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仲威是如此的有自信,以至于他在带领石破军参观新院落时,嘴角一直噙着笑,石破军却相对的不安。
新建成的院落十分精致高雅。不同于殷府其他院落,殷仲威为她建造的院落处处展现出人文层面。无论是逐步升高的楼阁,或是面对湖心的凉亭,都带有相当的诗意,刻工也很简单,且缀满了汉唐以来的诗。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面走过小巧弯曲的石桥,一面轻抚栏杆上的刻字,石破军真服了工匠的巧思。
「元好问所作的摸鱼儿,我特地叫人刻上去的。」具巧思的不是工匠,而是殷仲威,是他一手策划这院落,目的就是让她高兴。
石破军于是又说不出话,他的所做所为已经超乎一般人的想象,也超过她所能负担。
「还是那句老话,喜欢吗?」他不明白她心底的负担,只想知道她的感觉。
「喜欢。」她也是那句老话,她真的好喜欢这座别致的院落。
殷仲威的脸上顷刻漾出孩子般天真的笑容,拉起她的手兴奋的说道--
「那妳明儿个就搬进来好吗?」他想快一点看见她住在这座院落的模样,毕竟这是他亲手为她打造的。
「好。」她不自觉地点头,被他脸上的笑容吸引,他从没笑得如此天真过。
只不过这天真的孩子接下来的举动就没这么天真了,捏着她的手,越捏越牢。
「既然妳这么喜欢这座院落,我想向妳要些奖赏。」他捏牢了她的手,将她朝自己拉近。
「我已经说过谢谢了。」她猜想他想要的奖赏可能没那么简单,事实也是。
「我是个贪心的人,光一个『谢』字没有办法满足我,这点妳应该比谁都清楚。」先别计较银子,光他所费的心思,就足以让她做牛做马还三辈子了,只凭一句谢谢哪够。
「你的意思是要我采取主动吗?」她看出他眼里闪烁的讯息,他想要她吻他。
「妳说呢?」他笑笑反问她。
「你知道我一向不会主动。」她把实情说出来,让他自己衡量。
殷仲威偏过头想了一会儿,后挑眉压低嘴唇。
「那只好让我来了……」他尽情吻她。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满布在石桥上的刻字似乎也在提醒他们:莫忘今朝。
第八章
石破军从来就不喜欢她现在居住的院落,因此当新的院落一落成,她就忙着搬家,但求早些搬离奢华的院落。
主子忙着搬家,想当然耳底下的人也不会太轻松,一样忙得团团转。石破军的贴身女婢,就是首当其冲的那一个,平时虽不情愿,动作倒也俐落,今儿个却有些迟疑。
「怎么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石破军眼尖,一眼就瞧出女婢不对劲,成日魂不守舍。
「没、没什么。」女婢回神。「妳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我搬的--」
「有什么事就说了吧,不必见外。」石破军淡淡地截断女婢的辩解,女婢一时为之语塞。
「是我娘。」女婢的答话带点哽咽。「今儿个一早,家里派人捎来消息,说是我娘病情加重,此刻正躺在床上呻吟……」
「难怪妳魂不守舍。」石破军谅解地看着女婢。「妳娘此刻病重,妳一定很担心,何不马上回去一趟?」也好尽为人子女的孝道。
「啊?」女婢反倒惊愣。「可、可是没有经过总管允许就擅自出府,是要受罚的。」轻一点的话可能会被鞭打,严重的话可能会丢掉差事,还得赔钱,任性不得。
「妳现在服侍的人是我,不是总管,妳不必理会总管的意见。」在石府,只要仆人家里发生了什么紧急事件,都可以通融,没有理由这里就必须例外。
「可、可是……」女婢还是不敢肯定。
「快点回去吧!」她打发女婢走。
女婢两眼含泪的看着石破军,既是感激,也是羞愧。她对她的态度一直很不好,她却一点都不计较。
「谢谢小姐。」女婢谢过石破军,随即拔腿狂奔,往殷府大门口奔去。
石破军凝视女婢远去的背影,女婢着急的样子太过于熟悉,她恍若又看到自己。
你能救我爹吗?
当时她也是如此心慌。
妳要我救吗?
另一方面,他却充分利用她的弱点。
要。
为了救她爹,她什么东西都可以不要,什么代价都愿意付,甚至被人当面指为娼妓,她也在所不惜。
这定我为妳建的言斋,妳喜欢吗?
令她难以理解的是,她只是他的娼妓,他却对她意外的好,让地不知所措。
我想向妳要些奖赏。
她亦没办法忘记他说这句话的眼神,闪亮得足以照亮全世界。
越是仔细分析殷仲威的行径,越是觉得没有道理。石破军定神想了许久,依然没有找出答案,只得耸肩,继续整理东西。
「叩叩!」殷仲威突然出现在门口敲她的门板,把她吓了一跳。
「原来是你。」她轻抚胸口。「来了就来了,干嘛还特地敲门?」门又没关。
「这是礼貌。」他突然讲究起礼法来了。「妳的女仆呢?」他四下寻找石破军的贴身女婢。
「回家去了。」她一面整理笔墨一面答道。「她家里捎来消息,说是亲娘得了急病,我就让她回去。」照顾亲娘。
「她请示总管了吗?」殷仲威挑眉。
「没有。」石破军仍忙着整理东西。「反正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凡事都要麻烦总管吧!」
石破军显然不知家大规矩也多的道理,这点殷仲威倒不意外,不过女仆应该很清楚,但她还是违背这条规定,该换掉了。
「你来做什么?」她记得他说过今天一整天都很忙,可能没空过来看她。
「带口信儿。」他打趣的说。「有人托我约妳今晚到这座院落的花园一游,顺道赏月,不知妳有没有这份雅兴?」
这口信儿,很明显是他委托自个儿带的,却用这样风趣的方式表现出来。
「可以拒绝吗?」她几乎忍不住笑意。
「不能。」他回得干脆。
「那就麻烦你转告那个人,说我会准时赴约。」石破军尽可能装出严肃的表情,却被他识破,因而愉快地勾起嘴角。
「就这么说定了。」他吹起口哨。
是夜,明月高挂天际。
丰硕的满月,经由池水的照映,渲染得更加巨大,有如白色的火轮,在微风掠过的水池中载浮载沈,为深沈的夜增添几分诗意。
「月亮好美。」坐在前晚刚完成的凉亭里赏月,殷仲威不住惊叹。
「是啊,好美。」石破军仰望天际呢喃同意道。
「时间的流逝总是教人欷欧,不知不觉又到了十五。」许是夜色太美,殷仲威竟也感伤起来。
「天高地回,觉宇宙之无穷,兴尽悲来,识盈虚之有数。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是永恒不变的,就像月的圆缺。」他引用唐代诗人王勃的话,这让石破军惊讶,他不像是会风花雪月的人。
「干嘛这样看着我,惊讶我居然也懂得风雅?」看着她诧异的眼神,殷仲威自嘲。「我是一直在追求财富没错,但偶尔我也会觉得厌倦,想要风花雪月,现在就是。」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再坚强的英雄,也有悲伤的时候,反之,再市侩的商人,也有渴望风雅的一天,殷仲威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
面对他突来的自嘲,石破军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拥有的许多面相,是她从未看过,如今他正一张一张翻出来,教她惊奇,也教她慌。
「妳愿意和我一起风花雪月吗?」
然而真正教她不知所措的,是他居然开口请求她,而非命令。
石破军着实沈默了大半晌,才幽幽地回道--
「我早已是你的人了,你要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不需要征询我的意见。」这么做只会使她不自在。
殷仲威却摇头。
「这种事,不能勉强,必须是出自真心,不然就没有意思。」他的表情分外认真。
石破军无话可说,风花雪月之事,若不是发自内心,再多的虚言,也感受不到快乐。就算是吟遏天下诗篇,也只是一连串文字组合,没有丝毫意义。
「怎么样,妳愿意跟我一起风花雪月吗?」他握她的手握得好紧。
「我--愿意。」她本想摇头,本想跟他保持距离。可不晓得怎么地,他们两人越靠越近,近到她几乎可以感受到他的疲倦。
「妳无法想象,我有多高兴。」殷仲威的表情像得到了全世界一般满足。
石破军仍是说不出话,仅是一个小小的承诺就能让他这么快乐,这真是教人始料未及。
「你好像很疲倦。」她注意到他眼眶底下浮现出黑眼圈。
「是有一点。」他也注意到了。
「很忙吗?」她忍不住问。
「很忙。」他耸肩。「最近杭州又多开了些铺子,很多事情需要处理。加上院落忙着赶工,我也得督促,不知不觉就成了这个模样。」像荆州地区特产的一种黑眼白熊。
「辛苦你了。」她不自觉地脱口安慰他,说了以后又暗自懊恼,他们这个样子好像老夫老妻。
「这没什么。」殷仲威却很满足。「只要妳喜欢这落院,再辛苦都值得。」
其实真正让他忙碌的,是洪大人。他已经开始串连朝中势力想弄垮他,他为了反击,这两个月来马不停蹄的布局,多重压力下自然显露出倦态,并不值得惊讶。
「能借我靠一会儿吗?我真的觉得有点累了。」不过这些他都没有让石破军知道,全靠自己处理。
也许是他脸上难得一见的脆弱,吸引了石破军。她点点头,以为他是要靠她的肩膀,没想到是要「借靠」她的大腿,让她好生尴尬。
「能在月光下枕着妳的大腿休息,还真是诗意。」殷仲威仰躺在凉亭的长椅,看着天上的月亮,语气无限满足。
「想吟诗吗?」既然说过要陪他风花雪月,就要做到。
「不想。」他疲倦地闭上眼睛。「现在我只想好好休息,听妳说说话,不想吟诗。」风花雪月不一定非得吟诗才行,就这么躺着赏月,不失为一种风雅。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向就是他问她答,一时间把主动权交给她,她不习惯。
「就说妳喜欢我好了。」殷仲威半开玩笑的提议。
石破军一时为之语塞,连最基本的问答能力都没有了。
殷仲威笑笑。
「跟妳开玩笑的。」只不过这笑容中有些失望。「妳不想说话也没关系,只要像这样静静陪着我就行了。」
石破军果真静静陪着他,不发一语。
月很亮,夜很沈。
池中有映月,清凉的微风拂过水面,激起涟漪,模糊了映月。这一切都在无声中,悄悄地进行。
石破军低头垂视殷仲威的脸,他看起来已经睡着,整张脸放松,只是眉头彷佛还被什么事情深深困扰,解不开似的拧紧。
她忍不住伸手碰触他的眉头,未料手会被他抓住,放在另一个位置。
「我的心,在这儿。」他将她的手紧紧压在自己胸口,让她感受他的心跳,他生命的信息。最重要的是,他想藉此让她知道,他的感觉。
犹似君心似我心。
石破军可以感受他的心跳,和他穿透身体传来的心意,然而无论是心跳或心意,都教她迷惘。
怦怦!怦怦!
在这一刻,她的心彷佛也跟随她掌心下的起伏,跳至天边。
石破军正迷惘,然殷仲威却真正入睡了。看着他已然睡着的脸,石破军心中五味杂陈,想抽回手,睡梦中的殷仲威却将她紧紧拍住,怎么也不颐放开。
夜,越来越深沈。
风,也越来越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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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石破军在她自个儿的房里醒来,她甚至不知道何时被抱上床。
她推开身上覆盖的被子下床,猜想应该是在她睡着后。昨儿个晚上,他们本来在赏月,赏着赏着,殷仲威突然喊累,并借她的大腿躺下来小憩一会儿,她想抽回手,但他紧抓住不让她收回,之后她就没什么记忆。
大概是因为月色太醉人,不知不觉中,她也受到它的牵引,沈醉其中吧!
她漫不经心的想。
最近她时常这样,太轻易在殷仲威面前撤下防备。而他也变得跟以前不太一样,变得更温和、更在乎她些。这不是件好事,至少,不是她要的好事,她想要的则不确定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石破军脸上的迷惑此晨雾还深,亦是一片灰蒙。
天刚破晓,晨雾还没完全散去,殷府却已经开始了它的一天。石破军向来早起,总喜欢利用清晨的时间外出散步或是看看书什么的,今儿个也不例外。
「小姐您醒了。」
石破军甫下床,女婢便赶忙趋前问候。
「小的马上去打盆水让您梳洗,然后再伺候您梳头,您请稍等,我去去就来。」
女婢十分殷勤,说话的口气非常谦卑,问题在于这不是她原来的女婢,石破军不必不呆愣。
女婢相当伶俐,无论是端水或拧毛巾都比原来的女仆俐落,但她仍是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她原来的女婢呢?
新来的女婢拿起拧干的毛巾,便要为石破军擦脸,她才如梦初醒地拦住女婢。
「等一下!」她不习惯被人这样伺候。「原来在我房里的女婢呢,到哪里去了?」
「您是说巧儿吗?」女婢反问道。
石破军点头。
「被赶出府了,小姐。」女婢的浅笑中有一丝幸灾乐祸。「巧儿她没通报总管就私自出府,被少爷发现,少爷便下了个命令将地撵出殷府,换我来伺候您。」
侯门深似海。殷家虽说没有出将入相,但其地位声望却一点都不下于那些当官的大老爷们,规矩自是不少。
「妳是说,这是少爷的主意?」石破军没法相信,殷仲威居然这么做。
「是啊!小姐,还是少爷亲自吩咐。」女婢又道。「通常少爷是不会管这些蒜皮大小的事情,这次他会插手,着实把大家吓了一跳。其实回家探望生病的娘亲,不是件什么大事,只要跟总管通报一声,他会准的。坏就坏在,她没知会一声就擅自出府,而且还被少爷逮到。」
说到这儿,女婢不免哀叹。
「想想巧儿也真可怜,虽说卖身到殷府,头钱早给了家里,但每个月还是可以从帐房那儿拿到几两做月花钱的。现在可好,一下子被赶出殷府,连那几两的月花钱都拿不到,往后怎么生活哦!」
女婢说了一大堆,其实还有个重点没说到,那就是即使殷家不跟巧儿计较卖身的钱,日后她也很难再到别人家工作,因为她是被「撵」出去,京城恐怕没有人会再雇用巧儿,更别提她还有个卧病在床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