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此刻去了何处?”其实不问,秦轩心里也隐隐明白他的去处,天底下,除了那里,恐怕再也没有他会留恋的地方了。
“陛下去了後花园的桃林。”
桃林?此刻已是春天,想必桃花应该开了。
★ ★ ★
桃花林下,依稀还记得,姨娘坐在桃花前,唱著她的“长命女”。如今人走了,只有桃花依旧。
“离儿,来这里坐。”
秦轩远远地就看见魏寒站在以前姨娘常站的位置,脸带笑容,温和的招呼他。
“多谢陛下。”
魏寒一呆,继而说:“我总还记得,离几小时候喜欢缠著我,每年离宫的时候,都要耍赖,一口一声‘姨父,我要姨父!’如今倒好?我们两个居然在私下裹也如此生疏。若是我没有记错,我的离儿似乎好几年没有叫我姨父了。是离儿变了呢?还是我变了?你可知道,你这样,你的姨娘。还有娘亲在地下也会不开心的。”
这样淡淡的口气里有遮掩不住的伤感。
“陛下,礼不可废。既然,我入朝为官,自然就需要这样,而且这样该也是娘亲和姨娘的心愿。”
“需要怎样?她们的心愿又是什麽?”
“希望陛下永保平安,希望陛下可以不再受伤。陛下和巨要是亲人的关系,那样臣不但实现不了承诺,反而还需要陛下的佑护,可是若是君臣关系,那麽臣就该也必须保您无忧。”昔日的诺言,直至今日,他不敢忘却。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他生命中最最敬爱的人呀。
魏寒心里一阵发颤,不知为何,他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凝视著浅离,看了好久,也想了好久,才说:“离儿,你实在不该回来。”
“我以为,陛下也想念臣,正如离儿想念陛下一样,所以您才会让离儿回京。”
他看得出魏寒的担忧,也明白眼下的局面是危机四伏的,内外皆不安宁。可是……
他人在外,心却在这片桃花树下。
“不错,可我却後悔自己的任性了,我不该遂了自己的心愿,让我的离儿置身险境。璃儿,你实在不该来。”魏寒一下子就想到了秦容盈和秦书媛,她们一个是他深爱的女子,一个是深爱他的女子,最终却皆成了桃花树下的精魂。
秦轩抬起头。仰视著他,表情充满了一个孩子对於长辈的爱。“姨父,我不在,谁来陪姨父看桃花呢?”
一声“姨父”,不禁让魏寒红了眼眶。
“陛下,您放心,离儿已经长大了,也很坚强,我有能力保护您,保护书儿,保护这个王朝了。”
魏寒轻叹一声,不再多言。他知道,离儿虽然表面上看来美丽而温柔,其实是固执而不认输。他指了指桌上的点心,招呼他享用。
“这些是我特地命人做的,你好久不曾吃到京里的食物,一定想疯了吧。”他记得,打小的时候,浅离这孩子就不爱吃正餐,偏喜欢一些小点心。
“多谢陛下。”秦轩也不客气,捧起碗就吃了起来,如同一个孩子一样。
魏寒看了,则是一脸的满足。
突然,他停下动作,放下碗说:“陛下,我朝要与北印和亲,是真的吗?”
魏寒点头。“这是李尘寰的意思,他说既然和亲可以换得太平,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割地送人,每年的朝贡也是真的?”
他再点头。
“陛下难道不知,北印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害得我们多少子民流离失所,失去亲人,失去家园。北印根本就没有和平相安的意思,它的目的恐怕只有一个,就是陛下的江山。陛下若是容忍下去,必然会失去民心,最终失去整个山河的。”秦轩说得很是激动。
魏寒把手搁在他的肩头,温和的说:“我并非同意,可是我派不出足以信任的人去和北印打战,这朝中的人恐怕早就成了李家的臣子了。”
他这才松了口气。“不是陛下的意思才好。陛下,请您放心,我不会让北印得逞,也不会让李尘寰得逞的。”李尘寰和北印之间,许是早就有了什麽不可告人的协议,不然的话,李尘寰也不会同意如此屈辱的条件。
“可以吗?不要勉强自己。”
“陛下,为何曾做过勉强自己的事情?”他极为自信的说。
魏寒知道说不过他,也就放弃了,心裹不免感慨,为何秦家人都是如此固执而刚烈。他们明明都长得那样温柔的呀。
秦轩是在傍晚的时候离开宫的,他本想早走,但魏寒却总是不肯放人。
走时,魏寒突然问了他一个问题。“离儿,芙儿病了,你可要去看看?”
他想了下,才说:“不了,还是不去了。”
“她可是你的表妹,而且你们还曾经有过婚约,这样……”
他还是摇头。“过去的事情,我已经忘了,而且有书儿照顾她,我没有什麽放心不下的。”
这些年,人在异地,他心心念念记著的,只有那个站在朝堂上忧伤的姨父,只有那纷扰的乱世,而对於那个曾与他有过婚约,却又被李皇后赐婚给当今太子——
他表弟的女人,他想得极少,少到几乎没有。若是想起了,也只是庆幸,幸好她嫁给了书儿,不用跟著他四处颠沛,不用老是身处险境。书儿爱她甚深,必然可以给她最好的爱护。
言罢,他淡淡一笑後离开了。
★ ★ ★
春天,这是春天。官道两边的桃花开得异常鲜艳,在一片春色中。秦轩不知不觉失了神。忽然,风中吹来了一阵琴声,清澈如山中泉水,轻柔如三月春风。明明是潇洒自得的意境,却不知为何多了许多的凄惘,两者融在一起,竟也无比美妙,他听著不觉痴然,只觉得此曲映在心底。莫名熟悉。
“清明。”他掀起轿帘,问他的书僮。
“公子何事?”
“何处的琴声,如此动人?”
清明止步!听了听,却只剩下风声,他掏了掏耳朵,还是听不到主子口中的琴声。“公子,哪儿来的琴声?莫非是公子这些天过於劳累,听错了吧?”
秦轩只是微微一笑,轻浅的笑容让清明不觉发怔。公子果然是个绝色人物,这国中恐怕再也找不出比公子还要美的人了吧。
就在他还在发呆时。轿中的秦轩叫了声,“停轿。”
“公子,怎麽了?”清明边挥手让轿夫停下来,边回头问。
“清明,你先回府吧,我想一个人走走,看看风景。”秦轩掀起轿帘,下轿。
“哦。”清明对主子的行为有些不解,在他的记忆中,公子一直是忙碌的,忙於国家大事,忙於关心保护他看重的人。这些年,公子恐怕早就忘了自己了,伺候他这麽久,何时从他口中听过“看风景”这样悠闲的事。
“怎麽了,清明?呆呆的。像个小傻瓜一样。快回去吧,莫让姊姊等得心焦了。”软软的语调彷佛是在与他的亲人对话,而非一个下人。
清明曾看过主子许多种面貌,但他一直觉得只有这样的他,才是真正的秦轩,温柔多情,高贵无尘。
远远地,他看著主子的背影,不觉痴了。为什麽如此的人物,却把自己过得如此模样?他不懂。
秦轩沿著路走,时而有风,伴随著桃花飞舞,轻轻抬手,红色的、白色的、温柔地流动於指间,很美。
没多久,他又听到了琴声,这回不再像适才那样断断续续,似有若无,此际他听得极为真切。
南安的百姓都知道,秦家浅离有三宝,一才二貌三琴艺,可想而知,他的琴技有多好。
听著这首曲子,他不知不觉痴迷其中,无法自抑,可见其琴艺之高超。
他一路随著琴声。不知不觉来到一座木楼之下,楼门上清晰地镌刻著三个字“清风馆”,而两边则呈一联“千年空寂寞,无风花亦香”。
他对里面住著的人忍不住产生了好奇,不知是怎样的人,怎样的才情,才弹得如此的曲,写出如此的诗。他心里正在臆想著那人,此时忽起一阵大风,风吹开了楼上原本紧闭的窗户。
桃花乱舞,迷惑了他的眼。他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看见一抹白影站在窗边,正仰头看天,秦轩看不见对方的容貌。
“芦儿,随它去吧,既然它们也想离了我,就是留著也没有什麽意思。”懒懒的声音里有一些倦意,昕得出那是属於少年人的清脆。
“公子,又多心了,公子这样的人物,莫说是它们这样的死物了,就连鬼神精怪看了也会动心,甘愿长留君侧呢!”那个叫做芦儿的少年口齿极为伶俐。“它们飞走,必然是春风嫉妒它们可以留在公子身边,所以才故意使坏,吹走了它们。”
窗边的少年或许是被逗乐了。笑意咯咯。“芦儿,你这个小狐狸精,就晓得哄我开心。”
“哪里是哄,我说的可都是真心话。这里的人都说那个秦轩如何如何,我看呀,一定是他们孤陋寡闻,不知道还有公子这样的人物,若是知道了,还不羞红了脸。”
听到有人这麽拿他做比较,秦轩有些啼笑皆非了。
“好了好了,服了你了。去把那些诗稿捡回来吧。”
“遵命,公子。”
秦轩就听到有人下楼的声音,轻快的,他还来不及寻个地方躲避一下,门就开了。
他和芦儿均是一怔,他是因为适才的偷听而不好意思,而芦儿却为了他过於清丽的容貌。
“公子,能不能把你脚边的东西递给我呀。”芦儿的长相有些阴柔,笑起来时极为可爱。
秦轩一低头,果然看见脚边不知何时居然多了好几张纸,白色的宣纸上写著一梦里依稀,扶手相执。卧看江山不老。清风无辜,扰人思量,尽是浮云渐逝。
他不免因而想起宫里的姨父,想起忧愁的姨娘,他们恐怕也是如此的魂梦相依吧。心中不免生起怜惜的心意,抬起头,白衣少年依旧靠在窗边,仰视天空。不知是否还作著美梦,扶手相执呢?
他把诗稿递了过去。
芦儿笑著道谢。
“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对了,小哥,不知刚才的曲子为何人所奏?”他问。
“是我家公子。”芦儿说得甚是骄傲。
“不知这曲子可有名字?”他再问。
“怎麽没有,曲名应为清风引,是我家公子起的。”
清风引?并不曾听过呀。他从出生那天起就开始听琴,三岁起开始学琴,而到了十岁,他的琴艺国中己然是在无人能比了。可没想到。此刻居然也有他不识得的曲子。
“你家公子如何称呼?”
“宣林叶玄真。”
宣临人?
“可是那个盛产香芋的宣临?”他曾听说,宣临是个非常美丽而和平的地方,是什麽原因使这个少年离乡背井来到他们这个战乱不断的国家呢?
芦儿笑而不答。宣临,是人间的地盘,而宣林,那才是他的主子心心念念难忘的故乡呢。只是,这个平凡的青年不会明白的。
“你家公子弹得真好。”
“那是自然,我家主人可是无所不能。”这倒不夸张,叶玄真确实是个人物,不管是在现在,还是遥远的过去。
秦轩被他的话逗笑了。他很自然地再次抬头,这一次正好对上那白衣少年的眸光。在相互对视的那一刻,他有一阵炫惑,并不是因为对方过於艳丽而妖柔的美貌,或者他清冷又带著看透繁华後的倦怠眼神,在阳光的折射下,他看见少年近乎深红的眼眸,以及眼底深处他一样熟悉的束缚和寂寞。
样的人?秦轩的笑意更深了。
叶玄真看见他的微笑,也不觉的笑了一下,可很是勉强,几乎让人以为那是旁人一相情愿的错觉。
“那就是我家公子。”
“叶公子的琴艺天下无双,真希望有机会可以与他切磋一番。”
他微微对著上面点头,然後转身离去。
芦儿上了楼,看见主子在擦拭著宝剑——赤霜。
叶玄真瞥了他一眼,问:“为何去了那麽久?”
芦儿收拾著桌上的笔砚。
“没什麽,只是一个路人而已,不过长得真是漂亮。”真正的漂亮,一种乾乾净净,不沾尘世的美丽。
叶玄真听过也就不问了。
“公子,你看见那人了没有?”他自己倒多提了。
“看见了。”他不在意的回答。
“那有什麽异样吗?”异样?他不曾注意,难道……
“他刚才在向我打听公子弹的曲子呢,”芦儿犹疑地说:“不过,也可能真的只是一个路人,因为他的身上一点也没有神的气息存在。”如果是神,他们这些低等的小妖是根本不能近身的。
他皱起了眉,也不知在想些什麽。
“公子,是我不好,我该问个明白的。”芦儿见状,有些急了。
“算了,有些事,也是急不得的。更何况,他和我之间。”叶玄真只是苦笑。
第二章
叶玄真常会作恶梦,而且总会一个连著一个,逼得他无法喘息。梦中,火魔族巨大的圣兽一遍又一遍地问,“你是否真的愿意,不计一切代价的要得到永生?”
“是的,我愿意,”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肯轻易服输的妖精,而那一次更是如此。“我愿意,我说了我愿意。”只有活著,才可能有希望。
“可是,活著也许会很痛苦,每一步也许都会是难以忍受的煎熬,”
那时候,他听不懂圣兽语气里的暗示,等到他明白了之后,一切已然是追悔莫及,永无回头之路了。是的,有的时候,活著反而会比死去更加绝望而没有期望。
“我愿意。”
“你可知道,所谓的誓言也许只是无法实现的欺骗?你可知道,也许他早已灰飞烟灭,你可明白,不管他怎样变化,他依旧是高高在上的上神,他是一个上神,他对天下的苍生都是仁慈的,所以他很可能只是要你活下去才许下这样的诺言。”
“我愿意……”
“你不怕重生後的他,依然把你当成一个孩子吗?而你是否也真的爱他,而非只是一个孩子单纯的仰慕和尊敬?”
“你根本就不懂我。我愿意等他回来。”
“你可知道,这一声愿意是要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这样,还是愿意吗?”
“我愿意。”
“那好吧,就让我看看,你们的情谊可以燃烧到怎样的程度。”
然後,圣兽引来了来自地狱深处的火焰,在火焰中,他失去了法术,失去了光明,失去了所谓魔的尊严,获得永生。可是,这一刻的永生,却足以让他跌入地狱,天火燃烧了整个魔界,多少的族人、多少的同类,都在那场火焰中死去。都说火魔族的火焰是如何的美丽,哪知美丽的背後竟是鲜血和死亡。
唯一的哥哥为了保护他不被天火烧身,也化身为火,融进他的体内,从此代替他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