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阳文在看,无论我有多坏,他总是说: “我喜欢。”
有点累,我开始疲倦。讥讽这个世界,并非如我所想的简单快乐。这需要坚持,需要有彻底颓丧的觉悟。
穗扬,你不够彻底,拥有太多,你便潇洒不起来了。
生日那天,他把我带到一间安静的阁楼。
没有装饰没有地毯没有生日蛋糕的地方。
习惯了众人的追捧和奢侈的生活,我开始迷茫,失去往日的冷漠和不在乎。
“我以为会有很盛大的生日派对。” 我说。
他看着我好久好久,忽然倾前靠得我好近。
有一刻我以为他是要在这里和我做爱。可是他搂着我,将我搂在他的怀里。
好紧好紧……..我在他的怀里皱起眉头。
“这是你的生日礼物。” 他的气息包围着我,就象已经把我溶入某个海洋。 “穗扬,你需要的。我知道,你需要的。”
我的生日礼物?
你以为一个拥抱就可以轻易糊弄过去?
我想开口嘲笑,却发现眼泪已经挂在睫毛上。
剎那间,我反拥着他,把自己埋得更深更入。我决心---------要用眼泪染湿他的外套。
好紧好紧…………
穗扬穗扬,你有多傻,面前堆着金山钻矿,你居然为了一个拥抱动心--------仅仅只为了一个拥抱,从此死心塌地。
也许我真的爱上徐阳文。如果是真的,我不后悔。
我开始真心实意为他做助理,帮他处理公司中我可以做主的杂事。每当他深夜还精神熠熠对着手提电脑瞧键盘的时候,我就在一旁静静望着他。
往日觉得恶心之极的种种肉麻事,如今居然带上丝丝的甜蜜样样照做不误。
“穗扬,你真让我心疼。” 他看见我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等他工作完毕一起睡觉,笑着走过来给我一个吻。
被人心疼,好舒服的感觉。
“穗扬,你爱我吗?”
我如听魔咒,对他傻笑: “爱,我爱你。” 我怕他不相信,毕竟李穗扬是个何等恶劣的人他非常清楚,我一遍又一遍地宣布: “我爱你,我爱徐阳文。” 如此温柔满是甜甜糖果味道的话居然也有一天会出现在我的嘴中: “李穗扬爱徐阳文…….”
他象已得到他想要的答案,把我搂到怀里。
穗扬,听,那是他的心跳。你就住在那个地方,那个扑通扑通跳动的地方。我这么对自己说。
我对他的爱与日俱深,我的眼光不自觉地追随他,心不自觉地想他。原来我不过是一只鸡蛋,敲破外面看似坚硬的壳,剩下的不过蛋白和蛋黄--------太软太软。
圣诞到了,他把我带到香港。
“想要什么圣诞礼物?” 一贯纵容而自信的口气,仿佛即使我要的是天上的星星,他也可以为我摘下来。
我当然不会要天上的星星,今日的穗扬已经不同。
我说: “你想送什么?”
他微笑不语,将我领上车。
车停下的地方,是一个保养得当的美丽公墓。
这并不是一个适合送礼物的地方,我似乎又有不详之感。
他拉着我的手: “来,穗扬,我带你去见我的母亲。”
我愕然,没有见他亲人的准备,即使这个要见的人已经长眠在这个微风轻抚的地方。
站在他母亲静悄悄的墓前,我看见生育他的女人的照片。雍容华贵的妇人,是我想象中可以拥有徐阳文这样孩子的女人。
他对着墓碑淡淡地说: “我的母亲,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一个人把我抚养大,还把家族中的事业管理得井井有条。”
单亲家庭,和我一样的遭遇。
我抱着他的厚背,将自己的头枕在他后颈上。
“好象我们两人都有后父。” 他笑; “我的母亲疯狂地爱上了一个男人,并且嫁给他。于是,我有了一个后父。”
他的语气让我知道那个成为他后父的男人必定给他带来某种不愉快的记忆,我有点心疼地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他又拉着我的手: “来,带你见一个人。”
他驾着车把我从公墓带回市区,在一个工地旁停了下来。他指着窗外,对我说: “看,我的后父。”
“他是个花心的男人,骗了我的母亲却让她伤心。但是母亲终究在死前把所有的遗产留给我,他所有的努力化为流水。” 他在我耳边苦涩地说: “我的母亲,以为找到了生命中的幸福,结果却发现不过是一个骗局。”
我呆呆听着,听他慢慢把心里的东西讲出来。
他问: “穗扬,你知道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在发现自己的幸福不过是一场空,从高处跌得粉身碎骨是什么一副模样吗?”
他又问: “你知道我有多恨他吗?我使手段让他失去所有的钱,绝了他的生路,让往日凭着我母亲一向耀武扬威的他堕落为地盘的建筑工人。本来,他也不过是一个小公司的无名职员。”
我冷得发抖,他的每一个字,夹杂着被冻成冰块的心破碎的声音,传到我的耳膜里。
那个被他隔着太阳玻璃,被他用满怀恨意介绍给我的男人,我认识。
怎么可能不认识,我们有这么相识的眼睛、这么相识的嘴唇、这么相识的眉和额头。
我盯着远处坐在工地的休息棚中抽烟的男人,轻轻说: “他是我爸爸………”
“是吗?多有意思,你的亲父,我的后父。” 他抚摸我的后背,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
认识他以来一切的一切在脑中走马灯似的回放。
他莫名其妙进入我的世界,莫名其妙送我黑暗的魔法。
为什么忘记,童话故事中,接受黑暗魔法的人总是要付出不能承担的代价?
我以为我已经付出代价,在那个交出自己的夜晚,他一直对我说--------我很抱歉。
今日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我看着他从天堂摔下来,但是不够。我还要继续看,继续看着有人摔下来,象我母亲一样摔下来。” 他挑起我的下巴,这么陌生的眼光,我从没有见过。
他问: “穗扬,告诉我,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多久以前,我曾经回答过这个问题,我晃晃头,试图记起来。
“穗扬,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看我发狂,看我哭泣,平日我乐于演戏。
可惜今天没有心情。
我安静望着他。
我说: “徐阳文,你是徐阳文。”
他有那么一点点诧异。
好可笑,相识这么久,居然还会被我奇怪的反应唬到。
我朝他温柔地笑笑,打开车门走了出去。
难道李穗扬真的会死心塌地爱一个人,真的会全心全意相信一个人,真的会一步一步毫不顾虑地踏上别人为他搭建的登上天堂的梯子?
我慢慢走到那个人的面前。在他愕然抬头望向我前,举手擦干脸上的泪水。
“爸爸。” 我平静地喊了一声。
这么相似的脸,怎么都不会是冒认的。虽然在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已经消失在我的世界。
“穗扬…….”
不错,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欣慰一笑。
“穗扬,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微笑,看看天。
多美的云,多柔的风。
“我刚刚……从天堂跌下来……”
第三章
我微笑,看看天。
多美的云,多柔的风。
“我刚刚……..从天堂跌下来……………..”
我望着父亲,对自己的平淡觉得不可思议。
他穷困,我倒霉。真是穷人对穷人,父子面无父子情。
我象陌生人一样对他说了两句莫名其妙的话,转身就走。
他没有唤住我,我十二岁的时候,他就在离婚书上写得明白-------子女归女方抚养,男方不付抚养费,一切法律关系完全解除。
幸亏他没有唤我,否则只怕我会转身扑到他满是泥土的怀里,哭个痛快。
徐阳文的车还停在那里。他必定看我徐徐远去。
从高处坠下,应该有一段时间停留半空,那想必是自由无比、此生难遇的享受。可惜穗扬福薄,只被徐阳文在身后轻轻一推,还不曾停在空中半秒,便已扎扎实实摔个粉身碎骨。
确实已经粉身碎骨。
姑且不论我可笑的心,那实在不足道哉。
魔法已经失灵。
工作没了,一纸公文便了结我在公司的赫赫辉煌。
我心血来潮开在闹市、极少看顾的画廊被铺主催缴租金,里面昂贵的存货早被徐阳文一个电话,以一元一幅的价格卖个精光。接到通知匆匆赶到的我,看见门口挤满了因为买不到便宜画而哭丧着脸的客人,好大一个临时纸牌挂在墙上---------跳楼大甩卖。
果然是“跳楼”甩卖。
现在才发现,平日所用的钱都从徐阳文户口直取,如今自然是分文都取不到了。
他早有预谋,看似随意的一切,自有不传之秘。佩服。
不出三日,家里众人似乎都闻到味道,电话纷纷而至,我对电话逐一说: “请某时某时至我家,我详细回答。”
如此戏言,居然都被当真,成就我某日被众人逮住的契机。
那日我正看手上的单据,忽然发现买下别墅也并非好事,这东西的每月管理费,足可以用去我抽屉里少得可怜的现款。
就在这个时候,我被母亲叫下楼。
楼下好多人,不知道从哪里涌出来,让我惊叹家族的庞大。
被众星拱月围在中心,张张关切的脸,让我害怕--------我怕忽然吐出来,坏我多年谦逊尊长的伪装。
母亲问: “穗扬,你最近很不对劲,是不是公司有事?”
我环目四周,“据实”而答: “公司的老板涉及走私,我的经济出现问题。”
众人脸色大变。
我又说: “其中很多文件由我签署,可能会有很多问题会牵扯到我。”
想起有本描写豪门恩怨的小说,有整个家族齐聚听逢大变的情节,穗扬何幸,也可当一回如此威风的主角。
我说: “我的户口已经被冻结,可能会被查封所有资产。” 稍停,强笑着加一句: “其实没什么大事,不过是资金周转问题,如果谁可以……….”
我转着眼睛四望,惟恐漏看一个画面。
看翻脸如翻书不难,但看这么多张脸同时翻给你看,机会难得。
一句话吓走四方亲友,只剩下母亲和伯父。
伯父的脸历来象没有神经线,坐在一旁看不出喜怒哀乐。母亲倒真的忧愁,木着脸站在当场。
空荡荡,安静了好些。
“把别墅卖了吧。” 我站起来上楼: “这里的管理费,我已经交不起了。”
绚烂回复平凡并非易事,我开始找工作。
面试官问: “李先生,你有如此资历,在大公司做过总裁助理,为什么来应聘一个小小的营业助理?”
我说: “不过暂时混口饭吃。”
结果可想而知。
似乎我离开人群太久,忘记了穷人不能实话实说。
下一次我学乖,准备满腹让人听了点头的好话。
结果面试官说: “李先生,我们对你的能力非常认可,但是……….”
我没有接口,冷冷等他的“但是”。
“但是……..恐怕我们这么小的池子,容不下李先生的大才。”
一次又一次,我已经心里有数。
一位经验稍嫩的面试官对我漏出片言只字: “李先生是不是得罪了某些人………”
住回以往的小屋子中三个月,卖掉别墅偿还管理费和处理往日奢侈留下的后患,我决定重新开始------摆个摊子在街边卖杂志。
正宗落水狗的样式,我暗看熟人在身后眉来眼去道是非,甘之如饴。
每天看我出去摆小摊的母亲总是一脸委屈,我不知道她是为我委屈还是为她曾经的富裕生活委屈。直到那一天晚上,她坐在我的小房间中等我回来。
“这是给你的。” 她递我一个存折。
我打开一看,银码之大出乎意料,必定变卖许多东西积攒而来。
妈说: “人也老了,要首饰来做什么?”
我吃了一惊,不为手上的钱,只为发现原来我看错太多太多。
瞬间,我无语。非感动至此,只是自愧。穗扬曾不惜用最坏的用心揣测家人,今日以何对这存折?
呆得太久,回神过来,妈妈已走了出去,厨房传来切菜的声音,仿佛刚刚感人一幕,不过是幻觉。
我收起存折,第二日照常摆摊。
亲戚已渐远,朋友倒还有几个,闲时聚一聚,想起徐阳文,是不是已云淡风轻?
一日饭后,刚要躺到床上,电话响起。
一接,徐阳文。
“穗扬,你可好?”
我捏着话筒: “你认为我可好?”
“我想你,出来见一见如何?”
我问: “如果想再推我一次,那就又要再送我一番黑暗魔法。”
他笑得轻松: “穗扬,何必这么计较?出来见一面,我又不会怎样。”
“徐阳文,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
“你把我比做草绳?”
我立即说: “不,徐阳文,你是蛇。”
他沉默片刻,讥讽说: “看来你被我咬得怕了。”
“简直是痛不欲生。” 我发疯了,对着个话筒冷笑,一副绝妙表情完全浪费。
他必定在话筒另一边悠闲地吞烟吐雾: “穗扬,我喜欢你的反应。”
“过奖过奖,你当日也不过是为了看看我的反应。没有让你失望,我死也欣慰。”
“你错,我失望了。” 他说: “我以为你会自杀。”
我磨牙: “自杀?你以为我会为了你自杀?”
“也许,不过,死需要勇气,是吗?”
我没有回答,狠狠把电话整个扔到床边。
眼前模糊一片,我猜那也许是额头的冷汗,满腹无处可泻的狂潮,只想让它流一点出去,好安定我心。
刀片割破动脉的时候,觉得痛楚泻出好些。
意识逐渐昏迷,许多面孔在脑里转圈。
穗扬,你可认识这些人?一个一个,笑着看你。何必去想他们笑什么?
世界上的惨事,莫过不想自杀而糊胡涂涂做了自杀的动作;更惨的事,莫过于做了自杀的动作又不成功。
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病床中,妈妈脸色苍白,见我醒来立即精神起来,似乎随时准备给我一巴掌。
我迷糊地看着她,神态如无知孩童。
手在空中高举半天,终于还是下不去,妈妈收回手,跌坐一旁垂泪。
弟弟黑着脸,站得不三不四: “哥,幸亏我进去看看你。” 他比画着: “这么多血,我差点直接叫太平车。”
妈妈狠狠瞪了弟弟一眼,伯父急忙扯着他往外走: “你哥哥已经醒了,让他休息一下………..”
我闭上眼,不去管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病房无声,忽然想到,是否有钱交付医药费。妈妈的存折我不想动。
一天后我出院,纯粹是为了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