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就是这样,振奋精神。"沈定泽沉声对自己说着,努力集中精力,用力迈着刚劲的步子走到沙发边,象面对着全世界正注视他一举一动的人一样保持尊严地坐下。
沙发熟悉的触感那么实在,"主人!主人!",狗狗随时会从后面顽皮的跳上沙发,洗澡后香喷喷的穿着睡衣亲昵地在他怀里乱蹭。沈定泽霍然转头,通往浴室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他发出一声哀嚎,犹如受伤的野兽般,痛苦地倒在沙发上。
就那样躺在沙发上,毫不察觉日头从东移到西,被冉冉升起的弯月取代。夜无声无息来临,寂寞这个不速之客没有离开的打算,黑暗中,它更自在,从客厅到卧室,到处是这个不受欢迎的客人的踪迹。
时间不着意地流淌,秒针不停地跑着,沈定泽在漆黑中睁大双眼,他猜想自己已经死亡,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没有理想的状态使他根本不想动弹,而时间,他却仍可以察觉时间一秒一秒消逝,他并不在意时间消逝,就象他已经不在意其他。
丰鸣一夜未回,第二天天大亮了,才传来掏钥匙的声音,丰鸣进了门,看见沙发上躺得毫无仪态的沈定泽。
"昨晚没有吃饭?"
"要我不回来,你打算就这样等死?"
"定泽,你现在就象你以前最看不起的孬种。"
没有反应。丰鸣走过去,辛苦极了似的伸个懒腰,重重坐在沙发一旁,拍拍沈定泽的肩:"起来,我知道你没睡。"从口袋掏出一张纸条,一串钥匙用小指勾着,甩出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喏,地址,车钥匙,都在这里。"他把这些东西往桌上一扔,站了起来,叹着气:"我算是仁至义尽了,公司里麻烦事一大堆,实在没功夫和你耗。别说我不够朋友,你要不躺着等着饿死,要不就开车去看看他。"
"他?"沈定泽凝滞的眼珠动了动,茫然吐出一个字。
"对,他!"丰鸣懒洋洋打个哈欠:"狗狗也好,晓杰也好,真是的,我怎么光遇上疯子?她姐姐是个疯婆子,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就狗狗瞧着正常点。唉,狗狗再这么折腾几天,他也要跟着你们疯掉。"
沈定泽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拎住丰鸣的领带:"你说什么?"声音沙哑。
丰鸣张开口刚想说话,沈定泽又猛地松开手,冷静下来似的,别过头,垂下眼睛沉声说:"狗狗在吵吧?他就是这样,不能逆他的意,任性得叫人受不了,倔起来能嚷嚷上一天……"唇角不自禁逸出一丝微笑,旋即逝去,沈定泽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
丰鸣叹:"我以为只有女人会这么藕断丝连要死不活的。爽快点,你去不去看他?"
"去了又怎样?"沈定泽苦笑:"我能给他一辈子?"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能?"
"我不能肯定自己能!"沈定泽被惹毛似的提高声调。
丰鸣瞅着他脖子上一跳一跳的青筋,投降似的摊开双手:"好,好,我再不管你们的事,你安心当个失魂落魄的林妹妹去吧,公司倒闭了我会通知你一声。沈定泽,你也算是个男人?你说对了,狗狗跟着谁也比跟你强。"火气上来了,他赌着气上楼收拾衣服,把两三件简单的衬衣往袋子里一扔,抬头看见柜子里几套中号的崭新西装,都是专门为狗狗度身定做的,整整齐齐挂着。丰鸣冒上来的火气冷却几分,沉甸甸地叹了口气。
他提着袋子从二楼走廊往客厅看,放缓了语气:"定泽,我刚……"声音遏然而止,惊讶地看着空荡荡的大厅,桌上放着的地址条和车钥匙已经不见了。
甩开尾随的记者后,沈定泽死劲踩着油门。冷静,他知道需要冷静,假如仍有理智的话,他甚至应该劝说自己踩下刹车。不应该看那张纸条,从一开始他就知道不应该看见那个地址,早知道看见了地址他就会行动,可他情不自禁,还是颤抖着打开了纸条。
怎么可能在知道狗狗的下落后仍呆在原地,沈定泽知道自己的行为是愚蠢的,把事情推向更糟糕的发展方向。
可是,去他的理智,就是因为理智这东西,才让狗狗离开了他。现在就算前面是悬崖,他也不会踩刹车。
飞砂走石地赶到纸上所写的地址,那是一个离市区不远的小村,沈定泽走下车,匆匆寻找着那个人。
就在这里,一定就在附近。心砰砰急跳着,可以感应到狗狗的存在,他淌着汗,把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扯开,焦灼让他喘不过气来。
"我找何晓雅,知道吗?"抓住身边一个悠哉游哉的行人,顾不上礼仪和笑容,沈定泽沙哑的问路吓了被问人一跳。
小村并不大,顺着行人指的路轻易就到了。眼帘里跳进一个小小的院落,角落里栽着一藤架小黄瓜,两三张年代久远的矮木凳放在屋外的空地上,宁静安逸的环境,如沈定泽所想。他怔怔站着,远远瞧着,这才是狗狗需要的生活,那些谩骂、摄像机、恶毒的辱骂都与他无关。
"放我!我要找主人!"一阵蛮横的叫嚷从屋子里传出来,撕破宁静,穿透沈定泽刚刚才平静下来,并有点失落的心。
"我是狗狗,狗狗!我要主人!"
"我是狗!我要当狗狗,我是听话的狗狗!"
叫嚷一声高过一声,村人们充耳不闻,似乎习以为常。沈定泽呆若木鸡,好一会,才颤抖着双手跨进院子。
狗狗,狗狗在那里。他的呼吸、心跳、脚步、思绪都不听使唤,一切全乱了套。
"放我出去!"不知道屋子里有人跟狗狗说了句什么,狗狗激动地尖叫起来:"主人不会不要狗狗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咚咚咚的擂墙声传到院子里。"骗子!你是骗子!坏人把狗狗捉掉,主人会来打你!"碗碟瓷器摔坏的乒乓声不绝于耳。
狗狗!喊声卡在喉咙里,沈定泽朗朗跄跄朝门跑去。主人在这里,就在这里。侧边猛然碰上一股力拦住他的脚步,胸膛被人用双手死劲抵着,一双瞪得极大的眼睛布满血丝跳入视线。何晓雅咬着牙,压低声音,急促而惊惶地问:"你来干什么?你来这干什么?你疯了吗?"
"让我见他。"
"你答应过我什么?"
沈定泽抓着何晓雅瘦弱的肩膀:"求求你,让我见见他。"
"见他?你能给他什么,你听见了吗?你听。"她放轻声音。
寂静中,狗狗的哭叫仍未停止:"我要主人,主人!主人会生气的,他会骂狗狗的!"沈定泽一阵心疼。
"我爱他,让我带他走,我愿意照顾他一辈子。"他不顾一切了。
"你存心要把他逼疯吗?你这个畜生!"何晓雅惨笑,用拳头怨恨地擂沈定泽的胸,小声哭着骂:"你能给他一辈子?你的诺言有什么用?你答应过把他还给我的,你连几天都受不了就跑来了。等你把他带走了,也是几天就受不了就把他给扔了。你休想这样糟蹋我弟弟,休想!"面无血色的脸上露出疯狂的、恶狠狠的表情。
"我要出去!我要回家!"拼命擂门的声音和狗狗的叫嚷夹杂在何晓雅的责骂里。
浑身都湿透了,沈定泽对着何晓雅,手足无措,这个……这个总是一针见血的无情女人。
是的,他给不起。承诺是残忍的,无情到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他答应过将狗狗还给何晓雅,他失信了。怎可以保证他不再失信于另一个承诺?
寒气从头到脚围绕着他,让他痛恨发生的一切,他茫然举步,向传来狗狗声音的方向走去,何晓雅赶在他前头拦着,死死瞪着他:"你要逼疯他吗?你就不肯放过这么一个可怜人?"
沈定泽重重一挫,只要一抬手,就可以挥开这个瘦弱的不讲理的女人,可他的手沉甸甸的,有千金重。看看这双疯狂的眼睛,他见过她坐在公司休息室里娴静斯文的模样,什么把她逼到这样的境地?
快崩溃了,沈定泽知道她快崩溃了,不知道她徘徊在崩溃边缘苦苦挣扎了多少年,苍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她背负着沉重的血缘责任,一点喘息的空当也不能奢望,她原本可以逃脱的,让狗狗留在沈定泽身边。
可她来了,哭着求着跪着,不惜用鲜血要回她沉甸甸的包袱。
这样一个疯子般的女人,沈定泽对着她抬不起手。刹那间他怀疑自己是否配当一个男人,他应该把狗狗的责任接过去的,他爱狗狗,他可以照顾狗狗,让这个女人不再背负沉重,让她去找已经消逝得所剩无几的快乐。
他没有这样做,他给不起自己的一辈子,他不敢给一个关于永远的承诺,他没有这种自信,象所有失败者一样,他败给自己。
"让我见见他,我真的想他,"沈定泽从没想过自己会几乎哭着求一个女人,他低声下气地求着:"悄悄的,让我看他一眼。我快疯了,真的,假如你不让我见他一面,我会疯的。"
"不,你不能。"何晓雅畏惧又愤怒的目光逼视着他,急促地摇头:"你会毁了他,你会毁了他。"
"我爱他,你不能明白我有多爱他。我只是想见他一面。"
何晓雅不屑得摇头:"爱情?爱情算什么东西,你可以用这个担保?你敢说你一辈子的爱情只有一次?我难道不明白,我明白的。但世界上的人可以分分合合,可以说不爱就不爱,晓杰不可以,他只有一次,他不懂得人心善变。他一点防备也没有,只能受你们屠戮。"她的头摇得越发厉害,无法自制地颤抖着肩膀,声调渐高的时候,两人却发现房内的叫嚷猛然停止了。
"主人?"一声轻轻的充满期盼的声音飘进耳内,狗狗在屋里屏住呼吸似的压抑着激动:"主人来了,我听见了,主人在说话。"沉默笼罩了刚刚才充满叫嚷噪音的院落,朝阳照耀下,沈定泽却觉得一阵冷。
"我听见了,我听见了……"狗狗逐渐喘息,他忽然大叫起来,充满了兴奋:"主人来了!主人来了!我听见主人的声音,不会错的!"他更用力地捶墙,仿佛要把墙粉末般砸碎似的,大声地喊:"狗狗在这里!在这里!狗狗在这里!"
沈定泽心头滴下血来,他迈出一步,袖子被紧紧拽住,何晓雅咬着下唇,几乎咬出血来,满眼祈求的看着他,用很低但是沉重的声音说:"如果你爱他,如果你真的爱他,就不要为了自己一时的高兴而伤害他。"
"和我在一起,他会快乐,请你相信我。"
"相信?我相信你把弟弟还给了我,可现在你又来了。"何晓雅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放手吧,如果你对他的爱是真心的,就应该放手,不要再给他不切实际的梦想。你连这么一点牺牲都做不到吗?那也算爱情?沈定泽,我请你理智一点。"
让理智去见鬼吧!沈定泽心里吼着,可理智还是冷静地告诉他,何晓雅是对的。
何晓雅才是狗狗最忠诚的保护人,她会永远守候在狗狗身边,她不会动摇,比沈定泽更坚定。而沈定泽,连他本人都不敢肯定自己能用一辈子信守一个诺言。
假如无法信守,狗狗的命运将令人不忍目睹。
带走他,是自私还是伟大?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主人在说话!"狗狗的影子在钉上密密麻麻钉上横木条、形如监狱的窗边不安地晃动。
"你会永远把他关起来吗?"
"等他慢慢忘记了你,不再惹事,我就会放他出来。"何晓雅不象在撒谎:"晓杰从前挺乖的,虽然嘴里总是说自己是一只狗,可性子很温顺,他爱坐在小院里看蜻蜓低飞,却从不去抓。"
沈定泽深邃的眼睛凝视着何晓雅,两双同样满是血丝的眼睛静静对视着,他们的心都系在另一个人身上。
"狗狗在这里!狗狗在这里!"狗狗焦急地喊,扒着被钉得死死的窗户。
慢慢的,沈定泽走到窗外,低声说:"狗狗。"
瞬间一切安静下来,连空气都凝滞了,好一会,狗狗惊喜地狂叫:"狗狗在这里!主人,主人,狗狗在这里!狗狗没有乱跑,狗狗很乖地在那里等主人,狗狗没有乱跑!"
"嘘,安静点。"
"哦。"狗狗连忙捂住嘴巴,小小声地说:"狗狗听主人的话,一直在那个地方等主人的,可是……"
"狗狗乖吗?"
"嗯,狗狗乖。主人快点带狗狗回家。"
"你要留在这里。"
屋内沉默了一点,狗狗几乎哭出来的说:"狗狗没有不听话,狗狗一直在那里,没有乱跑……"
"我不能带你回家。"
"主人,你……你不要狗狗了?"
"不,不是。"沈定泽反射性地否认,他随即后悔了,应该说是的。他已经不要狗狗了,狗狗不是属于他的,狗狗,不,晓杰,他属于何晓雅,世上和他血缘最亲最愿意为他牺牲的女人。
因为沈定泽的无能和懦弱,他不要狗狗了。
狗狗看不见沈定泽的表情,他放心地笑起来:"主人带狗狗回家吧,家里还有狗狗的牛肉干。"
"你要留在这里。"
狗狗终于疑惑了,他蹙眉,小心地问:"为什么?"
"因为主人不能保护你。"
"那就让狗狗保护主人吧。"狗狗骄傲地挺起胸膛:"狗狗会打坏人,可以保护主人。"
沈定泽勉强地笑:"你保护不了。"
"狗狗可以,狗狗很厉害。"
沈定泽沉默了很久,咬咬牙,狠下心肠,沉声说:"我要走了。"
"主人不要走!带狗狗走!带狗狗走!"窗户上的木边被狗狗的指甲抓得猎猎作响。
"你要听话,不要惹姐姐生气。"
"不要走不要走!主人!"狗狗大哭起来。
沈定泽转头看了看何晓雅,难过地闭上眼睛。
屋里忽然安静下来,沈定泽蓦然一震,巨大的碰撞声传来。
"晓杰!"何晓雅尖叫一声,扑到房门处,从怀里慌忙掏出钥匙。
沈定泽一个箭步向前,劈手抢过钥匙,开了房门:"狗狗!狗狗!"一只脚刚迈进房里,猛然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