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丝毫不敢放松,低头看着怀里的小恐龙,惴惴地问:“歆歆,伤到没有?”
乔歆没有来得及回答,他已经被旋风一样卷进来的人裹进了怀里,苏冉本能地想要阻止,刚刚抬起手臂,也被拥进了一堵宽厚的胸膛中,有个声音在耳边暖暖地叫着:“冉冉……”
被暗紫扶着走出便利商店,迎面就是白花花的车灯灯光,虽然有温热的手掌伸过来挡在眼前,但苏冉仍然觉得刺目地偏过头去。走在旁边的堂兄弟两个仍靠得很紧,小恐龙被京生用一件大衣裹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脸,让苏冉觉得莫名其妙有些担心。街面上横七竖八停着一大片的警车,还有几辆闪动着顶灯的救护车。穿制服的人们跑过来跑过去,也弄不清楚他们在忙什么,除了早就被拖走的那个断腿的女子,人质中并没有人受伤,被抬出来的,只有两个匪徒的尸体。
一个略略有些发福的警官跑到他们面前,很有礼貌地问:“是苏先生和乔少爷吗?两位要是身体没什么问题的话,方不方便到警局讲述一下事件经过,我们需要这份记录。”
苏冉抬头看了看暗紫的脸,重重的疲倦感突然涌了上来,几乎有些站不太稳,整个人都靠在他的身上,反而是一旁的乔歆,在大衣的缝隙中冒出一句:“好啊,没问题。”
乔京生没有出声,好象只要已经牢牢地把歆歆圈在臂间,到什么地方也无所谓。苏冉安抚地向暗紫微笑了一下,也向警官点了点头。
也许是因为乔震在这个城市有莫大的影响力,完成这份调查记录的整个过程中乔京生与暗紫都没有回避,仍是无语地守在一旁。小恐龙只讲了一会儿人就困了,靠在京生怀里睡去,只有苏冉坚持着把事件经过重新详述了一遍。
走出警局时天色已经大亮,已有不少的行人在街上穿梭,整个城市像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已经开始了另一轮的运行。苏冉揉了揉因困倦而有些麻木的脸,回头向歆歆笑道:“生日快乐!”
歆歆眯着眼睛笑了起来,伸了个懒腰,乔京生却在那一刹那血色尽失,然而在清晨的冷光中,迷迷茫茫地看不真切。
小恐龙在原地活动了一下腿脚,觑了觑堂哥的表情,见他没有要骂自己的意思,立时又恢复了原有的活泼,兴高采烈地指着对街的一间冷饮店提议道:“我们去吃冰淇淋庆祝吧!”
苏冉失笑道:“你的胃口这么快就恢复了?都冬天了,还那么喜欢吃冰淇淋,你不是最怕冷的吗?”
“吃完冰淇淋咱们再去吃火锅,这样就不冷了!”乔歆闹着,捉住堂哥的胳膊摇。“京哥,好不好?我们去吧?”
乔京生面色苍白,嘴唇上一分颜色也没有,怔怔地看着乔歆,没有说话。苏冉担心地想问一句,被暗紫按了按肩膀阻止住。
“京哥,你不要这样嘛,我现在不是挺好吗?这些年你们跟我说的那个事,我嘴上说不信,可心里还是有七八分相信的,所以刚才在里面的时候,真有点害怕,以为自己劫数到了,会被人家打成蜂窝呢。不过现在好了,我既然已经被救出来了,就说明我不会有事的。去吃东西吧,我过生日,你总得给我庆祝一下!”乔歆环抱着堂哥的腰,说着说着又笑了起来。
乔京生缓缓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嘴角淡淡地弯起一个笑容,声音有些沙哑地道:“好,我们去庆祝,你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小恐龙欢呼一声,在街上来了个后空翻,又冲着路过的美女姐姐吹了几声口哨,过往的行人被引得都忍不住转头看他。
“歆歆真是可爱,这一夜惊魂,对他的情绪竟好象没什么影响,还是吃饭皇帝大。”苏冉一面笑着看乔歆拉着京生冲过对街,一面对着暗紫说。
暗紫的神情却有些凝重,什么也没说,只是握着苏冉的手,带着他也跟了过去。
“我要吃幻境森林,还要火焰山!”乔歆兴冲冲地跳上人行道,身子滴溜溜转了一个圈,目光无意中捕捉到一个飘动的红色球体,“京哥,好漂亮的气球,不知道哪里有卖啊……”
大家都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天空,那的确是一个非常漂亮的红色气球,悠悠荡荡地飘向浅蓝的天空,明明是那么鲜亮和谐的色彩,却让京生的眼膜陡然被刺痛,仓皇地移开视线,却惊恐地发现心爱的小孩已不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乔歆欢笑着仰头看着气球转圈儿,淡淡的初日照在脸上,暖洋洋的非常舒服,带着清寒凉意的晨风拂过发际,让皮肤微微地紧绷。视野里有美丽的蓝天、艳红的气球、道路边常青树绿色的树梢,还有另一抹移动的红色。
那是一个身着红衣的小女孩,摇摇摆摆地跑向街心,“我的……我的气球……”
在乔歆身形移动的一刹那,京生已经本能地向他扑过去,然而伸手,却只抓住一抹空气。
刺耳的刹车声中,心底一片冰凉,那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时间中一点一滴被浸透的冰凉。
凉意透骨,带着浑不着力的无奈,十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最后留下来的,竟还是只有十几卷黑色的录影带。
那是一个孩子成长的轨迹,如今嘎然终止在自己面前。
抱住柔软的身躯,拨开垂落额前的茶色发丝,雪白的面颊在掌心仍透出暖暖的温度,却不知那抹魂灵,还能再停留多久。
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的苏冉,足足愣了好几秒才嘶声大叫着,扑倒在乔歆身边。
暗紫摸出手机飞快地拨着急救电话,手虽然稳定,眼睛却已颤抖着闭上,紧紧地闭,紧紧地闭,也关不住涌上的滚烫液体。
乔京生的眼中却没有泪,他只是抱住堂弟的上半身,紧紧搂在胸前,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的脸。
那是他最心爱的小孩的脸。
小孩慢慢睁开眼睛,呼吸虽浅,目光却清澈异常,隐隐透着五彩莹光,乌润的眼珠缓缓转动着,从一旁呆呆站着的红衣小女孩,看向泪流满面的苏冉,再看向深深凝注着自己的堂哥。
“歆歆,歆歆,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痛?”苏冉颤颤地检视着他,虽没有血迹,但孩子的面色白得吓人。
“哪里……都不痛……”一开口,声音却那么低,看着围在身边的这些人,明明不痛的,胸口却突然绞动了起来。一十九年的缘分,原来竟是真的,真的要断在今天。
“爹地……妈咪……”仰望着天空,二十世纪的天空,舍不得、丢不下的亲人,还有那突然涌上心头的惶恐。乔歆挣扎着抱住堂哥的手臂,眼角划过温热的水痕,流到耳际,已是冰凉。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京生伸手抚上歆歆还微睁的双眼,将他的头拥进自己的怀里,慢慢摇着。
“歆歆,你先去……京哥一定会想办法……也跟你过去,继续照顾你……”喃喃的话语,轻不可闻,但听在苏冉的耳中,却令他从头到脚,都开始颤抖起来。
第7章
乔歆的心脏,在救护车上停止跳动,送到维康医院后,直接被推进了一个特殊的房间。他的父母家人很快出现,虽然悲伤,却并不显得震惊,仿佛从一开始,就接受了这样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结局。
苏冉靠在暗紫的肩头,坐在家属休息区的长椅上,看着空荡荡的走廊。
隐隐似乎觉得,好象很久很久以前,也曾经这样相依着坐在这里,等待医生走出来,企盼听到想听的好消息。
“不是这里。”暗紫低声地说,嘴唇贴上他的额角,轻轻地吻,“但很像,也是这样的走廊,长椅,空落落的没有人。爸妈推出来的时候,你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一眼也不让……那天晚上,你跟我说,不怕,还有哥哥……”
苏冉慢慢抬起头,看着走廊尽头染着暮色的窗户。不记得,仍然不记得他口中所说的这些细节。但是有什么关系?他们都还活着,他们在一起。
“京生……恐怕要过一段很艰难的日子了……”叹息着,两人对视一眼,都做好了准备。
因为疼爱那个阳光般的孩子,所以要振作精神,替他安慰守护那些被抛下来的人。
走廊的另一边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滑轮辘辘滚动,一张病床被推了出来,床上的小孩安静地睡着,并没有像一般的逝者一样盖着头,天使般的脸露在外面。
暗紫搂着苏冉迎上去,轻声地问:“走了?”
乔京生木然地点头:“走了。”
站在病床旁边的,还有一对中年男女,悲凄的神色和红肿的双眼,说明了他们与刚刚离去的少年的关系。
京生面色如雪,脸微微侧向一边,手指抓紧了病床的栏杆,继续向前推行。
“他不肯原谅。”留在后面的暗紫摇头叹息,“他不肯原谅他们。”
“什么?”跟着走了两步的苏冉回头,“你在说谁?”
暗紫握住了他的手,看着推着病床缓缓前行的三个背影,“他不肯原谅歆歆的父母,他一直认为他们做错了。爱他,所以抢夺了来,却又守护不住。京生常说,父母之爱固然无可厚非,但歆歆,他不应该无辜地承受这种命运。”
苏冉有些迷惑,听不太懂暗紫的意思,后者唇边泛起一抹苦笑,掌中紧了紧,简洁地道:“先忙歆歆的后事吧,我找时间从头解释给你听。”
乔家虽是大族,但歆歆的丧事,却只有最直系的亲属参加。因为京生悲伤恍惚,早已失了常态,所有的杂务,便由苏冉暗紫一手料理。
落葬,过了头七,天使般可爱的少年,就只能在冰冷墓碑的照片上,向疼爱了他一十九年的爷爷、父母、堂兄绽露那阳光似的微笑。然而就算刚刚从墓园归来,苏冉仍是恍恍然,不能相信他真的已经离去,就好象不知什么时候,电话铃声还会响起,还会听到他爽朗地笑着说:冉冉哥,你今天请我吃雪糕吧。
“歆歆到了那边,就没有雪糕吃了。”暗紫叹息着,把外套披上苏冉的肩头。
“天堂里什么都有,他仍是最受宠爱的天使。”苏冉握住爱人放在肩上的手,转过身来,目光滑过暗紫的身侧,落到墙上的照片上。
不仅是墙上,还有桌上的桌历、小镜架、电话机的小贴纸,都是歆歆灿烂的笑脸。
这是乔京生家的客厅,苏冉因为担心他,坚持要跟了来,守在京生卧室的门外。
暗紫当然跟着一起过来进行这种名为陪护实则监视的行动,尽管他并不认为像乔京生这样理智成熟的男人会做傻事。但是歆歆死前京生说的那句话,实在是令苏冉想起来就心悸,不能放心让他一个人待在家里。
“京生的意思,不是要自杀。”暗紫扶他在沙发上坐下,端过一杯热红茶,“这件事,说来话长,你原本自然是知道的,只不过,忘了而已。”
苏冉抬起头,“在医院你曾说过京生不肯原谅歆歆的父母,指的是同一件事吗?”
“是。”暗紫点点头,也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你记不记得,乔家其实是巫医世家?”
“巫医?”苏冉不以为然地摇着头,“我觉得那不过是一些老传统罢了,现在是什么时代,难不成还有人真的相信巫术?”
“既然歆歆真的死在十九岁生日的这一天,就似乎不能不相信。”
苏冉吃了一惊:“什么意思?听起来好象你们早就知道歆歆会死在这一天?”
暗紫表情认真地点头,“对。乔家的人,早在歆歆三岁那年就知道了。所谓巫者,可通灵,可推演造化命数,当年歆歆父母算出命中无子,又非常希望有个孩子,就使用了一种名为‘逆天夺嗣’的古老巫术,改变了一个灵魂的走向,得到了歆歆。”
“太荒谬了!”苏冉难以置信地站了起来,“暗紫,你居然相信这种……这种毫无科学根据的说法?若是巫术真的有这么厉害,当年乔爷爷生病,行巫作法就行了,何苦要吃上一刀,与我换肾?”
暗紫也站了起来,将手臂绕住他的肩,再次扶他坐下,解释道:“按京生的说法,巫者使术,不过为了驱灵清世;巫者推命,不过为了趋吉避凶。大忌便是干涉命理,凡是与气运、寿数、命象有关的事,若是强行作法使之改变,无论施术者何等高深,终会遭到反报。乔爷爷不过是换个肾就可痊愈,又何必要冒险施术呢?”
苏冉怔了半晌,仍是摇头,“太玄了,这些不过是些古老的说辞而已,谁知道是真是假,值不值得相信?”
“对我们而言是这样,但对乔家,那是血液里带着的东西,他们从没有怀疑过。京生是双料医学博士,也仍然是一个巫者,便是这个道理。当年歆歆父母施行这个干犯命理的法术时,京生虽然年纪还小,却是极力反对的;可是歆歆父母求子心切,说甘愿接受任何反报,只要能有一个孩子,可那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反报,竟然会报在歆歆的身上。”
“难道这个反报,便是说他十九岁时会死?”苏冉的指尖颤抖着,全身冰凉。
暗紫再次点头,“是,而且不仅如此,死后还会魂消魄散。当歆歆三岁那年他们因天警而推出这个反报时,自然是既后悔又绝望。最后还是在乔家所有人努力下,重新施了一个补救的法术,但也只能保住歆歆灵魂不散,仍回到他原定要投去的那个肉身。”
苏冉的手指猛然紧绞起来,觉得好象胸腔里的血一下子涌了上来,呼吸有些急促地道:“你是说歆歆虽然死了,但他回到另一个人身体里,我们还有机会再找到他,再看见他?”
暗紫缓缓摇头,拇指轻轻抹过苏冉不知不觉渗出眼角的泪水,“不可能再见到了。他不在这里,他在明朝。”
苏冉顿时呆住。
“歆歆天定的命数,本是降生在明朝。所以现在他已经在那里,独自一个人,在那个时代。我们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可怜的孩子是不是平安抵达,是不是孤独,害不害怕,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像这边一样疼爱他,照顾他,保护他,更不知道他会不会幸福,会不会快乐……”
“我不相信!”苏冉闭上了眼睛,额头垂下去,抵靠在暗紫胸前,“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说法,太可笑了,我绝对不会相信的!”
暗紫抱住他,视线落向远方,喃喃道:“和当年一模一样,那时你听到这些说法后,也是无论如何不肯相信。当你得知歆歆从小就被训练如何应对命运中残酷的逆转时,还会与京生吵得非常厉害,说他们作为成年人,居然会因为一个荒诞离奇的理由,就让一个小孩子在那样令人恐惧的阴影下生活,实在是太残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