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等待--------一个堕落的契机。
如此的衷心等待,使我自己也不得不怀疑,是否在我的血中,本来就带有灰暗的颜色。
“快过年了。” 母亲在饭桌旁跟我说: “你要送什么礼物给伯父?”
我不做声,垂眼喝着碗里的汤。
五十岁的母亲有三十五岁的脸,四十岁女人的成熟和风姿,可惜,她最终嫁给了一个六十多岁的华裔美籍老头----------也就是我的后父。
我叫他伯父。
母亲也许是真的爱他,她说从来没有想过被一个人真正的爱着是如此的幸福。所以,她也要求我们爱他。
无所谓爱与不爱,他对我尚好,是个老好人。
“你想好了没有?过年总要有点东西吧,让伯父心里高兴一点。” 母亲再问一遍。
弟弟在一旁,埋头于新鲜上桌的糖醋排骨。
那你送什么礼物给我?快过年了。
我想冷笑着问这个问题,可是到底忍住了。罢罢,让我吃顿安宁饭。
我恭敬地问: “妈妈说送什么好?”
“早就帮你想好了。” 看她脸上灿烂的笑容,我也知道她早有打算: “一个最新的按摩坐椅,你伯父整天说了要买一个,他又舍不得,你送最好了。我为你走了好多家商场,才找到好用又价钱合适的。”
“多少?”
“就一千多。” 爽利的回答。
我一个月工资的一大半。
我露出孝顺之至的笑容,温驯地说: “好啊好啊,反正过年了。”
母亲也笑得安详,似乎完成一件重大的事情,得以借此观察她辛苦养大的儿子是否忤逆。观察结果甚好,所以笑容也欢畅。
弟弟借此机会抬头: “哥,我要买计算机。”
“没问题!” 我答得爽快。
家庭的安宁,有的时候可以靠钱来买。
当晚决定,继续拖欠手机费,大不了停机。
这么继续撑着,可以支持到什么时候?
我摸着肚子,呆坐在办公室里。
没想到广州也有挨饿的人,只为了省那三餐的钱。
我大笑三声,以示幸运。免费减肥,有什么不好?这个年头,男人也要注意身材。
狭小的办公室里坐了两个部门。我被安排在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凌乱的办公桌上是一迭迭广告设计稿纸。
设计助理,多可爱的名字。更可笑的是,名片上还被广告公司例行的夸大为助理设计师,让我深为自己儿子头衔骄傲的母亲,拿了我整整一盒名片派与亲戚朋友。
如果他们看见我的办公桌,怕不会吓晕过去。
助理,不过是打杂的代名词。
经理走过来,把厚厚的文件扔在我面前。
“你看看你复印的文件。” 好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
上级就是如此,无论什么时候都想看到你紧张的状态,尤其是因为他而紧张。
我理所比蝗盟!贸!!福!炭值卣酒鹄矗!止!叛!盐募!执挚戳艘槐椤?
“对不起!” 我说着口头禅,奴颜媚骨带着忏悔说出我观察的结果: “我在复印的时候没有看清楚,夹了几张白纸进去。”
胖猪经理,那个把你迷得瞎了眼睛的丑女卖了一台常常操作失误的二手复印机给你,我有什么办法?
“对不起?这数据是给外地的客户开会用的,你说对不起有什么用!” 他尖酸刻薄地用与他庞大体型绝不相称的尖尖嗓子刁难,让全办公室的人都抬起头来悄悄看我。
我苦着脸,头低得几乎掉在地上。世道艰难,找工作不容易。
可惜我毕业于美术专业,而非复印专业。教授说的好,跨专业工作是困难的事情。
他盯着我,仿佛这个错误需要我跪地认罪,然后来个一死以谢天下。
我只和他拖,一脸可怜兮兮,尽毁我大丈夫形象。
“连方案也可以打出错别字。我可真是佩服我们的人事部,怎么请人的?”
“如果你不能保证公司的纸张使用,就请你不要负责这项工作。跟我说,我可以派其它人员来负责。”
“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助理的桌面会乱成这个样子。”
被经理挑剔的眼光环绕一整天,再继续让他刻薄的言辞糟蹋数十次,终于下班。正急匆匆收拾皮包逃离现场,桌面的电话响起来。
打电话来的是雅丽。一贯的做主风格,语言简洁明了: “穗扬,到中央饭店,我等你。”
还不及答话,线已经断了。
我掏出钱包,仅仅一张五十元,其它连零钱也没有。叹气…………
没有零钱坐投币汽车,只好走到中央饭店,幸亏不是很远。
上班要穿西服,人敬罗衣。
即使饿得前胸贴后胸,钱包只有一张孤独的五十元,身着笔挺的西装,还是有看门的少爷为我恭敬开门。
雅丽小姐显然已经久候,看见我慢慢走进,一脸的恼怒之色,直差没有大声地哼到全餐厅都听见。
被亲戚介绍而招惹到的女人,我想她也是可笑地被我那助理设计师的头衔吸引,每次约会都定在浪漫时尚之地。
而且此女深信现在时代只有独特个性的女人才是宝贝,在我面前霸道任性得可以。真是活宝一个。
反正无聊,她在我面前一切,我只当看戏,可惜票价高昂,每次约会结帐时候我都叹息不值票价。可是她每次约我出来,恶劣的心态又作祟,于是每每重蹈覆辙。
今天落到饿肚子的田地,有一半要归咎于她。
“今天很忙吗?” 相识不过几日,她似乎已经是我的亲密女友。耍脾气见我无动于衷,又回过脸色装温柔。市面上太多的电影小说,教女人如何变化多端,居然变出这等可笑异类来。
“是啊,很忙。” 我装出忙碌的样子,直把自己当成忙碌的著名设计师。
但我口袋里只有区区五十元,说不定不够付今晚的帐,却是不争的事实。
今晚,这女人就可以发现自己梦想落空,花了这么多心思找上的是一个被他母亲宣扬成金龟的土龟。
“一个情侣套餐,一杯橘汁,一杯咖啡。” 她高雅地点餐。
我却暗暗盘算,今晚要打电话叫哪位难兄难弟来救驾。吃霸王餐,在路边的大排挡不过挨两拳,在这样的高档餐厅也许会被送入警察局。
如果惊动我妈,必将从此不得安日。不用闭眼睛,就可以想象她气恼愤怒、恨铁不成钢,然后伤心我说谎隐瞒事实的样子。虽然我从来没有想过骗谁,所有的一切,不过是他们的估计和想象,遂成弥天大谎。
食物上台,我狼吞虎咽。雅丽蹙眉看着我,觉得很失面子。
没办法,今天实在饿了。戏要看,肚子也要填。
绅士风度尽失。
“穗扬,新年要到了。”
一句话显露居心,我埋首于猪排间冷笑。 “是啊,要过年了。”
“我想送一样东西给伯母,过年了,总要有点东西。你看送什么好?”
好熟悉的话,我必定在哪里听过。不过她倒聪明,没有直接说出你送我什么之类的话来。
我好心地建议: “送一包茶叶吧,家里的茶叶用完了。”
“茶叶?不适合当新年礼物吧。”
“那送一袋米,家里的米也快没了。”
“不要说笑了,人家是问正经事。”
我收了笑,坐直身子。猪排已经尽入腹中,现在有心情玩恶劣游戏: “我是说正经的,你不知道我们家处于贫困线下?”
她瞪大眼睛,一副再说笑就不理你的样子。
“我的弟弟你还没有见过吧,我一个月两千的收入,全部给他看病了。” 我痛苦地皱得眉头紧紧,让她表情也紧张起来。
“你不是助理设计师吗?” 果然是把我看成未来的栋梁,当今高收入的白领。
我老老实实,假中带真: “我是助理,设计师的助理。妈妈退休,弟弟脑子有毛病,表面上看还可以,但是每个月都要到医院开控制行为能力的药。”
她的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紫,灿烂好看到极点。我控制着脸部线条静静看戏,等她发飙。
可是她没有,只抿着唇做不快乐状: “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可以直说。” 拧起小巧皮包,揉着眼睛离开。
我冷眼看她离去,暗叹现在的女人真可以,进退可据。我敢打赌,她一出酒店门,肯定立即打电话向我妈的亲戚好友查询事情真象。
若为假,则继续努力,“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可是我爱你”。
若为真……….哈哈,从此我就看不到!实南妨恕?
但不要紧,世界上可笑的人太多,随手一抓就是一个。李穗扬无钱,但会假装的脸还是可以骗许多看戏的机会。
掏出手机,思量着叫谁来救驾,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再一看,妙极,手机有短信。
“尊敬的用户,由于您的话费未缴,暂时不能使用网络。如有不方便处,敬请原谅。”
我安然收起手机,将面前残碟中的食物一一送入口中,连摆在一旁装饰用的胡萝卜雕花也大嚼不已。心里记清楚所有的味道,感觉它们滑下我的食管,乖乖躺在胃中。
如果被人逮往警察局,至少保证不会饿得厉害。
正胡思乱想,一人走到我面前,大大方方坐在对面。
高大帅气,从头到脚的名牌。
我不做声,对他这么无理兼且自以为是的举动毫不动气,理由只有一个---------这家伙必定有钱。
我不得罪有钱人。
“我坐在这里,你不介意吧?” 大刺刺打量我许久,他露齿一笑,傲气得可以。
要不要做点样子?
我天生喜欢演戏,当年应该去考演员才对。无论对什么人,都做出一副他们希望我做出的样子。
例如面前这个,自觉身份高人一等,你就要卑躬屈膝、惶恐之至,他对你说话,你就应该受宠若惊。
“不介意不介意……..” 奴颜媚骨之态我常练习,做来自然如行云流水。
“你长得很象一个人。”
我苦笑,被男人搭讪,并不是第一次。
“可以请你吃一顿饭吗?” 他问。
此言深得我心,倒不求他请吃饭,只要帮我付这顿饭的帐,就已经感激不尽。至于他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目的等等,与我何关?李穗扬穷人一个,没什么好被人觊觎的。
但毕竟要做出一点样子表示客气,我腼腆地说: “这怎么好意思。” 想象自己的眼美如桃花,电得他晕头晕脑。
他没有被电晕,戏谑的一笑: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刚刚看见你吃饭的样子。” 此人说话毫不客气: “这样吃饭的人,通常没有钱付帐。”
这么厉害?一眼看穿。我揣测他是否经常吃霸王餐以至于吃出如此经验来,但目及他手腕上钻光闪闪的金表,决定不出言反驳。
我望着他,不发一言。
他也很主动,招手唤过侍者,结帐。
一共一百三十七元。他只稍微瞄一眼账单,点点头。
他站起来,对我说: “走吧。”
走?我不记得曾答应到什么地方去。不过饭已经吃了,总不能继续赖在这里。我站起来,跟他走。
不出所料,门外豪华轿车已经等候。想来我是灰姑娘,遇到了某个有奇怪癖好的王子。
如我这般傻乎乎就跟了他人上车,任人论斤宰卖的笨蛋,确实不多见。不过世界就是如此,何必多用脑筋去反抗?
天天在公司里受闲气,又比被不知名的坏蛋卖掉好上几分?
轿车把我带进一栋两层高的小楼前。我随着他,上楼,进房。
如果此刻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那我就是正宗的白痴一个。
我木然看着布置得相当贵气的房间中央那张大床,望着好整以暇关上房门的男人。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你给多少钱?” 我问得不但直接,而且流畅自如,仿佛是出来卖的老手。
我的血液中有多少天性的恶劣的、污浊的因子,此刻就可以看出来。
母亲如果听见她辛苦抚养的儿子面不改色的对着男人问这句话,肯定当场晕过去。
“你想要多少?” 他看来也是个中老手,问得轻松。
我大言不惭: “我的价钱很贵。” 给他一个夸张的笑容: “我还是处男。”
他说: “哦?看不出来,你的样子不象。”
“做这行也要讲天分,有的一次就已经崭露头角,有的一辈子也畏畏缩缩。” 我看看房间中的镜子,镜中人脸色如常,居然没有一丝可寻的红痕。
是不是在我的潜意识中,早有卖身挣钱的念头?只要放下一点点自尊,就可以舒服用钱,多好的工作!
为什么以前没有遇到这么直接的买主?否则又何必受尽胖猪经理的气。
他狐疑地望我,似乎有什么解不开的结: “我们把话题扯远了,你是不是处男,和我有什么关系?” 指着房间的地板,说: “我不过是想叫你来整理一下我的房间。我这个人,不喜欢钟点女工,又不想让别人乱碰自己的东西,可是自己又懒。只好到处去找一个看得过眼的白领,来帮我收拾房间。”
玩什么花样?我陪你。
“你给多少钱?” 还是这一句,钟点工也要收钱。
“三百。”
我点头,伸出手掌。他确实聪明,抽出三张百元钞放在其上。
我将三张钞票和我孤零零的五十元放在一起,从左走到右,从右走到左。
然后,我干燥地说: “你的房间很干净,不用收拾。”
“是吗?” 他再抽出一张百元钞,撕成细得不能再细的碎片,撒在地毯上。 “我看房间的地要好好清扫一下。” 笑得好狂妄。
他八成是存心想看我发火。
可惜,李穗扬从来没有火气。火气可以留着暖肚子,我从来不浪费。
我再伸手掌。
他扬眉: “我已经把钱给了你。”
我安静地看着他,暗叹心理不正常的人为什么总是有钱又有闲,兼且长得帅?世界不公平,还是为了弥补他的心理不正常而特意对他加以关照?
“一般来说……..” 我慢慢开口,以让他对我的话听得一清二楚: “服侍变态的价格都会比较高。”
“变态?” 他病得不轻,听见这个称呼兴奋得眼睛发光,有趣地不断在嘴里反复这个词。
我的手掌还在伸着,他再不给钱我就要回家。
他从厚厚的钱包里抽出一迭百元钞,数也不数,放在我手上。我望他的眼神,十足电视上酒吧女郎望凯子的眼神。
把钱安全收进怀里,我伏在地毯上,把碎片一片片捡在手心里。他居高临下看着,灼热的视线刻在我背上。
好艰难的工作!好伟大的工程!我歌颂着自己,从地毯上站起来。手心里的一下撮碎片,是钱包内厚厚钞票的来源。
我在他的注视下,手伸出窗外,将所有的劳动成果,撒在门外的走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