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众人在经历一整天的折磨后,都已早早歇下进入睡梦中,书房中,微弱的火光在风雨中飘摇。
木门被推开,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很快又湮没在隆隆雨声中。
他站在雨中,视线逐渐模糊。眼前的景物似幻非真。蓦的,他仿佛看见有人骑着骏马翩翩而来,那个身姿,竟是如此熟悉!
是她,一定是她。轩辕天藏笑了,她就是喜欢和他捉迷藏,明明爱他却也要兜完圈子再说。她还喜欢让他胆颤心惊,比如她义无反顾地跳崖、飞鹰涧的扑杀、还有这次的逃离……
还是调皮的丫头啊!他轻轻一笑,下意识伸出手去迎接那个身影,怕她不留神就会从马背上坠落,因为她一直是那么不小心……
突然有一道闪电划破沉静夜空,随之而来的轰鸣声中,大地被照得宛如白昼,一切皆清晰可见。似笑非笑的弧度顿时僵硬在嘴角,目光变得空茫而惊慌——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手臂缓缓放下贴在身侧,轩辕天藏的手掌紧握成拳,他转身回到房内。全身湿淋淋的,雨水还在地上流成一条浅浅小溪。狂风灌入,烛火跳了跳很快被吹熄。
就这样,他躺在床榻上,吻了吻手上的玉坠,将它放在枕头边,似乎象征凤真仍与他同眠。
屋门依然大开,风雨急不可耐地泼洒进来。但他不想关门,因为他怕自己万一睡着了,会听不见深夜响起的敲门声。
“丫头,如果你还爱我,请人我的梦里来。”
第十章
六年后 鄄毒
“死丫头,都怪你,看,我们现在迷路了,在大草原上迷路了!”坐在小马上的俊秀男孩,忿忿盯着怀里那颗后脑杓,恨不能把那两个小发髻揪烂。
“呵呵……”小女孩轻轻打了个呵欠,回头朝他灿烂一笑。“依稚哥哥,放心啦,我们会找到帐篷,回到部落的啦!”
男孩看着她艳丽的笑容怔楞了好一会儿,红晕也开始爬上他的小脸蛋,肚子好像也不怎么饿了。
忽然发现到自己的傻样,他恼羞成怒起来。“会会会,你就只知道说会,实际上呢?哪次迷路不是我先找到回家的路?哪次回去以后不是害我被人打屁股?!你倒好,躲在我娘后面不让你娘打,每次都害我挨揍!”
男孩抱怨连连,从这声调听来,想是平日心里早已诅咒了好多次。
“依稚哥哥……”小女孩眼睛忽然红起来,隐约似有泪光闪动。“别人嘲笑我只有娘没有爹,我,我只是想去找爹。我要爹,不要被他们欺负……”
“你,我……”看着她委屈到不行的模样,大有风雨欲来之势,男孩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也确实知道为了那个“爹”,小丫头受尽了欺负。可草原那么大,中土人又那么多,他要到哪里去替她找爹呢?
“依稚哥哥,我知道自己错了,可是凤儿要找爹不要被他们嘲笑,凤儿不想做个没爹的孩子。”凤儿吸吸鼻子,白嫩嫩的双手拍拍自己脸蛋又拍拍他的。“我们振作起来吧,相信依稚哥哥一定能带我回家的,以后我们还要出来找爹呢!”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你坐好别掉下去,我们回家再说。”虽然他嘴上这么说,可对于自己能否在天黑之前找到部落,心中还真没把握。
毕竟他才十来岁,虽然从小在草原上长大,可狼群也是非常狡猾厉害的!一旦入了夜,他担心以自己的能力,仍难以确保小丫头安然无恙。
正在一步一摇晃悠闲行走的小骏马甩了甩尾巴,马首也忽然晃动起来。鼻息粗重,似乎在为了什么而惶惶不安。
“依稚哥哥,你看它怎么了?”感觉到马背上的摇晃不稳,凤儿往男孩的怀里躲了躲,偎在他温暖的胸前。
“我也不知道。”依稚努力握紧缰绳企图掌握好平衡,可是小马的挣扎越发厉害了,最后竟然狂奔起来。
“你抓紧了,眼睛不要看地下!”他毕竟年幼稚嫩,现在也只好尽力掌控失控中的小马,再不行,就听天由命吧!
原本寂静的广漠草原渐渐喧嚣起来,由远及近的隆隆响声回荡在耳边。尘土飞扬,黄烟散尽后出现的是大批骑士和骏马。骑士们个个已汗湿全身,直透衣袄,看来好似经历过长途奔波,转眼间,依稚和凤儿已被他们团团包围住。
小马匹在大队骏马中显得尤其渺小,依稚将凤儿压在身下,他紧紧闭着眼,颤抖的嘴唇掩不住此刻的胆颤心惊。
是草原上的强盗部落?!他们要干什么啊?
“喂,小子,这附近有没有群居的部落?这里是不是鄄毒境内?”有一人从马队中策马出来。“喂,我问你你怎么不答话?吓傻了?”
周围的人忽然哄笑起来,直到有人出声阻止这种不尊重的行为。“别这样,小孩子也是要面子的,别吓着他们了。”
依稚楞楞的看着他们,人家问话他也不是没听见,只是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开口说话了。
“这里是鄄毒境内呀,也有好多人住哦!不过我们迷路了,不知道家在哪里,你们可以带我们回去吗?”
怀里突然冒出一串清脆悦耳的童音,劈哩啪啦一说就是一大串。
傻丫头啊!依稚在心里哀号,这丫头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万一他们是强盗坏蛋怎么办?大家不都要倒楣了?!
他亡羊补牢似的捂住凤儿的小嘴巴,抬起身子望了望四周,这才赫然发现小马的缰绳已被一个男人牢牢握在手中。
那人穿着粗布麻衣,外面罩着件兽皮夹袄抵御风寒。虽然衣装如此简陋,可仍掩不住那浑身散发出来的贵气和威严。
这个男人的眉毛好好看,像把利剑一样飞入鬓角——他一直期望自己能拥有这般霸气的面容,不然像他这样太过秀气,走到哪里都不免被人取笑像个女孩。还有那双眼睛,目光坚毅而不可动摇,好像天塌下来都不会惊慌失措。
他本该是个俊朗不羁的汉子,可不知是什么原因,俊秀的眉眼间布满了阴郁。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下印记,看起来沧桑,却也更具魅力。
依稚知道自己被吸引住了,那种自小向往已久的英雄情结,此时终于因为眼前的陌生人而有了更明确的想法!
“哇,你长得好奇怪哦,穿得也和我们不一样!”怀里的小人儿老毛病再犯,又开始叽哩呱啦起来。她也不懂依稚哥哥为什么和自己大眼瞪小眼,真奇怪!
轩辕天藏注意到男孩怀中不停蠕动的小女孩,淡淡一笑,走近他们。“我们从中上来,请问鄄毒的部落在哪里?”
“你跟我们走就好了,依稚哥哥认路的本领虽然不怎么强,但一定会把你们带回去的!”凤儿第一眼就喜欢上这个男人,觉得他仿佛勾起自己心底对父爱的渴望之情!
依稚恨自己怎么不一直捂住她的大嘴巴,这死丫头是不是嫌自己舌头太长啦!
轩辕天藏向他投去询问的眼神,依稚不太敢直视他,只能咬牙点头。与刚才一样,他再次选择听天由命。
“我要骑大马,不要这个小的!”凤儿睁圆了眼睛,看着前面的高头大马,脸上尽是痴迷的表情,坚决要享受高级待遇。
“我说,你不要再得寸进尺!”有人气到快发飘,俊秀小脸狠狠瞪着她。
“什么叫得寸进尺?我还没学到哦!”她一派天真,脸上的表情无畏无惧。
轩辕天藏有趣地看着两个小家伙你来我往,视线渐渐凝固在女孩娇美的脸上。她清艳的轮廓充满稚气,却和他内心深处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渐渐重叠。看着她,他茫然了。
凤真呵!她一定知道分离并不是遗忘,只是为了更深刻的怀念,所以选择用这种方式狠狠折磨他。
“大伯,大伯您怎么了,咱们还不走吗?”
大伯?轩辕天藏回神来,有些怔忡地看着小女孩关切的神色,直到周围传来忍不住的窃笑声和抽气声,他才意识到因为自己没心思打理而长了满脸的落腮胡。
眼光所到之处都恢复肃静,他故作严肃状将凤儿拎到坐骑上,刚坐稳便策马扬鞭,想吓唬吓唬她。没想到她不但不害怕尖叫,反而发出享受似的笑声。甜美的声音久久在草原上,长日将尽,余晖照在他们身上,有种秋天金色的收获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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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究因为依稚的迷糊记性,大队人马还是迷路了一整晚,准备隔天一早再整装出发,而依稚此刻只担心着,这次屁股上要开几朵花的问题了。想到娘亲的夺命大板,他一路上都愁眉苦睑。尤其看到死丫头和那个头头有说有笑,他更是郁闷到不行。
“凤儿?凤儿你在哪里?”疾风依稀吹来声声呼唤,感觉到怀里的小身子瑟缩了一下,轩辕天藏柔声问道:“是不是家人在找你?”
凤儿点点头,虽然听到娘的声音她很感动,可是娘这次一定不会放过她的,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也……
“这么说来,我们快找到鄄毒的部落居民了?”
她又点点头。听着呼唤声越来越近,她开始担心自己娇嫩的小屁屁了。轩辕天藏看她这么担心,心中了然,原来又是个偷偷跑出来玩的孩子。
“以后不能这么做,爹娘会担心的。”他觉得自己疯了,竟然试图和一个小不点讲道理。要是在以前,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凤儿没有爹爹,只有娘。”
仿佛被触到最深重的痛苦,轩辕天藏不再言语,默默看着垂头丧气的小家伙,把她往怀里按了按,朝前方的呼唤声急速前进。
“娘!娘!我在这里!”凤儿看到越来越近的熟悉身影,扯开喉咙高喊。一道黑鞭破空而至,灵巧缠绕在她的身上。
轩辕天藏的记忆仿佛被这一鞭划开深深的口子,昔日往事在脑海层层翻涌。曾经,也有一个女人这样使鞭,在他脸上打下血印,心中也烙下了伤痕。
“你是谁?把女儿还给我!”凤真使劲拉扯鞭子,却看到远处的人丝毫不动。
他收紧鞭,眼中带着六年来未曾有过的狂热和激动,死死盯着眼前骑着马的女人。“你是谁?这鞭法是谁教你的?”全天下只有两个人会这样灵活的使用长鞭,他心脏跳得猛烈,当年在梅林教凤真使鞭子的往事历历在目!
“大伯,你最好不要惹我娘哦,她以前是个将军耶,人人都喊她凤将军!我娘武功非常厉害,你打不过她的。”凤儿是真的喜欢这个大伯,所以好心劝他松手。
“你说什么?”轩辕天藏沉声惊喝,山崩地裂的感觉也不过如此。“你娘到底是谁?将军,她是凤将军?”他因为激动而蓦地松开手中长鞭,转而紧紧摇晃那个小身子,凤儿觉得自己被晃到快吐了。
对方力道一撤,凤真来不及收回,随即被强劲的反弹力一冲便从马背上摔下。但她还没来得及爬起身,便被卷入坚硬厚实的胸怀里。面纱被人一把夺下,突如其来的风沙让她睁不开眼睛。
轩辕天藏彻底地呆住了,脸色瞬间转为蜡白色,像是失了魂魄般地当场僵住。纱巾在他指间缠绕飘荡,最后被风吹到远处。他目光贪婪地搜索她脸上的一切。
泪,缓缓滑落,他不知道自己竟然还有哭的能力,甚至以为早在几年前,他就已经是个无血无泪的人了。
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寻找她那么多年,每每因消息的真伪而心境不时地大起大落,难以平息。然而教训过后,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运圈套,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跳进去。
他透过模糊的视线看着她,嘴里喃喃叫出这六年来令他魂萦梦系的名字:“凤真……”
“你是谁?”凤真觉得自己恍若身在梦中,为何眼前人给她那么熟悉的感觉?她知道自己将记忆禁锢了六年,连梦里也被无尽的黑夜填满。熬过了那段疯狂的岁月,只知道自己无法再拥有澎湃的激情。
“你不认得我?不记得我了吗?”他痴痴抚摸着梦里才能触及的轮廓,直到他想起自己无心打理的仪容,导致胡子盖住了他大部分的容貌。
“我是天藏,轩辕天藏。”他发觉自己声音粗哑,哽咽着几乎说不出话。颤抖的手掏出挂在颈间的玉佩,那块曾经破碎,却又一片片仔细黏好的月牙玉佩。
“玉佩,这是你的……”
凤真将玉捧到面前,眼眶溢满热泪,豆大的泪珠滴到玉佩上顺着指缝滑落。
从她眸里,他看到了思念煎熬。原来,不是只有他一个人相思,她对他始终也是情意深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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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苍茫,野云四合,夜幕缓缓地落了下来。连日飘雪的日子已经过去,但塞外天气依然严寒干冷得厉害。
油灯火花劈啪一响,惊起沉默中的两个人。
“她是我的孩子。”轩辕天藏凝视灯下的娇美容颜,异族装扮使她浑身散发出致命的吸引力。
“当初是你逼我喝药的,所以你的孩子早被你亲手杀了,这个孩子,并不是你的。”初见面就失态让凤真懊恼不已,自己真是昏了头,竟然倒在他怀里哭泣,耻辱,真是羞耻!
“她一直没有爹,因为她的爹爹正在远方苦苦寻找她们。但现在,她的爹来找她了。”
“她爹四年前就死了。”
“丫头!”轩辕天藏真想摇醒这个嘴硬倔强的小女人。“你太小看我了吧!凤儿的眉眼分明就是我俩的综合体,孩子的脸就是证据,难道你还想否认?”
“呵!”凤真冷笑。“若真如此?那你将军府就是管教不严,下人竟会违背你的命令,将药掉了包!”
她真的没有想到孩子竟然保住了。当初喝药之后,竟然没有预期中的疼痛,也没有任何流血和损伤。
她疑惑,是否,冥冥之中有什么在庇佑着她和孩子?或许是将军府侍女发自内心同情的举动,使她保有了自己的骨肉。
她假装去街市散心,实则探看是否有逃出的希望,因为肚子会一天天大起来,而这瞒不住所有人的眼睛。
就在那一天,巧遇已嫁做商人妇的绿云。便藉着短暂外出的空档,和绿云密谋出一连串的逃亡计画。
此后就是不断躲避将军府的搜捕,辗转迁徒,直到带着凤儿在远离中土的鄄毒定居下来。
“是的。”轩辕天藏毫不否认,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我为此庆幸。我庆幸手下人在这件事上违背我的旨意,不然,就是我们终身的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