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孩子,真是个痴心的傻孩子。如此单薄的身体,如此柔弱的离儿,姨父真是难为你了。”
魏寒是在民德三十一年的春天死去的,那时南安的桃花又开了,嫣红的花瓣飞满了整座的宫殿。临死之前,只有秦轩陪在一边。秦轩就像少年之时那样,紧紧地依偎著他,彼此的手牢牢地握著。那一刻,在他们的心里都有一种感觉,这一刻就是永恒。
这一生,虽然没有彼此承认过对方的身分,只是拥有的感情却浓於世间任何一对父子。这一生,常常分离,不能聚在一起,而相聚的时候,往往就是灵魂深处最刻骨的记忆。
耳畔似乎已经传来了太监凄厉的叫声,“陛下驾崩了!陛下驾崩了!”
门外不时有嘈杂的脚步声,来来往往。
秦轩只是盯著魏寒,毫无血色的唇边终於吐出了几个字,很轻很缓,“爹爹,离儿不觉得为难,所以您放心吧。”
突然,门被大力地撞开,冲进来的正是禁军统领渠岸。
“大人,果然不出您的所料,京中有大半的护军都反了。”
他只是带著一种倦怠的神情说:“他们可有什麽名目?”
渠岸看了看他,不敢开口。
“将军但说无妨。”
“妖孽无道,祸乱朝政,谋害陛下,以霸江山——”渠岸说不出了,“大人毋需在意,那不过是他们掩耳盗钤的诡计,大家都明白想要霸著江山的正是他们。”
秦轩倒不怎麽在意,脸颊边也留著一些不经意的笑容,他淡淡地讽刺道:“好一个妖孽无道。”
他的心里,莫名地想起了他的母亲,那个也被人称做妖孽的女人。不知,那时,她的心中在想些什麽?
“大人莫要过於悲伤,人死如灯灭,陛下他——”
渠岸正想安慰他,这时却跌跌撞撞闯进来一个穿著盔甲的士兵,他手中还拿著滴血的长剑。
士兵大声叫著,“大人,他们已经闯进皇宫了。”
渠岸其实一看见他的样子,就猜出了几分,他连忙对秦轩说:“大人,此地不宜久留,还是随在下去安全的地方吧!”
没想到,这提议被他摇头拒绝了。
“大人,我们的兵力远远比不上他们,宫中就要失守了,若您不走,是会有杀身之祸的。”渠岸一把拉住他,却不免被他意外的冰冷和轻盈所惑。
“陛下在这里,我也要在这里。”他的笑容更加虚幻,就好像隔层纱一般。“而且,我知道他会赶得及回来的。”
渠岸知道他说的是叶玄真,那个艳丽却威武的男人。
“可是,事有万一,万一叶将军没来得及日来,那大人不是白白送了命吗?”
“他信我,正如我信他。”
秦轩的固执,此刻渠岸才算了解。他不走,渠岸也只好暂时留下,等待著或许是援兵,或许是敌兵。
不消一炷香的时间,厮杀声和兵刃相接的声音就到近处了。
渠岸紧张地拿著刀望著门口。
秦轩倒是没有任何的不安,他反而拿著一本奏章,看了起来。
终於,门开了。
门外站著的不是叶玄真还有谁?手中执著赤霜剑,身上溅著几处血迹,头发也微微散乱,却透著一股说不出的艳丽妖魅之美。
她笑得张扬。
“我要谢谢浅离如此信我,可是说实话,我此刻更希望你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地方。”
秦轩放下手中之物,含笑以对。“我知道,你绝对会来的。”
门外的敌兵也在此时蜂拥而至。
叶玄真眉眼都不曾动过一下,只是反手一劈,那人就应声倒在地上。
“真是些该死的家伙!”
“来吧,我护著你先出去。”她招呼著他,看他似乎仍不放心那具已泛冰凉的躯体,又说:“放心,这里还有芦儿,出不了事情的。”
叶玄真一把揽起秦轩,如风一样在剑刃间游走。所有的阻拦,对她而言,根本就不当一回事。
秦轩在她怀里,在一片血腥之中,他似乎闻到了熟悉的桃花香。
他的眼中没有旁人,唯有玄真。他一生,对生死从不会有任何惧怕,这一刻却希望,他和玄真能够活下去!绝不要死。
“玄真,你定要平平安安地活著。”
叶玄真虽然双手都不得空闲,但依旧听见他的耳语。
她轻轻吁了一口气,依旧紧紧地抱著爱人的手臂。
“放心,不但是我,你也一样会平安无事。”
很快地,他们冲出了围攻。
很快地,叶玄真所带的五千精兵,扫平了规模庞大却短暂的叛逆。李门上下,一干人等许多都被投入狱中,只放过方情的父亲方诚,唯一遗憾的是,李尘寰的女儿李婉,因为没有直接参与谋反,再加上她是旧皇的妻子,理所当然地逍遥法外。
叛乱既去,接下来就是新帝登基的大事,却不想在登基大典那天发生了意外。
民间不知怎麽居然家家户户都在传言,说秦轩是陛下的孩子。说他才能盖世,又屡立奇功,只有这样的人来统治南安。才可以使国家兴盛。
甚至有人纠结民众在宫外请命,说旧皇其实是立秦轩为新帝的。
这件事本是宫中的隐秘,却突然之间暴露出来,显然是有人有心为之。
朝堂之上,大家也是议论纷纷。魏书站在金殿之上,阴沉著脸,未露声色。已然是皇太后的李婉一派端庄,笑意隐隐,彷佛眼前一切都是一场闹剧。
这恐怕就是他们的计量吧,就算叛乱不成,也要令他们兄弟从此不合。
叶玄真看秦轩极是担忧,笑著凑近他的耳旁说:“这样岂不好,你若是为帝,相信百姓会服,相信这里大多数的人也会乐意的。”
秦轩第一次动了怒,他拂开她,低声说:“我浅离岂是这样的不忠之人。”
她也不生气,反而说:“莫要生气。我说的是实情。很多事情,大家恐怕都是心知肚明的,这天下本来就该是你的。你名正而言顺。”
他坚决地摇头,“玄真,你错了。”
然後,他大踏步地走出殿外,向著宫外走去。
叶玄真知道他的打算,虽然有些怪他的傻气,却在心里敬重他的不慕名利。
果然,秦轩一走到宫外,马上就对著门外无数的人跪了下来。
众人看他出来本是欢呼起来,但是一见他如此模样顿时都安静了,没了声响。
大家既惊讶他出尘不染的容貌,更困惑他如此痛苦的神情。
“大人您何苦要如此呀?”有人去搀扶他,也有人这样问他。
他只是跪著不起。“天下是陛下的天下,因为陛下才是真龙天子,也是唯一的一个。我浅离只愿此生能够好好辅佐陛下,保护南安百姓一天比一天幸福。若能如此,我浅离这一生心愿足矣。若大家真心为了南安,真心为了浅离。就请让我的心愿达成,不要再提如此荒唐的言语了。众位,我浅离在此叩谢了。”
他重重一拜,额上顿时鲜血四溢。
百姓看得感动,甚至有人都哭了出来。他们也齐齐跪下,大声地说:“祝我朝千秋万载永远不衰,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祝秦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因为此事抑制四窜的流言,登基大典才能如期举行,可是到底有多少人开心著,又有多少人不怀好意,却又是无人能知了。
年轻的帝王魏书,始终没有露出笑容过。
秦轩猜得出他的心事、他的烦恼。因为新帝登位,头一件大事便是处置那些密谋叛乱的人,而这里面的人有他挚爱的家眷,他必然不愿意伤害方情的,可是根本不能不定罪。
在登基三天之後,他亲自召见秦轩,希望他能够网开一面替他想个名目,保全方诚还有李尘寰的性命。
秦轩觉得很是为难,因为就在前一天夜里,他就收到由十位朝臣联名上书,要求定方诚死罪,并且彻查此事的奏章。他们知道秦轩身分特别,又拥有大权,如果他也能联名的话,就一定可以的。就算李婉有心阻挠。也是不能。
秦轩却迟迟没有落笔,他没有动。不单单是因为爱惜弟弟,想要顾全他的心愿。更重要的是,朝廷的安宁。李家在朝廷中的势力早已经是根深蒂固,他们对於这个朝廷、这个国家的意义我都是不一样的。此次叛乱,涉及的人员之广、官员之多,简直可以撼动整个朝廷。
而叛乱就是死罪,死罪一出,朝廷中就会因此失去许多官员。那麽朝廷之乱事小,百姓不安事大,他们看见宫里一下子死了那麽多人,会觉得不安,境外那些虎视眈眈的敌国若此时来犯,更会是雪上加霜。
更何况,他们的行为虽然大家心知肚明是叛乱,但从表面上来看却又没有显露出来。
他思量再三,想前想後,终於还是觉得国家的安危此时才是最为重要的。他在那份奏章上。把“叛乱”改成“骚乱”,把“死罪”改成“发配”一如此一来也可保全许多人。
叶玄真知道此事之後,居然勃然大怒。
“浅离,你傻了吗?他们如此害你,你还想要替他们脱罪。不错,你今天为了当今的天子做了如此的人情,可是明日昵?他们是不会改的,他们会想更加恶毒的计谋来害你。你以为发配边疆就行了吗?
“不够的,这朝中还不知有多少他们的耳目,只要他们在的一天,你始终是如坐针毡。我知道你聪明!可是事有万一,你是顾全不了永远的。照我的意思,此刻正是铲除李家最好的时机。夺了他们的权!削了他们的兵力,再把那个罪魁祸首给杀了,那才是一劳永逸!”
她一把扯过那张锦缎说:“浅离。改了它、改了它。”
秦轩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那种忧愁,那种无奈,看著她心里很是难受。“玄真,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你怕我上了如此的奏章,会让天下人对我误会,让天下人以为浅离胆怯,不敢和李家斗。然後贻误国家大事,怕朝中那些不知内情的人会以为这次叛乱的名由,所谓‘扫除妖邪’也确实存在,要不然一向不惧生死的浅离怎会如此妥协,也许从此之後,他们就会认为——”
叶玄真一把捂住他的口,“浅离你知道我的心事,也明白我的担忧,我怎麽让那些污水毁了你的名声呢?”浅离,什麽人呀?清风明月,如此皎洁,怎可被人如此污蔑呢?
“玄真,我不在意,什麽我都不在意,我只要陛下好、国家好就可以了。”
叶玄真再也捺不住了,她怒吼一声说:“这天下又不是你的天下,就算它繁荣昌平,也与你浅离无关。更何况,如今连陛下也去了,你应该无所牵挂了呀。”
秦轩毫无预警地流下眼泪,一滴滴,清澈得一如他的品性。
“玄真,对不起,我不能因我的私利而让朝廷陷於不安之中,我是身不由己,无可奈何呀!”
好一声“无可奈何”,却让生气的叶玄真顿时泄气。对於这样一个忠心的好男人,她该怎麽做。能怎麽做昵?
她放开了手,可是心却更加揪紧了。
第二天天一亮,秦轩就把奏章递了上去。魏书看见之後,心情顿时如雨後初晴。而众臣们却大部分露出了不解以及不满的表情,最後他们只得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在他们心底,恐怕也是认为这一次是浅离做错了。
看到这一幕之後,叶玄真更加打定心意。绝不能让事态如此下去了,就算是违背浅离的心意,她也要做上一做。
那天,下朝後,她对芦儿说了一句话,“杀了他们,明白吗?”
芦儿的眼眸中露出了野兽才会显露的凶残。
“每一个吗?”
叶玄真犹豫了下,然後还是点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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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安的京城,连著下了好几天的雨,绵绵密密的,殷红的桃花被打落在地上,四处都是。
天空始终没有化开,有些稠郁,似乎那股悲哀始终不曾消失。
秦轩因为操劳魏寒的丧事,再加上叛乱的事情,也没有好好休息一下,而紧跟著的雨季,终於让他的体力不支了。
那天午後,他和叶玄真正在下棋,门外突然来了宫里的小太监,他喘著气,只说陛下要马上见他。
秦轩换了朝服,就进宫了。
金銮殿上,魏书早就等在那里,除了他,还有方情和李婉,两人都是一身素服。
他上前,叩头行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太后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婉是冷冷一哼後,侧过脸去。
“不知陛下找秦轩来,有什麽事?”
魏书满脸的怒容冷笑说:“大家都说秦王爷是一个言而有信、大忠大义的人,没想到王爷也只是个口蜜腹剑、残忍无比的小人,既然王爷根本就不愿帮忙,又为什麽要答应朕?”
他委婉地问:“陛下为何发怒,浅离真的不明白发生了什麽事情?”
“王爷何必如此装假,既然做起事来如此不留馀地,又有什麽好不承认的。我们认识多年,到今天我才明白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一边一直不曾说话的方情突然冲了下去,她一把揪住他狠狠地说:“别以为事情这样就算了,我就是变成了厉鬼,也不会放过你的,不会的……”可能情绪上过於激动,她话未完,就昏厥了过去,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魏书一个箭步扶住了她。
秦轩似乎已经猜到了什麽。“陛下。”
“拿去看吧,不要说你不知道这样的话来敷衍我,我不是小孩子了。”魏书对著他甩下一本册子。
他俯身看去,上面密密麻麻地写著许多人的名字,为首的正是李尘寰和方诚。
“如此狠毒,如此卑劣,一夜之间居然就取了数百人的性命,而且还不留痕迹,看上去就像是一群江湖人所为,秦王爷果然是智慧超群。父王说王爷是仁者,原来这就是仁呀,连一些老弱妇孺也没有放过。”
“陛下……”秦轩心中已然凉透,却想不出好的理由可以解释。
“王爷还有什麽要说的吗?”魏书抱著方情,满脸悲苦地说:“若是没有,就跪安吧。还有一点,算我求你了,放过这宫里的女人吧,她们和朕一样,都已经是无亲无故了。”
魏书愤而离去,他的眼中是冰冷一片,其中再也没有对於幼年时候的怀恋。李婉紧随其後,在经过秦轩身旁的时候,突然笑了,只是那笑容是无比的凄厉,透著杀机。
秦轩只是跪在那里,好久不曾动过,直到小太监对他说:“王爷,陛下已经走了。”
他茫然然地环顾四周,果然是一片寂静。
“死了很多人吗?”
小太监先是—惊,然後才忙不迭地回答,“回王爷的话,是有这回事。那些在牢里的,还有那些大人的家眷,几乎被杀尽了,老人小孩都有,他们的死状十分凄惨。不过,您也不要难过,陛下只是一时的气话,他会明白的,这些人不会是您杀的,您这样的好人,怎麽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