镜子真有紫龙箭雪所说的神奇力量吗?假使真的……看到了又如何?
抓着镜框的指尖收紧再放松,之后再收紧,挣扎几次后,他终于敌不过心底里的愿望,深深吸一口气,将镜反转过来。
乌亮的瞳孔一眨不眨地凝视镜面,接着,就好象一滴水滴上镜面,牵起一圈又一圈涟漪。
就在光影荡漾之间,影像渐渐浮现……
大红的灯笼,鲜红的布幔,双红囍字。
喜堂前坐着珠光宝气的老妇,丫鬟扶着一身凤冠霞帔的新娘跪下,凤冠上的簪花、珍珠不住颤动,而她身旁跪着身挂彩球的俊秀新郎,唇上两撇好看的小胡子,一身儒雅不凡。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
皇甫清狂听不到叩头的响声,听不到媒婆吟唱的喜庆话,却听到自己心碎的声音。
还未曾好透的心伤裂痕渐渐扩大,一片一片地剥落,那份痛太过清晰,亦太过难受,他张开口,用力地吸气,却始终无法冷静下来,浑身痛颤不断。
忽然,两条手臂从后伸出,将他拥住。
没有回头,也没有惊惶,皇甫清狂的眸子依然没有离开镜面上那片喜气洋洋的静景,抖着唇说,“我早已知道他会照样迎娶新娘,但是一直在想说不定他……他会为了我……很可笑,对吗?”
放下,放下,若真的可以轻易放下,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表哥一直爱得理性,爱得清醒,与之相比,他就好象一个大傻瓜。
痴傻执着……痴傻执着……用力地将镜丢开,看着它在柔软的被褥间弹动,看着镜光与四周的晶光互相反射出耀眼的光芒,仿如天虹的七彩颜色是那么地美丽夺目,而他的爱情,却被映照得分外丑陋、可笑!
他用空洞的眼睛瞪着前方,水晶宫冷冻的空气仿佛凝顿下来。
“别哭。”
身后,低沉的男声微带不悦,皇甫清狂这才觉得脸上有点凉意,想伸手去摸,却被阻止了。
厚实的右手覆着他的手背,放在肩头上的左手轻轻着力,将他的身子转过去。
冷着脸的敖广不发一言地拉起衣袖,抹上他的脸颊,指头的力度是细细的,就好象在抹拭一件易碎的瓷器。
看着敖广用衣袖笨拙地为自己擦去脸上的泪痕,细致的动作与温热的指尖,令皇甫清狂陷入呆滞。
他的脸孔冰冷,他的声音平板,但是,他的手却是那么地炙热。
敖广……与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不同,在冷冻无情下,藏着最深刻的温柔。
他发怔的样子入了敖广眼底,敖广锐利的眉峰不由紧锁,沉默片刻后,他开口说,“若你想,天地间不会再有那个人类存在。”
声音中带着露骨的不悦,这种事绝非敖广愿意为之,不过,为了皇甫清狂,姑且可以做一次。
定神看着那双冰冷如水底晶石,却又有着无限温柔的眼睛,皇甫清狂的心突然跳得很快。
他没有响应敖广的说话,只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
飞扬的眉头,锐利的眼睛,匀称的鼻头,薄薄的唇,有如冰雕的轮廓。皇甫清狂早就知道敖广长得很俊,一直都视之平常,但现在,他的脸颊微微地红了。
尊贵的龙王,孤高冷傲,用他冰冷的眼睛睥睨地上的一切,这样的敖广却愿意为他做一件根本不屑为之的事。
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在心头荡漾,忽然,他察觉到原来眼前的敖广具备了他梦想中的一切完美……冰冷时,为他带来温暖;哭泣时,为他抹去眼泪。
人总有软弱的时候,而散广的胸膛是那么地结实,臂弯是那么地强壮,他不着痕迹的温柔亦是那么地教人依恋。
“镜是你叫紫龙箭雪拿进来的,是吗?”在水晶宫里,就只有敖广知道他的心思,亦只有敖广关心他的想法。
敖广没有否认,看着他,淡淡地说,“是一面好镜。”
凝视着他。皇甫清狂眼里不自觉地露出荡漾波光,默默地偎进他的怀抱里,用微湿的脸颊在青丝衣襟前轻轻磨蹭。
若说,当初亲近敖广是为了报复风飞扬,在桃林随敖广离开是因为别无选择,现在,投入敖广怀里就是他心甘情愿。
“累了吗?”敖广伸手在他的背项轻拍起来,“若累了就合上眼睡吧。”
敛下眼帘,皇甫清狂觉得依偎在敖广怀里,就好象被汪洋大海包裹其中,而敖广的手就是海面上的波浪。
在温柔的拍打下他渐渐地睡着了,梦里,所有都是温和平静,浩翰如海。
梦中,一切一切流转而过。
温柔地喂他吃糕点的娘亲,抱着他摘桃子的父亲,安慰他、亲他的表哥,所有人、事就如走马花灯,转瞬即逝,最后,剩下来的只有他。
孤单寂寞地坐在雕零的桃树下,直至一双手的出现,将他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内。
枝头上的桃花终于再次盛开,而梦中的他亦灿开如花笑靥。
皇甫清狂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敖广依然抱着他,用墨黑的眼眸看着他。
眨也不眨地凝视着敖广,好一会后,皇甫清狂忽然问。
“龙王可以有多少个王妃?”
“龙王妃只有一个。”
“那侧妃呢?姬妾呢?”不满意敖广的答案,皇甫清狂非要追根究柢地问个清楚明白。
“龙与人类不同,我们忠于自己的伴侣,大部份的龙一生只有一个伴侣。”只有人类才喜欢朝秦暮楚,龙不会。
“唔……那你是属于大部份?还是小部份?”这点很重要,一定要问清楚。
皇甫清狂充满疑惑的声音、神情,令敖广微感侮辱,俊脸覆上一层冰霜。
见到他的脸色,皇甫清狂吐一吐舌头,不再追问下去。
难堪的沉默弥漫四周,良久,皇甫清狂咬一咬唇,“你……会对我好吗?”
脸色稍霁,睿智的敖广已经将他的心思明白了大半,答道,“当然。”
果见皇甫清狂的脸颊微微浮起两朵红云,难得地露出怯生生的羞赧表情,轻声再问,“会有多好?”
轻勾唇角,敖广冷峻的脸上亦少有地浮现一抹柔情,淡淡地说,“你想有多好,就有多好。”
惑人的凤眼起,探长手,拿起被丢在床角的宝镜,摸着光滑的铜面,眸子内浮起万千感触,皇甫清狂随手一掷,脆弱的黄铜碰上坚硬的水晶柱,在清脆俐落的声音中迸裂成千百片。
扬首,脸上的羞赧与感触已经消失不见,凤眼勾着敖广,铿锵地说。
“我已经不需要它。”
随意点点头,敖广并不吝啬那一面‘水影宝镜’,在他眼中重要的是皇甫清狂。
举起双臂,勾住敖广的脖子,皇甫清狂脸上带着惑人的神色,轻轻闭上眼睛,缓缓地将唇送上。
响应的是敖广炙热的唇瓣,是冷冻又温柔的气息。
地上黄铜的碎片与数之不尽的水晶角柱倒映出万千光彩,将一切映照得知幻如真。
光影交错,闭着双目的皇甫清狂却依然清醒,心胸之间一片豁然开朗,他知道这次他终于真正放下了。
这是一段恋情的终结,亦是一段恋情的开始。
天下间最不幸的是谁?
以前不觉得,不过,小左现在觉得是自己。
本来,在少爷跟着‘妖怪敖广’消失不见后,表少爷就遣散了侯府中的几个下人,还大方地赏了每人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五千两!是一张足足五千两白银的大通宝号银票!
他和小右立刻抹去眼角的几滴眼泪,欢欢喜喜地拿着银票,计划衣锦回乡后,买田地、盖大屋,最好,再娶个小美人。
那时候他就想:少爷呀少爷!你走得好,走得妙!小左以后一定为你立个长生位,天天为你祈福!
就在他俩用油纸和小手帕将银票裹了一层又一层,贴身收在亵衣里,包袱款款地踏出府门之际,忽然,‘哗啦哗啦’一阵大雨扑头扑脸而来,接着,大风翻起,一个披着赤红金甲的将军突然在他们面前出现。
他的样子俊秀,只是脸色有点难看,瞪着眼将他俩上下打量了一遍后,问。
“小左、小右?”
小左自问一生中做过最傻最傻的事,就是在那时候不顾小右猛地址着他的衣袖,傻傻地点下头。
结果……
又是一阵狂风大作,冰凉彻骨的水倏地卷在他俩身上,将他们旋转得晕头转向之后,眼一睁,就已经到了水晶宫。
看着欢欣雀跃地向一段时间没见,显得白白肥肥多了的少爷扑过去的小右,他只可以呆呆地坐在地上,将手深入湿淋淋的衣襟,打开一层又一层的手帕和油纸,将五千两银票托在手上,为自己的不幸而哀悼。
他的田地,他的大屋,他的新娘子!
哭……
“小左,别再看着那张银票发呆了,快将参汤捧给少爷吧!要凉了!”看着小左第一千次看着那张银票陷入沉思,小右用单手提着水晶食盒,空出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肩头。
“小右,小右,我很难过……”小左看着手上的银票,愁眉苦脸。
水晶宫中,没有市场,没有钱庄,他一生中最大的财富──五千两银票就这样变成一张废纸。
可以再伺候少爷其实他是很高兴的,只是……呜……他的银票!他的五千两!
“嘘!”小右忙不迭作一个噤声的手势,“轻声点,小心被少爷知道你还收着表少爷给的银票后,连带生起气来,我看你怎么办?你知道,少爷现在的身体可不同寻常,气坏了他,当心龙王拿你的内来熬汤。”
想象到那个情景,小左浑身打个冷颤,慌忙将银票收起来,捧起另一个放着参汤的水晶长方托盘,急步向龙王寝宫走去。
走过长廊时,只听一把熟悉的声音从寝宫内传出,“再左一点,不!不!还是挂高一点,等等……让我再想想。”
在动听的男声指令下,经常自诩为水晶宫第一猛将的红龙盾吹,僵硬地保持着双手拿着山水画举起的姿态,动也不敢动一下。
挂一幅画,由寝宫的左面墙,一直到右面墙,不让他用法术也罢!皇甫清狂还要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
红龙盾吹早被他气得吹须瞪眼,恼火不已,只苦于他的身份,不敢出言顶撞。
看着他憋得赤红的脸颊,皇甫清狂轻轻地勾起唇角,笑道,“我总觉得这画挂在这里不好看,麻烦红龙将军再帮我走一趟,到我家拿另一幅画来吧。”
不是吧!
闻言,红龙盾吹一张俊脸登时胀红近紫,勉强勾出一抹假笑说,“其实这幅也很好看,就这样挂上去吧!”再找一幅新画,之后挂上去,又不知道要浪费多少时间了。
而且,上次到他家拿东西时,四、五十个捕快突然出现将他团团围住,他堂堂龙王军右先锋,竟然被当成盗贼,迫不得已要用法术才可以脱身。
皇甫清狂睬也不睬,转头向坐在旁边的敖广问,“挂西湖烟雨,好吗?”
“嗯。”敖广漫不经心地点点头,垂首把玩他素白的指头,完全看不见在他附和的一瞬间。他手下将军脸上的沮丧神色。
“那就麻烦将军了,画就收在我家书房的左面墙,第三个柜,第五行,第八格。”挑起眉尖,向红龙盾吹一睨,皇甫清狂脸上的狂妄神色差点将他活活气死。
红龙盾吹忿忿不平地踩着重步向外走去,站在门外的小左慌忙躲避,向他投以同情的目光。
目送他的身影走远,小左喃喃自语,“真可怜,就不知道少爷为什么总是要作弄他?”
睁大眼睛,小右一脸奇怪地问,“你不知道吗?”
想了想,小左依然摇头。
笑了笑,小右神神秘秘地凑近他的耳边,“你不觉得他和宁王府的小王爷有七分相像吗?”
“说起来……还真的有点像。”经小右一提醒,小左立刻恍然大悟。
宁王府的小王爷自幼就爱和少爷斗气,少爷几次都奈何不了他,难得在水晶宫遇上与他有几分相似的红龙盾吹,自然要好好作弄一番。
可怜的红龙将军!小左在心中为他哀悼一下,暗暗将自己‘天下第一不幸’的宝座让给他后,小心翼翼地捧着托盘,走入寝宫,在他们前面的檀木长方几前放下托盘。
受不了一个空空如也的寝宫,皇甫清狂着水晶宫的龙将把侯府里的家俱、用品一一搬了过来,本来只有水晶床椅的寝宫,现在满是檀木家俱与书画。
侯府里的东西一件又一件接着消失,令偶尔过去的风飞扬以为闹贼,请了大群捕快前去捉贼,此为题外话。
跪在檀木长方几前布让,小左、小右无论安箸或是舀汤时都特别放轻了手脚,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接着,小左抬起头战战兢兢地说,“少爷,参汤和饭菜都做好了。”说话的时候,他连看也不敢看敖广一眼,他本来就非常害怕敖广,自从知道他是东海龙王之后,就更加敬畏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