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鹰轻轻地叹息,低头无语,海翔将他再抱紧了一些,又絮絮地安慰了一阵,等回到县城客栈时,天色已经黑透了。
店伙计殷勤地迎上来,询问要不要送晚餐,萧海翔摆了摆手,拖抱着鹰鹰进了房,就着灯光一看,那张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比刚才更要灰败许多,不禁有些手足无措,撑着他的身体一迭声地问:“鹰鹰,你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我刚才让马跑得太急了?快说给我听啊!”
鹰鹰闭着眼睛摇摇头,额上渗出一层细汗,手指象是痉挛般地捏着海翔的手,“不要紧……你呆在我身边,不要走……”
“不走,我不走……”萧海翔柔声安慰着,见鹰鹰已站不稳的样子,忙打横将他抱起,送到床上,吩咐店伙计端了碗热水过来,但没喂两口,就被鹰鹰吐了出来。
“这……怎么突然病成这样……”萧海翔急得嘴唇差点咬破,拿被子把鹰鹰发冷的身体牢牢裹住,急道,“你撑着点儿,我马上去找大夫来。”
谁知刚欠起半个身子,鹰鹰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喘息着道:“海翔……你别走……你留在我身边……”
“好,好,我留下来,”萧海翔俯下身来哄了一句,转头朝呆在一边的店伙计喝道,“快去请个大夫,要这里最好的大夫!”
店伙计一愣,忙转身飞奔而去,海翔看看鹰鹰雪白的脸,在床边坐下,一只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在他胸前轻轻地拍抚。
鹰鹰在枕上辗转了两三次,突然睁开了眼睛,露出了正在努力想撑过什么的表情,牙齿紧紧地咬住了下唇。
“鹰鹰,你是不是哪里疼?”海翔急急地检查他全身,又找不出哪里有不对的地方,不一会儿就是满头大汗。
“…海翔……帮我一下……把你的手……放在我额头上……”
虽然不明白他为什么有这种请求,萧海翔还是立即将温热的手掌盖在了鹰鹰青白色的额头上。
大约片刻之后,鹰鹰的神色略略有些缓和,眼珠慢慢转动着,也逐渐有了焦距。
“…海翔,我要睡一会儿……你等我脸色好一点了,再把手拿开,好吗?”
“好,好的……”海翔一面答应着,一面用手巾擦着鹰鹰脸上和脖颈间的汗水。
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店小二引着一个须发半白的老者快步走了进来,朝床上一指,“李大夫,这就是病人。”
老大夫坐到床边椅子上,按住鹰鹰的手腕细诊了半日,脸色极为古怪,换了一只手再诊,更是露出惊骇的表情。
“怎么样,大夫?是什么急病啊?”见那老大夫把着脉半天不吭声,海翔有些沉不住气。
“这……这……不可能啊,怎么是六脉俱绝的脉象……”
“你会不会把脉啊?”萧海翔登时大怒,“他明明还活着呢,你胡说八道什么?”
老大夫灰着脸连连摇头,退后了几步一拱手,“老夫才疏学浅,这个脉象,真是说不出来,实在无能为力,见谅了……”说着便向门外走,一个踉跄,还差点绊倒在门槛上。
“不是让你去请这里最好的大夫吗?”萧海翔怒道。
“李大夫……就是城里公认最好的大夫啊……”店伙计委屈地辨解。海翔无暇理他,转过身又细细地察视了一下鹰鹰,微微松了一口气,“好在他已经缓过来了,你出去吧。”
店伙计躬身小心地退去,把门关好。萧海翔守在床头,给鹰鹰掖了掖被子,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病人的脸,时不时俯下身子去听听他的心跳,放在他额头上的手,更是不敢移动半分。
鹰鹰的确象是舒缓过来的样子,闭着眼睛静静的睡着,呼吸还算平稳,皮肤虽然仍是雪白的颜色,但也渐渐有了些许光泽。
这漫长的一夜,鹰鹰并没有再次激烈地发作过,这让目不交睫守护着他的萧海翔心中略略安定,但仍然时不时地用手背测试着他脸颊的温度,又拿干净的布巾沾了水润他的嘴唇,忙个不停。
到天亮的时候,鹰鹰的情形更是好转了许多,虽然没有完全清醒过,但喂他喝水时已经会主动吞咽。海翔虽然已渐渐放心,但仍不敢把手掌从他额上移开,连吃饭也只是随随便便吞了几个馒头。
太阳第二次西沉的时候,鹰鹰终于完全睁开了眼睛,视线微微摇晃了几下,缓缓定在萧海翔的脸上。
“你醒了?”海翔欢欢喜喜地问,“还有哪里觉得不对?饿不饿?”
鹰鹰的神色有些恍惚,怔忡了半晌才迟疑地问了声:“海翔?”
“是啊,”海翔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硬硬的胡碴儿有些扎手,“长了点胡子,认不出来了啊?”
鹰鹰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珠,觉得额前传来阵阵温热感,伸手一摸,不由地怔了一下,“海翔,你的手一直没放下来过吗?”
“你不是说要等你好一点儿了再拿开吗?我看你一直没醒,害怕手一拿开,你又不舒服怎么办?所以没敢动。”
“可是……”鹰鹰的眼睫微微地颤动了一下,“我至少也睡了一天一夜……”
“没事,”海翔满不在乎地道,“一点都不累。我扶你坐起来吃点东西好不好?这儿的大夫都没用,说你什么六脉俱绝,简直把我气死了!”
鹰鹰的唇角让人很难察觉地抽动了一下,转头看了看窗外沉沉的夜色。
“我们明天就上路吧……”
“明天可不行,你的病还没好呢,少说也得多休养两天啊。”
鹰鹰慢慢摇了摇头,眼睛里透出一种凄然的神情,轻声道:“明天一定要走。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胡说,”萧海翔狠狠拧着眉头,“我知道你急着找弟弟,但身子是最要紧,急也不能急在这一时半会儿,等你养好了病,想找多久就找多久嘛。”
鹰鹰无奈地笑了笑,伸手理了理海翔的额发,道:“海翔,你不是最怕鬼魂吗?要是哪天我脱离了这个身体,也变成一只鬼,你怕不怕?
海翔愤怒地抗议道:“都说了我才不是怕鬼,鬼有什么好怕的?再说你不过生了一次病而已,为什么要变成鬼魂?”
鹰鹰失笑地拍拍他的手背,“好了,不怕就不怕,你也照顾了我一天一夜了,今晚好好睡一觉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商量。”
萧海翔又俯下身去细细看视了一下鹰鹰的脸色,这才放心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四肢,笑道:“那好,我先去睡了,你要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就叫我,我马上就能过来。”
鹰鹰目送着少年轻快地离去,这才摊开手掌,细细地看掌心的纹路,无声叹息。
命运之轮转动的声音,仿佛已响在时间的那一头。
次日一大早,鹰鹰就起身在客栈的天井里散了一会步,早餐时的饭量也恢复到了平常的水平,萧海翔拗他不过,只好同意上午就出发上路。
记录在鹰鹰小册子里的那些需要查实的故事人物,有好几个都散布在从潼关到京城的商路沿线,但一一寻访的结果却并不如人意。不过幸运的是,自从在映寿的那次病发后,鹰鹰就没有再出现过那么凶险的情况,只是精神时好时坏的,身体眼见着每况愈下。
在萧海翔坚持将交通工具改为马车后的第十天,两人来到了当朝第一藩主凤阳王的领地首府——邺州。这个富庶繁华的城市与京城的规模不相上下,是北方重要的商贸集散地,南来北往的富商很多,高档的酒楼旅店更是林立,那种热闹的场面,即使是鹰鹰也不免觉得感叹。
“静山老店的特色就是客人们都有独门独院,你怕吵,我们住这里最合适了,今天安顿得早,你好好睡一觉,明儿一早赶路,精神也会好得多。”安置好行李坐下喝茶时,萧海翔道。
“这家店真的不错,想不到这么热闹的城市中心,还有如此幽雅的客栈。”鹰鹰笑道,“不过邺州的繁华出乎我的意料,想来燕京城应当更加兴旺吧?”
“京城当然不输这里,可要论物流丰富快捷,邺州的确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谁让邺州人命好,有个能干的凤阳殿下治理他们呢。”
“凤阳殿下?”
“邺州历代都是凤阳王的领地,朝廷不干涉它的内政和军政,本代凤阳王是个极厉害的角色,跟当今皇上交情又好,此地自然繁盛了。今天进城来时,五凤楼上没有王旗,想必这位凤阳殿下又跑到京城去见皇上了。我表哥闻烈是当朝国舅,听他说皇帝陛下为人极端冷漠,行事手段也厉辣,一般人都对他十分畏惧,却不知凤阳王是怎么回事,偏生喜欢他,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住在皇宫里跟他在一起,宫里宫外,朝廷民间,都有传言说他们其实是一对情人呢。”
鹰鹰忍不住笑出声来,真是不管何时何地,即使是象萧海翔这样爽朗的少年,也有听八卦和传八卦的时候呢。
“当然,”海翔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只要天下太平,老百姓日子过得安稳,他们两个是不是情人,也没什么要紧的……”
这时有人轻敲房门,海翔起身开门一看,原来是店小二送来晚饭,于是两人略洗漱了一下,一起坐下来用餐。默默无语吃了一阵子,海翔找了个机会犹犹豫豫地道:“鹰鹰,要是我哥哥……我只是说万一……万一记不清楚那个什么‘超音速’的词儿是听谁说的了,你也先不要急,我们萧家和天鹰门联手,再加上我表哥闻烈手下的人,打探消息会很快的。”
鹰鹰朝他笑了笑,点点头,“我明白,要麻烦你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萧海翔瞪了瞪眼睛,“我们是朋友嘛。”
鹰鹰的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容,没再多说。饭后两人随意聊了些有趣的事情,不知不觉已到黄昏,眼看着天色渐暗,鹰鹰眼底已有倦意,萧海翔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道:“你早点睡吧,我回房去了,有事一定要叫我啊。”
“嗯。”鹰鹰点点头,也没有挽留,略送了两步。海翔刚拉开房门,一股劲风直吹过来,门对面的窗户砰得一声被吹开,两人的发尾都被疾风卷到了空中。
“外面起风了,好象要下雨的样子。”海翔正要帮着去把窗户关好,鹰鹰已经先一步来到了窗边,带着夜雨腥气的冷风扑面而来,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风这么凉,你别站在那儿,快过来。”
“不凉,这风吹着真舒服……”鹰鹰低声说着,半闭着的眼睛里渐渐浮起一层雾气,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萧海翔箭一般地弹跳了起来,一把将鹰鹰的身体接进了自己怀中,吓得心里突突直跳,瞬间就是面色如雪。
“怎么了?这又是怎么了?”将鹰鹰虚软的身子圈在怀中,海翔拼命地拍抚着他的胸口,抬头嘶声吼道,“来人啊,来人———去请大夫——”
“不……不用……大夫来……也没有用……”鹰鹰的头无力地垂落着,他咬紧牙关挤出最后一丝力气扯开了自己束发的布带,脱缚的乌发立即顺着风势在空中舞动,只有细细的一缕沾了汗水,软软的贴在额前,那苍白如玉的额头正抵在海翔的胸前,狂乱而又年轻的心跳在耳边咚咚作响。暴雨前夕的风从洞开的窗户直闯进来,呼啸着卷过二人的头顶。
萧海翔用力吸着气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抬起颤颤的手指擦拭怀中人唇角的血迹。
“没有时间了……已经……没有时间了……”鹰鹰绝望地吐出幽长的一口气,视线停留在满布阴霾的天空深处,久久没有移开半分。
“鹰鹰,你再撑一会儿,你上次就是一会儿便缓过来了,所以再撑一会儿就好。”海翔紧紧抱住怀里越来越冷的身体,将颤抖的手覆上他的额头。
“不……不能这样……不行……”鹰鹰喃喃地念着,努力挣扎着坐起身子,仰望着天空的双眸漆黑如墨,却又似燃烧着无热度的火焰一样,“我不能就这样走,我不甘心……”
“你哪里也不会去,”海翔用双臂把鹰鹰的身体锁在怀里,“你会好起来的,哪里也不去。”
汗珠滚下鹰鹰惨白的双颊,他咬着牙抬起头,凝视着海翔的眼睛,“我不能走,海翔,你帮帮我……”
萧海翔立即狠狠地点头,“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只要你说!”
“你肯不肯…将你来世的一年阳寿,舍弃给我?”
“好,你要,就拿走好了,来世的也行,今生的也罢,一年,十年,二十年,你要多少,你就拿好了!”
鹰鹰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泪水,“傻孩子,我是在说真的,我拿走你一年阳寿,你就真的会少一年……你的来世,一定会很幸福,对那时候的你而言,每一天都很珍贵,你怎么可以那么轻易地,就将它送给我这样一个垂死的人呢?”
萧海翔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嘴唇抿出坚硬的线条,“我知道你是在说真的,但我也是真的愿意,我愿意把来世的阳寿给你……不管你是从何方飘来的一缕魂,对我来说,你就是鹰鹰,是我回到师父的牧场后认识的一个最好的朋友……从那天你发病起,每次听到你说时间不够了,我的心里就好象刀扎一样,恨自己没有办法帮上你的忙……现在好了,既然我来世的阳寿对你有用,你就尽管用好了!难道……你那么千辛万苦到这里来,就真的甘心没有见你弟弟一面就走吗?”
鹰鹰的视线剧烈地摇动着,一颗泪珠从眼眶颤颤地滑落。
歆歆……可怜的歆歆……
萧海翔捧住了他的脸,“你很想见他是不是?那就来吧,拿走我的阳寿,补你需要的时间……”
鹰鹰重重地咬住了嘴唇,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良久良久之后,他终于还是拧住了萧海翔胸前的衣服,用几乎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抱我到院子里去……”
萧海翔一跃而起,小心地将鹰鹰抱到屋外,狂风袭地而来,暴烈地撕扯两人的衣衫和头发,啸叫出阴暗的吼声。
鹰鹰的脸已经透出一种苍灰的颜色,凝望着夜空的视线就象是透明的一般。
“天空中没有翅膀的痕迹,而我已飞过……”他喃喃低吟着那句著名的诗句,虚软的感觉漫过心头。
“你不会没有痕迹就飞过的,不会!”萧海翔用手捧住他的头,压着那在风中飞舞的发丝,“快点,雨就要下来了,你快一点,来拿走你需要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