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大的雨点在此时突然倾盆而下,狂猛地砸在二人的身上,砸得裸露在外的肌肤火辣辣的疼。过了好半天,鹰鹰的手像是瘫软了般地从空中滑落,虚弱地垂在胸前。水线滂沱奔流在他的脸上,分不清到底是泪,还是雨。
“我这是在做什么……”凝视着面前少年古铜色的脸,鹰鹰喃喃地翕动着嘴唇,“怎么能有这种念头……怎么可以……”
“鹰鹰,”萧海翔焦急地抱住他,“你在说什么?你到底完成了没有啊?”
鹰鹰的目光渐渐地回复了平静,唇边浮起一个安然的笑,手指掠过少年绷紧的脸,“对不起,海翔,我不能这样做,我也有我的原则,我不能随意用我的手,去肢解别人的生命,真的不能……”
“可是,可是……”海翔大声道,“如果你不这样,你就会死的!你会离开这个身体,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
“恐怕还不仅仅是这样吧?”一个冷洌的声音突然穿透了暴风雨,清晰地送入二人的耳中,随着这个声音一起在厚重的雨幕中出现的,是一抹轻飘黯淡的身影,中分的黑色长发下,露出一张无表情的脸庞。
“巫觋子!”萧海翔的身体陡然一僵,下一瞬的反应就是将鹰鹰更紧地抱住,牢牢护在怀中。“你怎么来的?你想干什么?我警告你,你怎么折腾我都没关系,但不许你碰鹰鹰一个手指头!”
巫觋子未置可否地缓步上前,慢慢地在鹰鹰面前蹲下,啧啧道:“已经两百多年没有这么胆大妄为的逆天者了,我真是有幸,居然能亲眼看到一个。”
萧海翔啪的一声打开巫觋子伸出来准备触摸鹰鹰脸颊的手,怒道:“你别乱摸他!”
巫觋子凝目看了萧海翔一眼,再飞快地将视线移回到鹰鹰的脸上,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恍然大悟般道:“原来是这样……难怪……我本来还奇怪呢,象你这样的修行,怎么会到如此狼狈的处境的……”
鹰鹰虚弱地睁开眼睛,低声道:“海翔,抱我回屋里去。”
萧海翔应了一声,正要抱起他,巫觋子一下按住了他的手,沉声道:“别急,暴雨涤尘,让我再看看。”
鹰鹰淡淡地一笑,“我逆天而来,又逆天而行,已经没有可挽救的余地,您就不用多费心了。”
巫觋子哼了一声道:“我虽然不能挽回天命,但让你多留一个月的本事却还是有的,再说我也很好奇你到底是怎么成功到这里来,又是怎么找到这个肉体的,在没弄明白这些之前,我还不想你死。”
萧海翔听着二人的对话,顿时觉得有些希望,急急地道:“觋子,你要是有办法就快点啊,鹰鹰有点撑不住了。”
巫觋子冷冷的一笑,猛地一掌击下,正打在鹰鹰天门穴上,左手弯指如钩,一只银钉一闪,瞬间就钉入了他的头顶。萧海翔大惊之下扑过去看视,却见头皮完好,连一丝一毫的伤口也没有。
“钉魂一月,保你无忧,但天命运转,我也无能为力。”
鹰鹰朝他浅浅一笑,“已经太谢谢你了。不过你今天到这里来,应该也不是碰巧的吧?”
巫觋子掸掸衣袖站起身来,示意海翔抱鹰鹰回房,等大家都换下了湿透的衣裳,他才捧着碗热茶,慢条斯理地道:“你冲破数百年光纬而来,自然不会毫无痕迹,不久前你又有一项逆天之举,更是惊动了命轮,我一时好奇,就追踪而来了,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明明有如此高的巫灵修为,却做出这样傻得离谱的事情。”
萧海翔怒道:“你说什么?”
鹰鹰按着他的手,平静地道:“他说的没错,就一个巫者而言,我本应该最明白天命不可违的道理,可是自己却一再的持术逆天,的确是该当这个责备。”
“但是鹰鹰,你又不是无缘无故过来的,你是来找你弟弟的嘛。”
巫觋子挑了挑眉,“难道二十年前逆天夺嗣的波乱,也与你有关吗?”
“喂,你们两个可不可以用我听得懂的词儿说话?”
鹰鹰伸手理了理润湿的头发,慢慢道:“事已至此,只要你们愿意听,我就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们吧。”
“愿意,我们当然愿意。”萧海翔立即道,“你从头细说,我们了解情况后就知道怎么帮你了。”
鹰鹰朝他柔和的一笑,继续道,“我的确是一缕飘泊无根的孤魂,只不过我的来处,并非是你所想象的只是异地,而是异时空,是来自数百年之后的一个世界。”
萧海翔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好半天之后,才轻轻地“喔”了一声。
“我有一位伯父,他们夫妇都是巫者,因命中无子,强行施了‘逆天夺嗣’的巫术,得到了一个儿子,那就是我的堂弟歆歆。可是天轮如铁,轻易怎能撼动,歆歆天定的命数是要生活你们这个时空的,所以只长到十九岁,就意外身亡,魂魄回到这里,进入他原本就该投来的肉体中。因为我是天生的巫灵者,伯父伯母为了掩盖歆歆紊乱的命气,从小就把他放在我身边,一十九年,我看着他长大,一天也没有和他分开过。如今他独自一缕孤魂,到这个陌生的世界里来,没有一个人可以照顾他,我实在是不能够放心得下,所以……动用了巫灵的力量逆天而来,只是想看一看,我那个命不由己、但对我而言却如珠如宝的可怜弟弟,现在究竟生活的怎么样。”
海翔紧紧握住他的手,安慰道:“那你现在不用担心了,等你找到他,我们都可以帮忙照顾他的,你相信我!”
鹰鹰温柔地看了他一眼,轻轻道:“我当然相信。”
巫觋子拨弄了一下手指,蹙着眉道:“施‘溯流’之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象你这种命线极深的巫灵者,应该比普通人更加困难,若是没有奇缘,你还是过不来的。”
鹰鹰的眸中露出佩服的神色,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单凭我个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这项‘溯流’之术。只不过我运气极好,在探路时,居然遇到了一个三世离魂。”
巫觋子吃惊得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是三世离魂?这怎么可能?一世离魂,还可以自己入轮回道,二世离魂,就必须死时有草木之精引导才能再次投生,但若是三世离魂,便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人一断气就立即魂消魄灭,要么福大命大遇到日月合体的异象,从而脱去离魂之体,得到新的命数,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外游荡啊?”
鹰鹰幽幽长叹一声,道:“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当我乍然看到它时,简直以为是自己错了。可是它内层蓝魂,中层青魂,外层赤魂,的确是三世离魂之像,半点也没有偏差。”
巫觋子颤声问道:“那……它有没有告诉你是怎么逃脱宿命的?”
鹰鹰摇了摇头,“不用它说,一看就知道是为什么。”
“一看就知道?”
“它还在冥空六纬处萦绕不去,你可以自己看看。”
巫觋子闭上了眼睛,足足一盅茶的功夫才重新睁开,缓缓地吐了一口气。
“是爱念……”
“没错,莹白色的爱念。真是一个幸运的离魂。”鹰鹰幽幽地道。
“不知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竟能发出这样纯净的爱念,居然把一个三世离魂完全包裹在其中,即使是冥空酷烈的朔风也没有吹散。”巫觋子冷漠的眸中也不禁流露出一丝感慨。
“那个离魂得到了爱念的保护,所以才躲过了朔风,但也正是因为这份爱念,即使新的命门已经为它而开,它也仍然舍不得抛下尘世的牵挂,一直留在冥空,恋恋难去。”鹰鹰轻声叹息,“不过也幸好它没有走,才能帮我开启了一道溯门,我现在所使用的这个肉体,也是由它引导我进来的。”
巫觋子凝神想了想,道,“它是一个有执念的离魂,而你是一个有执念的人,所以才会有共鸣吧。”
鹰鹰转头看看听的有些发呆的萧海翔,用指尖拍了拍他的脸,道:“事情就是这样的,我逆天而来,不能久留,时间总是有限的,所以才会这样心急。”
巫觋子的眼波一飘,正要说什么,鹰鹰已经丢过来一个阻止的眼神,他也只好耸耸肩,抿住嘴角。
“海翔,再过一个月,不管找不找得到歆歆,我都要回去了。对你来说,也许我是死了,但实际上,我只是回到本属于自己的世界,在那里我有好多朋友,也有家人,过的非常幸福。你一定要记得,虽然我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但我很幸福,所以你也不用为我伤心……”
海翔乌亮的眼珠闪了闪,慢慢生起了一抹怒气,但他咬着牙忍了忍,低头没有说话。
鹰鹰有些讶然地将手按在他肩上,“你怎么了?怎么好象生气的样子?”
萧海翔闷闷地道:“没什么,我不过是想着你要走,有点不高兴罢了,你不用管我,好好休息,今天也够你累的了。”
“是啊,”巫觋子也慵懒地伸了伸腰,“我追踪了你那么久,好不容易今天才追上,也够累的了。今晚我住哪儿?是跟你睡,还是跟小翔睡?啊,我差点忘了,小翔怕鬼,怎么敢跟我睡?
萧海翔气呼呼地哼了一声,一把抓住巫觋子的胳膊就朝门外拖,边走边道:“你真以为我怕你?睡就睡!”说着一路将他拖回自己房间,进了门才松开手,脸上表情变得异常严肃,压低了声音道:“你现在把实话告诉我,全部的!”
巫觋子悠悠地坐下,“什么实话,他不是说的够清楚了吗?”
萧海翔用力握着双手,胸口剧烈地起伏,“我知道他在哄我,不想让我难过。可事情一定没有这么简单的。我曾听师父说过,他一年多前就到牧场来了,虽然也一直在注意收集那些跟他弟弟可能有关的消息,但从来也没有特别在意过时间!我记得他是从什么时候起才急着要走的,是在救了我之后!那件事情一定对他有影响的!”
巫觋子脸上露出赞赏的表情,笑了笑道:“小翔,你真是越来越让我刮目相看了,不仅能够发现漏洞,还可以为了不让他介意,忍着没有当场问他。”
“你少罗嗦了,快点说啊!”
巫觋子脸上的神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轻声道:“我明白你心急,但在这件事上,我比较同意那位鹰鹰的想法,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还是不知道的好。”
萧海翔急得跺了跺脚,“你卖什么关子啊,都还没告诉我呢,怎么知道就没什么用?”
巫觋子徐徐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道:“我现在还没有拿定主意,不过对于这个逆天者,我的兴趣很浓厚,所以想跟你们一起去京城,等到了那儿,我再决定是不是把所有的一切,全都告诉你。”
萧海翔定定地盯着他的眼睛,“你此话当真?”
巫觋子勾起唇角,扬了扬下巴,“绝对当真。”
第七章
鹰鹰接受了钉魂之术后,情形改良了许多,在前往京城的一路上,要么跟海翔说说笑笑,要么跟巫觋子讨论一些离奇的法术,精神状态很是不错,有时兴致来了,还跟大家讲一讲数百年之后的现代是什么样子,引得同伴连连的惊叹。
大家似乎商量好了似的,都很刻意地不再提起一个月后注定的离别。
赶了大约五天路,一行三人来到了都城燕京。
虽然已经到过繁盛富庶的凤阳邺州,但燕京城的宏大壮伟仍然夺人心魄。其实鹰鹰并不算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但现代化的都市与宏丽的古城在感官上是截然不同的,明代的燕京城精致而又巍然的的建筑风格令到过现代北京的鹰鹰也禁不住叹为观止。
“这就是我表哥闻烈家。”海翔扶着鹰鹰下了马车,将前方悬挂着“太师府”匾额的朱门大院指给他看。
这时守门的家院已经看见了他们,颠颠儿地跑了过来招呼:“翔少爷,您来了?”一扭头看见巫觋子阴沉沉的脸,腿肚子顿时有点儿转筋,“巫……巫先生……您……您也……”
萧海翔问道:“二公子和真少爷呢?”
“二公子上朝还没回来,真少爷在北书房里。”
“姑父姑妈呢?”
“老爷夫人都在休息。”
“哦,那小保呢?”
家院顿时呵呵笑了起来,“小保啊,跟二公子早起闹别扭,不知道又藏到哪儿去了。”
鹰鹰低声问道:“谁是小保?”
海翔拍拍脑袋想了想,笑道:“一时还真说不清楚,算起来他也是我的一个表哥,不过更确切的说,他是烈表哥的情人。”
鹰鹰有些奇怪,“既然也算你表哥,怎么听这些家仆们都乐呵呵地叫他的名字呢?”
“等你见过那小鬼就知道了,特别机灵古怪会折腾,他起先是烈表哥的书僮,跟大家伙儿都混得熟,要是改口叫他保少爷,第一个不自在的人就是他自己。”
正说着,闻府的仆人们已经将行李全部搬下了马车,一行人进了大门,径直到内宅安置。巫觋子显然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就到进到西面一个院落的房间里打坐去了。鹰鹰被海翔领到一个四面绕水的暖阁,刚刚坐下喝了一点水,同行的少年就已经欢欢喜喜地朝门边迎去。
“囡囡,你来了!”人还没有出现,清柔的嗓音先飘了过来,鹰鹰抬头看时,重逢的两兄弟已经抱在了一起。
“这就是我哥哥,”萧海翔献宝似地将一个白衣男子推了过来,得意无比地说,“我说的没错,好漂亮吧?哥,这是鹰鹰,是我的……最好的朋友……”
萧海真友好地朝鹰鹰微笑,道:“欢迎来做客,囡囡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囡囡?”虽然不是太懂江南话,可是囡囡两个字是知道的,再看看萧海翔高大健壮的样子,实在有些忍俊不禁。
“真哥!我说过多少遍了,不许再叫我囡囡了!”萧海翔涨红了脸抗议道。
“为什么?”萧海真睁大了眼睛,“我觉得很可爱啊,你说是不是,鹰鹰?”
鹰鹰淡淡笑着点了点头,轻轻吸了一口气,想开口询问一直挂在心上的那个问题,却又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喉间略觉干涩。
“真哥,有件事情想找你打听一下,”萧海翔看了鹰鹰一眼,立即道,“上次我听你用一个词来形容我跑得快,叫做‘超音速’,你还记不记得是从谁哪能里学来的?”
“超音速?”萧海真虽然不明白弟弟为什么问这个,但还是认真地歪了歪头回想着,“记…记不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