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楚……小典的情况稳定多了,你也该休息一下,好几天不吃不睡,要是连你也病倒了该怎么办?”另一个声音在劝说着。
哦……安楚……好亲切、好熟悉的名字……
不知又过了多久,乍然感觉到柔软的手指在拨弄眼睫毛,暖暖的唇在面颊上厮磨,眼帘处透过一小线细细的光亮,虚软的痛觉象苏醒般地席卷全身,口角泄出凭人耳几乎无法捕捉的呻吟。
“小典,小典,你醒了是不是?”让人从心底里发疼的声音立即急切地传来,“小典,试着睁开眼睛……你能睁开的……试一下……”
用尽全身的力气也只能微微地张开眼帘的一隙,但已经足够了,已经看到了在黑暗中也未曾忘怀的面容,熟悉却又陌生。那脸是从未见过的苍白,双眼是从未见过的红,眼中泉涌般滴落的……是感动喜悦的泪珠……
再一次醒来时似乎是黄昏,远处隐隐传来海潮涌动的声音。温暖的气息包围着全身,努力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爱人轻皱着眉头安睡的脸映入眼中。心弦似被不经意地拨动,下意识地想抬手去抚平他的眉宇,刚刚一动,就感到一阵尖锐的痛楚。
李安楚立即惊醒,撑起半边身体,用手指捋开小典的额发,惊喜交集地道:“小典,你觉得怎样?”
小典眨了眨眼,向自己的左手看去,目中尚有些许困惑。
李安楚立即解释道:“暂时还不能动,但血脉已可以流通了,再过几天,就能试着动一下手指,要完全康复需要六七个月的时间,只是……”他的神色黯淡下来,“可能没有以前那样灵巧有力了……”
卫小典脸上浮起一个美丽无比的笑容,忍着喉部的不适缓缓道:“没关系,只要还活着,还能和你在一起,就算两只手都断了,也没有关系。何况,又不是右手,不妨碍我使剑的,青萍公子仍然是青萍公子,你可不要以为从今以后就是你结绿公子的天下了。”
安楚也不禁解颐一笑,道:“我可不敢跟你抢风头,青萍结绿,你永远排前面好不好?”
卫小典含笑向他依过去,两人相拥在一起,想起那几乎天人永隔的一幕,许久许久都默然无语。
天色暗淡下来,安楚起身点亮了灯,捧来一碗温热的粥,一勺一勺喂小典喝下,又连劝带骗地哄他吃了药,才重新上床,将他的上半身靠在自己怀中。
“这道伤痕,恐怕永远也消不去了。”小心地捧起卫小典的左手,李安楚感叹地道。
如雪玉般苍白的手腕上,留有一圈半指宽的殷红伤疤,突兀而又刺目。
“我又不是女孩子,这么一道伤疤算什么。”卫小典满不在乎地说。
“可我每次看到的时侯,心里都特别难受,明明有我在你身边,却还让你受这样的伤……”李安楚幽幽地道。
卫小典转动了一下眼珠,突然道:“楚哥哥,把你的剑拿来。”
李安楚虽不明所以,但还是依言将自己的结绿剑拿了过来。
“把剑缨解下来,系在我的伤疤上,这样你就看不见了。”卫小典笑眯眯地看着腕上的绿色丝绦,道:“等回京城后,大家一定会很吃惊地发现结绿公子没有了,我现在是青萍结绿集于一身,风头绝对盖过你!”
李安楚忍不住扑哧一笑,捏捏他的脸道:“什么青萍结绿集于一身,真亏你想得出来。好吧,只要你高兴,什么都可以送给你,一个结绿公子之名又算什么。”
卫小典毕竟是重伤未愈,虽因大难未死而开心,但聊了一会儿就精神不支。李安楚轻轻将他的头捧放在软枕上,缓缓拍抚着他的背心,陪同他一起安心睡去。
卫小典养伤期间,李康泰已处置完清剿余匪等所有善后事宜。纪人蔷在纪人荻埋骨处的椰林祭拜后,也带着纪人戚的骨灰离去。在善后过程中,康泰发现栗原行事相当有章法,是个难得的人才,便在被收复的几个海匪盘踞的岛屿上建立府衙,移民居住,让栗原在此进行治理,并相约在最初几年由朝廷进行补贴。
鄢琪不知怎么的突然与栗原夫妇变得极其要好,不是煞有其事地和栗原一起讨论如何发展岛上的民生之事,就是和鲁娜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地讲什么悄悄话。
卫小典毕竟年轻体健,没过多久就可以在李安楚的陪同下出来晒太阳。两人乐得把杂事都丢给那个苦命的太子,一起溜到椰林里去甜言蜜语。
刚刚接了几个小吻,闪眼就看见鄢琪躲躲闪闪地进来,卫小典一时好奇,强拉准备上前打招呼的李安楚藏起来偷看。
只见鄢琪来到林中,在每一棵树旁跳来跳去的寻找,最后在上次李安楚与卫小典发现刻有“荻”字的那株椰树旁蹲了下来,用一块削得尖尖的木片掘了个深深的洞,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布包埋进去。
卫小典乘他填土的时侯走近来看,也没看出是什么东西,只好开口问道:“你在埋什么?”
冷不防听到人声,鄢琪吓得手一抖,连木片都掉在地上。等看清是卫小典与李安楚,才拍拍胸口舒一口气。
“在埋什么?”卫小典又问了一声。
鄢琪低声道:“纪人戚的一块骨头,是纪人蔷焚化他时我偷偷收起来的。”
“你收那个魔鬼的骨头做什么啊?”卫小典相当吃惊,李安楚却没有说话。
“纪人戚的确是个魔鬼,但我总觉得,今生今世他已经失去了纪人荻,如果连来生也没有机会的话,未免实在太可怜。”鄢琪黯然道。
“可怜?那个家伙可怜?”卫小典觉得不可思议地瞪着鄢琪。
“也许因为身世相似吧,我有时很能理解纪人戚心里的恨。他的确手段残忍,除了那些该死的人外也杀了好多无辜的人,但他绝不是天生的魔鬼。如果不是因为爱上纪人荻,如果不是最终又失去了纪人荻,他也许报过仇后就会恢复正常人的生活。”
“他……真的爱纪人荻吗?爱他为什么又要逼死他?”
鄢琪向他苦笑了一下:“象你和李公子这样可以两情相悦,幸幸福福在一起的人并不多。你们没有见过纪人荻,他是一个象水晶一样透明和脆弱的人,他可以透过所有的伪装看见每一个人的真正面目。在他眼里,纪人蔷是个需要被男人爱护的女人,就常常偏向她,照顾她;他一直都知道纪人戚心里的计划是什么,但他还是尽力从别的少爷们手中保护他不被欺凌。后来纪人戚长大了,慢慢强壮起来,人荻又开始从他手中保护别的少爷们免遭他的毒手。可惜的是,这一次他从未成功过。为了保住父亲的性命,他最终做了纪人戚的情人。我来到这个岛上时,他怜惜我生得柔弱,便让我待在他身边,以此来护卫我。他们俩也曾有短暂的平静时光,但好景不长,纪老帮主突然在囚禁地被人杀死,人荻以为是纪人戚毁约下的手,极度的愤怒,即使在纪人戚忍下高傲的脾气亲口向他解释后也不肯相信,坚持要离开无崖岛,不想再见到纪人戚。尽管早就知道人荻不是因为爱他才和他在一起,纪人戚还是不肯放手,将他软禁在房间里,除了我和纪人蔷,谁也不许见他。人荻很痛苦,他常常流着泪看着我不说话,但纪人戚一进来就闭上眼睛。他因为不肯吃饭,瘦骨支离,纪人戚就找来最名贵的人参熬汤一口一口哺给他喝。我还曾经看到过纪人戚丢掉自尊低声求他吃东西……但无论如何,他不肯放他走……一直到那一夜……”
鄢琪略略停顿了下来,李安楚悄悄将听得入神的卫小典抱起来,以免他站得过久身体不支。
吸一口气,鄢琪继续道;“那一夜是纪人蔷帮人荻逃出房间的。她一直很爱人荻,但她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纪人戚的对手,纪人戚也根本没把她当成对手。当她看到人荻铁了心不原谅纪人戚时,她就知道人荻这一生永远也无法获得幸福。既然不能将活的纪人荻带走,至少她也要让死的纪人荻脱离纪人戚的控制。我知道他们的计划,也知道那是死的计划,但我不能阻止。那晚的暴风雨真的很猛烈,人荻说想喝新鲜的的鲷鱼汤,纪人戚就带纪人蔷与纪人蛟去捕。人荻用纪人蔷给他的迷药迷昏了守卫,为了不让我受连累,他也迷昏了我。后来的事你们就知道了,人荻直接去了南崖……我只知道纪人蔷一定找到了他的尸体,但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到底把人荻埋在了哪里,也一直没有问过。”
卫小典向李安楚的怀里缩了缩,感叹地道:“比起他们,我们不仅幸福,而且更是幸运。纪人戚一生作恶无数,最后却是为了不是他的做的事而失去所爱,真可谓造化弄人。纪老帮主到底是怎么死的,可能永远也不为人知了……”
“是我杀的。”鄢琪淡淡道。
卫小典吓了一跳。
“你们大概都知道我的身世了吧,”鄢琪唇边露出一抹忧伤的笑,“我到这个岛上,可不是来玩的。也许比不上纪人戚血腥,但那个老家伙何尝不是一个恶魔?人荻最不幸的,就是身为他的儿子,背负了他的罪恶,所以今生才得不到幸福。也许来生有机会,他们可以重新开始。”
“这么说,只有你知道纪人戚是冤枉的?”
“我对人荻坦白过,但他以为我是被纪人戚威逼来背黑锅的,怎么也不肯相信看起来这样软弱的我会去杀人。”鄢琪笑得有些无奈。“自从人荻死后,纪人戚就完全变成了无可救药的魔鬼。他开始杀戮、征服,一个接一个换女人,只是从来都不碰男人,也许是因为男人的身体会令他想起人荻吧。”
“不…不碰男人?……那……那……”卫小典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
鄢琪向他笑了笑,道:“卫公子想问他有没有碰过我?”
小典的脸更红,慌慌张张地摇头:“不……不是……”
“其实纪人戚是个很忠实的情人,人荻死前他连身体也很忠实。他留我在身边,是因为我曾亲眼见证过他与人荻最幸福与最痛苦的时光,只是他不知道一手断送他所有希望的人也是我。每天夜时他都会梦见人荻在他眼前跳崖而死,不管睡前他曾经怎样跟女人欢爱,只要睡着了,就会作梦。他不愿意被其他人看见自己这样脆弱的一面,所以要我睡在同一个房间里好及时叫醒他。对纪人戚来说,最可怕的不是噩梦,而是噩梦醒来,发现那就是事实。”鄢琪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尽管我很害怕他的喜怒无常与残暴,但一到这时,心里就忍不住觉得他真的好可怜……”
卫小典听得呆住,小嘴微微张着。李安楚问道:“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鄢琪突然变得有些不自然,扭头看向一边,道:“还能有什么打算,留在这里帮栗大哥鲁娜姐的忙啊。”
李安楚微微一笑:“就算知道你是渔村里出生的,还是看不出你哪点象海边的人。我倒觉得可能京城的生活更适合你,你为什么不跟康泰走呢?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鄢琪撇撇嘴道:“我才不用谁照顾我呢。太子殿下身份高贵,也不适合我这样的人跟在身边,他一时高兴,又养得起,所以捡我回来,虽然给我锦衣玉食,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我鄢琪虽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但也算有点傲骨,才不会明知人家不在意你,还厚着脸皮赖着不走的。再说了,”鄢琪的声音陡然低了下去,“他也没叫我跟他一起回去啊。”
“也许他觉得那是理所当然的,不需要叫啊。”卫小典冲口道。
李安楚忍住笑,附和道:“是啊。小康的脾气我知道,越是要紧的话越不肯说。上次我误会是他狠心逼你上岛做内应,他竟一个字也不解释,实在拿他没办法啊。”
鄢琪默然良久,方轻声道:“我知道你们的好意,但是……,反正海岛上也没什么不好,我也住惯了。不说了,你们两天后就要启程回去了吧?就不打扰了。埋骨的事还请你们不要告诉任何人,我担心被纪人蔷知道了风声,她一定会回来挖的。我先走了,以后有机会再聊。”说罢,转身就向林外走去。
卫小典准备追上去,这才发现自己竟是被人抱着的,回肘在李安楚胸前轻轻捣了一下。
“先别掺合,”李安楚亲了他一下道,“给小康一点时间,也让鄢琪好好考虑一下,他们都是聪明人,会弄明白自己正确的选择应该是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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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鄢琪去帮忙组织移民的事情,闲下来的李康泰十分无聊,被安楚和小典拉出去捡贝壳、看涨潮落潮,觉得自己真是悲哀,竟没人体贴他是在痛苦的失恋期,是应该被安慰、被开导的,可见平时做人太坚强真不是什么好事儿。
启程的那天风平浪静,艳阳高照,一百艘战舰出动来接驾,可惜无崖岛港口太小,只靠过来十艘,场面一点也不气派。
鄢琪躲在栗原背后,安静地站着。李安楚扶着卫小典,含笑朝他们挥手道别后上了船。
康泰端着太子的架势吩吩了栗原几句后也随后上了船。船长前来请示是否可以起锚了,李康泰左右看看,目光一路找回到岸上,断喝一声:“琪琪!都快开锚了,你还在磨蹭什么,快点上来!”
李安楚笑眯眯地抛给鄢琪一个意为“我说是吧”的眼神。鄢琪嘟起了嘴以掩饰唇角的笑意:“上来干什么?”
“干什么?”康泰大为吃惊,“要开船了啊,你不上来怎么开船?”
“你们自己走啊,我又不去。”鄢琪将头扭向一边。
“不去?那你想干什么?你没跟我说要留下来啊?”康泰几乎跳了起来。
“你也没跟我说要我一起走啊。”鄢琪回嘴。
“那还用得着说吗?你当然是要跟我回去的!别闹了,快上来!”
“你没叫我,所以我没准备行李。”鄢琪还是躲着不动。
“没什么要紧东西就别准备了,缺什么我给你买。上来,安楚他们等着呢。”康泰头痛地招招手。
“那有我妈留给我的手链……”
康泰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吼道:“那还不赶快去拿!真是的,满船就等你一个人。”
鄢琪吐吐舌头,转身跑开,背对着康泰绽出开怀的笑容。
船上的康泰摇摇头,对李安楚抱怨道:“我家琪琪就是任性,让人一点办法也没有。”见偎在一起的两人都睁大眼睛直直地看他,不禁问道:“看什么?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