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如闻晨钟暮鼓,愣在当场。
“国师的意思是……”
“祭师院中熬了五年,元气已经大伤,到了大王身边,为了大王不受奸人所害,为了我东凡能摆脱弱国的名头,我防人害人算计人,没有一天安心入眠。干枯的油灯,怎么可能不灭?”鹿丹不以为意,淡淡道:“所有人中,只有鸣王能令我另眼相看。鸣王是个很特别的人,不是用心狠毒之辈,偏偏极不好惹。你留在大王身边,我很放心。”
看看凤鸣瞪得老大的眼睛,鹿丹亲切地笑开了,柔声道:“鸣王是个比鹿丹更容易讨人喜欢的人。鹿丹虽美,但自知性情太冷了,谁和我处久了,都会觉得心寒,只有大王……他从不嫌弃我。”
凤鸣看他缓缓贴近,眉目如画,说不出的灵秀动人,带着男子清香的气息喷在脸上,心脏霍霍乱跳,不觉想到自己和容恬。
若自己要死,会不会胸怀宽广到精心物色一个人,在容恬身边代替自己?
心中又是哀切,又是一股什么也说不上来的酸楚,凤鸣闭上眼睛,别过脸道:“国师把事情说得太容易了,替代国师的位置,哪是说做就做的?”
“只要鸣王答应,鹿丹自然有法子让这个计划成功。”鹿丹笃定道:“大王那边,我会好好劝说。宫廷这边,我就慢慢让鸣王掌握应该掌握的东西。至于鸣王……”他别有深意地看了凤鸣一眼:“我自然有法子让鸣王全心全意保护大王。”
话说到半截,鹿丹长身而起:“今夜就说到这里,鸣王睡个好觉吧。鹿丹已经在这里安排了心腹侍卫,没人能来惊扰鸣王。”
“这些西雷送来的礼物……”
“送给鸣王吧。”
凤鸣迷糊地看着鹿丹的背影,怔怔拿起无双剑,忽然惊呼一声,赶到房门叫住鹿丹:“怎么只有一把?”
“另外一把,当然是在大王那里。”鹿丹转身,笑道:“鸣王如果同意鹿丹的条件,就请把无双剑佩上。只有心甘情愿佩戴了无双剑,剑上的咒语才能有效。只有两人都心甘情愿撤回双剑,诅咒才会消失。鸣王考虑清楚了。”
窈窕的背影,消失在回廊之后。
雪越下越大。
重重侍卫把守下的宫殿,连一只老鼠也溜不出去。
凤鸣夜不能寐,反复把玩着方盘中属于容恬的那只玉指环,想着鹿丹说过的每一个字。
当今世上最懂兵法的人,也许不是容恬,不是若言,也不是他凤鸣,而是鹿丹。鹿丹一直以来看似飘忽的行事,都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而且,他确实一步步利用凤鸣,达到了希望的目的。
虽有出乎意料的事发生,但最后,鹿丹还是赢家。
而这样的人,已如枯油之灯,再夺目的光华,也终有一日会消逝。
怎能不为止叹息?
“容恬,我该怎么办?”凤鸣靠在窗前,看着满天雪花飞舞。
“我不相信你会抛下我。我一定要活着……”
西雷,现在也许已经被腥风血雨弥漫,我要帮你,必须自己强大。
尖锐的疼痛忽然传来,凤鸣低头,看见殷红的鲜血,从握紧无双剑刃的指缝间逸出。
容恬,你处境到底如何?
天上的星宿仍在,他们都看过我们在阿曼江边的荒唐,他们现在,一定也照着你的月下的身影。
凤鸣站起来,仰头凝视天空。雪花偏偏坠落,似乎无休无止。血从垂下的手滴淌下来,染湿昂贵的皮毛地毯。
“我从来不是一个坚强的人,我根本不适合宫廷里乱七八糟的争斗……”满腹的委屈涌上心头,又孤寂,又冷清。
而且,冷。
“但是……”闪着泪光的黑眸,紧紧盯着前方。他咬紧形状优美的下唇:“东凡的势力如果控制在手,一定可以在适当的时候帮到你吧?”
这是鹿丹的陷阱。
一个明摆着,却不得不跳的陷阱。
凤鸣抹去眼泪,默默拿起身边的无双剑。
一瞬间,他仿佛回到了当日的太子殿,回到还在西雷王宫中,任性地和容恬斗气的日子。
那时,秋篮秋月秋星都在身边,容虎第一次被容恬呼唤来保护自己,而烈儿的面,还没有见过。
夏管的话,犹在耳边。
“无双剑虽叫无双,剑却是一对的。”
“据说远古,安氏兄弟护卫一方,与魔物成为死敌,争斗惨烈,兄弟两人尝试多年都无法杀死魔物,最后只能动用最无奈的一招……”
“此兄弟善用法术,他们费时十年,用自己的热血铸就一对宝剑,下了无双咒语。”
“安氏兄弟在铸剑时,诅咒此剑无双,意为:此剑虽然是一对,其两剑主人的命运却无双。持有双剑的两人,一人若死,另一人必亡。”
“无双剑一把辗转送到魔物手中,一把给了大哥。大哥自尽,魔物终于也死了。弟弟活了下来统治一方,渐渐地方开始繁荣,最终建立西雷,他就是我们西雷第一代的大王。无双剑后来回到大王手中,被珍藏在王宫中,再没有出现。”
此剑,是西雷立国的根本。
容恬,我不仅仅是你的凤鸣,我也是西雷的鸣王。
鹿丹若能为东凡王呕心沥血至油近灯枯,我为什么,就不能配上一把无双剑?
握紧冰冷的剑柄,带血的手慢慢地,把它系在腰上。
将窗子退得大开,狂风呼啸一声,直冲进来。满天雪花找到新的去处,高兴地扑进来,不惜冒丧身之险,亲吻灼热的火炉。
凤鸣迎风而立,手按剑柄,冷然看向天际一丝死渗进黑暗的灰蒙蒙。
天,快亮了。
第十九章
第二日大雪初晴,到处亮晶晶一片的喜人白色。
厚厚的雪象毯子一样覆盖大地,蕴育明年的种子。
王宫正门次第大开,众官在一夜的惊心动魄和狂欢后,恢复了平素的庄严面目。回头看看鱼贯走进大殿的同僚,少了几张熟悉的脸,多了几张陌生的脸。
昨日清晨也许还在一起聊天讨论国事的人,也许昨夜已经被秘密处决。祭师院的余孽被毫不留情的快速铲除,谁都知道这是何人的手段。
东凡王正坐中央,头顶上王冠庄严肃穆,祭师院被铲除后,大量的权利已集中到他手中,今日起,东凡之中至少再没有人敢当面顶撞这位年轻的君主。
东凡王左右分别设有两个位置,右边坐着不动声色的鹿丹,左边的位置,却是空着的。那是祭师总长当初的位置。
“吾王万岁万岁万万岁!”行过大礼后,众人分成两列,站回自己的位置。
“各位爱卿,祭师院亵渎神灵,伤害受神灵庇佑之人,遭到神灵的惩罚,连累我碧蓝圣湖被化为乌黑一片,这件事大家都应该知道了。”东凡王扫一眼底下的众位大臣,温柔的视线停在鹿丹处,开口道:“祭师院祸乱朝政已久,国师辛苦了。接下来的事,就由国师宣布吧。”
鹿丹眼中晶莹的光芒如海中央动人的涟漪,朝东凡王极有默契地微一点头,站了起来。
“祭师总长和各位祭师,自知触犯神灵,已经自尽谢罪。祭师院中侍卫及侍女一同殉院,都已处理完毕。圣湖被毁,是我东凡永远无法洗刷的羞辱。祭师院招致这样的大祸,虽说是因为祭师院伤害了神灵庇佑的贵人,但也和祭师院一直以来作恶东凡不无关系。朝廷众位官员中,也有不少和祭师院勾结的祸乱分子,如天音长、同文书使、工务书使……”鹿丹徐徐念出数十人的名字,字字清晰,冷笑道:“这些人不尊王室,伙同祭师院扰乱东凡朝局,已于昨夜伏法。”
众人偷偷抬头观看左右,果然不见鹿丹所说的任何一人。想起这些平日得罪鹿丹的同僚此刻不知尸首被扔到哪里,胆子小的官员手脚打颤,拼命回想是否曾经做过令鹿丹不悦的事情。
鹿丹不顾下面人惨白的脸色,又浅笑着道:“祭师本来是侍侯神灵的仆人,应该隐居在没有人看见的地方,专心侍奉神灵,而不是进入大殿左右大王的决定。我东凡是最得神灵宠爱的国家,不能一日没有祭师。因此,我将这些犯罪官员中原本应该处死的家人留下一批,让他们进入天地宫侍奉神灵,希望他们以赎罪之身,尽其所有的报答神灵和东凡。”
说到这里,手掌在空中击了两下。
一群脸上带着稚气,但表情呆滞的少年男女分成两排,鱼贯走了进来。
“这些就是东凡未来的祭师,他们将不被允许踏出天地宫一步,敢擅论朝政者,将被处以极刑。”鹿丹环视众人,柔声问:“这样做,大家可有意见?”
众人早已胆寒,哪里还敢作声。
偶尔有德高望众的王族权贵对鹿丹不满,但他们也遭受过祭师院的压迫,知道祭师一旦再次干预朝政,后果不堪设想,也不在这个问题上和鹿丹计较。
宽敞的大殿上一片沉默,无人异议。
鹿丹的声音在头顶上悦耳地传来:“另外,天地宫中使用的祭奠物品已有多年没有更换了,那些大鼓的鼓皮太陈旧。我已经下令,将昨夜被剥皮的罪人留下的完整的人皮,制成鼓面,让神灵知道我们惩戒罪人的决心。”
大殿上众臣齐齐震动。
除了少数的几个人,谁也不知道昨夜被处死的官员,竟是被活活把皮剥下来而死的。此等酷刑,实在令人心悸。看向鹿丹的眼神,又多两分畏惧。
“这件事,大家可有异议?”鹿丹的声音还是温柔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一阵沉默。
“如果没有异议……”
“国师请慢。”一把苍老的声音沙哑地传来。专门负责农业的天庆司慢吞吞道:“天地宫是清净圣洁的地方,用人皮当鼓面,似乎……”感觉到众人视线都聚集在自己身上,压抑的空气越来越沉重,天庆司的声音渐轻。
“似乎什么?”鹿丹给他一个甜甜的微笑,耐心地看着他,红唇里淡淡吐出两个字:“说吧。“
“老臣……老臣觉得,还是普通的牛皮为好。请大王定夺。”咽一口唾沫,天庆司不敢与鹿丹对视,瞧了对面站得挺直的军令司一眼,才将目光恭敬地移到东凡王处。
东凡王脸上保持着一贯的宁静:“神灵宠爱有仁慈之心的君主,天庆司的考虑不无道理。不过国师此举是为了警告一切有叛乱之心的人,此乃保证我东凡安定的一条重要措施。国家安定百姓才能活得更好,想得深一点,国师的决定才是真正对我东凡无辜百姓仁慈的举措。”
大王说到这个份上,众臣更明白鹿丹如今的分量。
“这……”天庆司抖动着胡子,还欲再说,猛然瞅见军令司的眼色,微微一顿,把话吞回肚子。“是,大王思虑深远,国师想得周到。”低头站回人群中。
鹿丹见台下再无异议,露出动人的微笑:“既然大家都无异议,祭师院和罪官们的事就决定如此处理。接下来,诸位有事可以启奏大王。”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作声。
“怎么,没有国务要奏报?那……”
“慢。”人群中走出一个神采高大,目光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表情冷冽,十足军人模样:“大王,臣有一言。”
鹿丹唇角微动了动:“军令司有事请奏。”
军令司扫鹿丹一眼,向东凡王问道:“请问大王,祭师院中人不能再参与朝政,祭师总长辅政一位现在空了。”伸出食指,指向东凡王身侧空出的座位。“臣以为,现在最重要的是选出新的辅政。”
军令司掌管整个东凡的军力,这个位置世代由军家嫡系继承,东凡著名的将领几乎都出自军家。这一代的军令司军青不苟言笑,作风踏实,一直以来行事不偏不倚,连当年的祭师总长都不敢轻易招惹他。现在他一发言,连东凡王也不得不谨慎起来。
“有国师一人,胜无用者千人。”东凡王轻轻笑道:“辅政的事,交给国师就好。”
军青身材高大,站在大殿之上挺拔过人,听了东凡王的回答,硬邦邦道:“大王身边至少要有两位辅政,此乃东凡百年来的国法,不可违逆。现在除了国师,尚欠一名。”
此言一出,众人都知道军青在打压鹿丹的气焰。
东凡王身边的位置,谁都知道那是过去的祭师总长的宝座。得到这个位置的人,等于得到在东凡朝局中可以和鹿丹并肩的地位。
假如此位空悬,意味着鹿丹在东凡再无敌手。
清除了最大的对手祭师院后,如今鹿丹的权势正如日中天,敢在这个时候出来打压鹿丹气势的,东凡里除了军令司,恐怕再无人有这么大胆。
众人偷偷瞧鹿丹脸色,见他抿唇不语,表情不恼不急,看不出个所以然。
东凡王被军令司驳了话,知道他一向是这样的性子,也不气恼,温和道:“军令司说的也有道理。不过这个辅政的人选,倒不是一会就可以选定的。匆忙选择,说不定还会再出祭师总长祸乱朝政这样的事。寡人看,日后再商量的好。”
“大王,”军青拱手,恳切道:“辅政的人选固然不容易选定,但国务长期只让一人辅助,对国家危害甚大。臣请大王不要延迟此事。”
他说得斩钉截铁,东凡王再驳就伤了他的脸面。
“军爱卿,这……”军青毕竟掌管全国军力,东凡王不能太不给他面子,他心里当然知道一旦同意选人,就相当于同意他们打压鹿丹,瞅没有反应的鹿丹一眼,不禁为难起来。
稍一犹豫,下面一名年轻官员迈出一步,站到军青身后:“大王,臣赞成军令司的意见。”
“臣也赞成军令司的意见。”
“臣也是。”
“臣也是。”
“……”
十数名武官站了出来,都是隶属于军方系统的人。
这些人赫然代表了东凡军方的意愿,与炙手可热的国师鹿丹站在对立面。大殿之上悄然无声,众人屏息,看向东凡王。
东凡王悠悠闭上双眼,片刻后缓缓睁开,向站在身旁的鹿丹看去,柔声道:“国师以为如何?”
鹿丹红润的薄唇轻轻勾起,逸出一丝极有深意的微笑,用全殿官员都能听见的声音朗声答道:“军令司所言也并非全无道理,只是仓促之间,鹿丹实在想不到好的人选。此事还请大王定夺。”
他没有积极阻挠,忽然变得这般好说话,连台阶下的军青等军官都觉得惊讶。
“大王,”大将苍颜跨出一步:“臣愿推荐军令司军青为辅政。军令司对东凡忠心耿耿,行事公正严明,处理军务从不苟且,臣认为,大臣之中只有军令司有这个资格。”
他一出头,军方系统的人自然都站出来。
“臣愿同荐。”
“臣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