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君再替自己斟杯酒,酒杯抵在带着微微笑意的唇间。
「我就不相信你还待得住。」
饮下一杯,再斟一杯,举杯邀明月。
「敬,洞房花烛夜。」
这个洞房花烛夜,可不会孤单哦。
瞧,有人正心疼得紧,赶着去看望亲亲娘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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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错,宫天涯走的方向不是后堂空房,而是喜房。
桌上龙凤烛仍燃着,将屋里照得微亮。
宫天涯步履轻巧,动作谨慎,跨进房内。
他的妻。
从今天开始,他有妻子了。
好奇特的感觉……失去了家人,不以为还能再拥有,现在却真真实实有个结发妻,睡在他的床上,沾着他的枕,盖着他的被……
宫天涯在她身边坐下,她没有哭,脸上没有泪痕,地上也没有砸碎任何一只花瓶,只有胡乱脱散一地的嫁裳及滚得老远的珠玉凤冠。她睡得沉,半张脸蛋埋在软枕里,脸上的胭脂末洗,盘梳复杂的发髻未拆。
他褪下她的鞋,将她露出床外的半截小腿挪回榻上。
「冥君,混蛋……」她嘤咛咕哝,脑袋转了个方向,背向他。
从她口中听到另一个男人的名字——即使那个男人与他熟到像家人——他还是很难高兴。想到她梦里浮现冥君的脸,他就忍不住要摇醒她,打碎她的梦境。
「宫天涯,大混蛋……」
他伸过去的手掌停在半空中。
第一次……
被人骂,还觉得——
有骂到他,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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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茶?」
司徒百合正坐在铜镜前,努力将及腰长发盘梳成妇髻,立于她身旁的丫鬟金花非但没动手助她,更是冷眼旁观,甚至看司徒百合失败时,还会冷笑嘲讽。
不过丫鬟的这些举动都没有激怒司徒百合,反倒是丫鬟一句「快赶不上给冥君奉茶的良辰吉时」,让司徒百合停下梳髻的动作。
「当然。」
「冥君不是下人吗?」据她大略了解,宫天涯的家人在许久之前就殒殁殆尽,而冥君是宫家奴仆之子,在府里管些事,充其量给他个「管事」职称好了,也没道理要她这个堂堂的「夫人」降贵纡尊去给他奉茶吧!
「你最好别在少爷面前这样说冥君,否则少不了一顿苦头吃!」金花恶声恶气地警告,一点也不尊敬司徒百合这名新任夫人。
宫家的家规是下人比主子大吗?!
看金花的姿态,八成是受人允诺欺负她,至于是谁允的诺,她不想深究,不想从金花口中听到宫天涯的名字。虽然她并不会太惊讶,但心里就是……不舒服。
「你到底梳好了没?!笨手笨脚的!」
「看不顺眼就来帮我梳呀,在一边动嘴不如动手快吧。」司徒百合摆出「要嘛就过来梳髻,要嘛就甭催,让我继续独自奋战下去」的嘴脸。
「真受不了你!」金花抢过木篦。「担误了时辰,连我都要陪你挨骂!」
「谁叫冥君将我的伴嫁小丫头给遣走,不然这种事自然有她替我做。」啧啧啧,好痛,这金花是想扯掉她一大络头发吗?!
「要不是不想让冥君在大厅上等太久,我才不会动这个手!」哼!她金花是受命来欺侮她,可不是伺候她的。
「不过说实话,你的手好巧哦。」司徒百合看金花三两下就将她弄塌无数次的妇髻给稳稳盘牢,再加上简单的珠饰,俐落大方,还真有一点少妇的韵味。
金花被夸得有些怔,颊上飘来淡淡红云,但没因而对司徒百合有好脸色。
「当然!不然你以为我当下人是当假的呀?!」她可是凭真本事在当下人的。「好了,走吧走吧,拖拖拉拉的!」
司徒百合让金花拉着走,宫家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要是将她随便丢在园子里,也足够让她迷上半天的路,所以虽然金花拉人的手劲很大很痛,她还是决定不挣开。
终于金花在一栋大宅前停下脚步,司徒百合在金花的催促下跨进宅槛,里头冥君和宫天涯已经坐定位,下着棋局,两人不知是没发现她来了,抑或是发现了,也当她不存在。
「少爷、冥君,夫人来上茶了。」
「都什么时辰了?不喝了,叫她明早再来。」冥君拈棋的手挥了挥,架子可大得很。
「你跩什——唔唔——」她的嘴立刻被金花捂住,还来不及踹向冥君的脚更被金花绊住。
「是,我明早会更早唤醒夫人,让她不误了奉茶时辰。」
「嗯。」衣袖甩甩,赶人了。
金花将司徒百合拖出大宅。
「你放开我!」司徒百合被金花拖着跑过假山假湖,又绕过好几个回廊,终于挣脱金花的箝制。「你干嘛阻止我教训他?!」嘴里一边说,一边又准备提着裙摆跑回大宅去补上一脚。
「我怎么可能让你对冥君咆哮?!」金花挡在她面前,身子虽娇小,气势却逼人。
「我是夫人耶!」
「这个家里,最大的人是冥君!」
「你们当宫天涯死了是不是?!」竟然大刺刺说冥君是府里最大的人,造反啦?!
「少爷只能排第二,我们只听冥君的话。」金花理直气壮。
「你们——」
「你如果想在宫家过好日子,最好多巴结冥君。」金花收回瞪着司徒百合的目光,仰着颈,高傲得不得了,「我明天会提早一个时辰叫醒你,你当心点,别再惹冥君生气,哼。」
说完,金花扭头就定,将司徒百合丢在原地,也不指点她东南西北,存心整她。
「有没有搞错呀!」司徒百合对着金花的背影跺脚,「我没叫他来向我请安就很善待他了,还要我早起奉茶给那个跩不隆咚的家伙喝……你们宫家是有毛病呀!」
她吼得很大声,可是吼不回金花,她人老早就拐个弯,失去踪影了。
司徒百合为之气结,心有不甘地打算自己跑回大宅去教训冥君,不过兴许金花老早就看透她的想法,所以故意将她带到这处丢弃,也才放心随司徒百合一个人去闯,司徒百合更当真迷了路,在园子里绕呀绕、转呀转,却怎么也离不开这鬼地方。
明明大宅就醒目地矗在眼前,却找不到路通往那儿去。
最后她放弃摸到大宅的奢想,只想找路回新房,但是,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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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回到房里,是午后的事情。司徒百合累得趴在桌上就睡去,觉得自己仿佛刚眯眼,又被人叫醒,听映入眼里的金花满口叨叨念念,她才知道是隔日天亮。
「我有点饿耶……」司徒百合透过铜镜,看着那个正龇牙咧嘴扯疼她头皮的金花。
好像睡过好多顿,肚子好空。
「宫家放饭有固定时间,过了就甭吃,等下一顿。」
「那等一下放饭是什么时辰?」
「过了。」
「什么?!」
「我们早膳都吃得特别早,因为大家都起得早。」
「……不能通融一下吗?」
「少爷和冥君也都是如此。」言下之意是不会为她破戒。
「我以为你会帮我端饭菜过来……」这不是身为夫人的权利吗?一觉睡醒,桌上应该摆满五花八样的精致膳品,让她吃到撑,吃到挥手叫金花全撤下去才对呀。
「你想得美,连少爷和冥君都不曾做过这么离谱的要求!」
「唉。我会尽快去习惯宫家的家训。」用一顿早膳来换取教训。
「好了,快快,今天不能再迟,否则冥君又不喝了。」妇髻一梳完,连珠花都没簪,金花又推她出去。
不过到了大宅,却扑了空。
「冥君从昨夜就一直发烧,别说出房门了,连榻都没法下,还喝什么茶?!」打扫大宅的老头子提供第一手消息。
「那要不要紧?」金花听到冥君身体不适,流露在脸蛋上的全是担心。
「少爷顾了他一夜,烧有些退了,但人没醒。」
「怎么会这样……我去请厨娘熬些补汤,让冥君补身子。」金花双眼还蓄着泪,眼眶一片水滟滟,一瞧就知道她对冥君有情。
金花抛下她,慌张往厨房去了,扫地老头子一路扫扫扫,也扫得不见人影,厅里又只剩司徒百合,她望着手上的托盘,绘有青竹的杯里盛着红枣甜茶,反正也没人要喝,她就拿它来填肚吧。
咕噜几口,甜茶喝个精光,两颗红枣也啃得干净,要不是因为舌头不够长,她还满想去舔杯底的。
望着陌生的宅第,司徒百合摸摸桌又碰碰画,想尽快适应这里,却又觉得这里不容她,仿佛她的存在嫌多余,不存在也无妨。
「嫁人真无趣……」
她轻叹,准备转身回房,也准备再迷路一个下午,身子一旋,却见到了宫天涯,她的夫婿。
「夫君早。」看见他,心里有股气,她一福完身,人就要闪过他。
她当然气他!
从嫁进来到今日今时,见到他的次数连一只手都数得完,而每回见到他时,他都在冥君身边,眼睁睁看着冥君欺负她而不吭声。
她也气自己,气自己明明就知道他会如此冷淡,心里……却还是希望他替她说几句话,就算几个字也好。
「慢着。」宫天涯拦住她。
「夫君还有何交代?」真高兴她必须佯装出新妇的羞怯,正好方便她大剌剌低头不用看他。
「你……还习惯吗?」
「回夫君,很习惯。」习惯到都知道接下来还会面临到什么恶意刁难。
再福身,又闪过他,但也立刻被挡下。
「吃过了吗?一块用早膳?」
「早膳不是过了吗?」
「谁说的?」
「金……原来如此。」司徒百合明白了,金花故意骗她,摆明要饿她一顿。她就说嘛,哪有堂堂一府的夫人吃饭还得照时间来。
不过她倒不怪金花,因为下人的放肆是源自于主人的纵容,他安排金花到她身边,为的不就是这个?现下假惺惺只是想让他自己看起来和善些吗?
「谢夫君,但我不饿。」才不要让他知道她没吃,才不要让他得意饿了她那么多顿。「如果没别的事,我想回房去休息了。我明天会乖乖早起,替冥君奉茶。」
虽然司徒百合的态度温婉合宜,口气也乖顺得体,但宫天涯就是觉得拿发涡对着他的小丫头正咬牙切齿地咒骂他。
「百合。」
这是他头一次唤她的闺名,让司徒百合惊讶地抬起脸蛋,觉得她那总是被自己嫌弃俗气难听的名儿顿时悦耳起来,但宫天涯接下来的话又让她垮下脸。
「要听冥君的话,不要违逆他。」
司徒百合觉得自己要是力道够强的话,咬碎两排贝齿也不是难事!
这家伙……到底冥君是他的娘子,还是她是他的娘子呀?!偏心也偏得太夸张了吧!
司徒百合,你还在期待他会说什么安慰你的话吗?
对!最气人的是,她真的在期待!所以听到宫天涯要她好好听冥君的话时,她心上那股火烧得更旺!
听听,他还吩咐她不要违逆冥君,好似多担心她会不顺冥君的意,所以特别来交代她一声!
「是,夫君。」她咬得连牙根都泛起酸软的痛。
「冥君不会太过分,他只是贪玩,你别和他硬碰硬。」他深知冥君的性子,和他拚个你死我活对司徒百合占不了多大好处。
他担心……她会吃亏。
「谢夫君教诲,就算冥君哪天叫我拿刀自刎,我也会听话的。」
「冥君不会做这种无理要求。」至少,他不会允许冥君下这种命令。
司徒百合撇撇嘴,似乎是笑,又像是嗔怒扁嘴。「是吗?那真好。」
那么,宫天涯是认定冥君叫她奉茶,还有鼓吹宫天涯在洞房花烛夜让她尝尝弃妇滋味都称得上是「合理要求」啰?!
「回房里再去睡吧,明天也不用早起奉茶,冥君暂时还无法下床,省得你又扑空。」
「冥君……他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整个宫家都敬重他,连你也……」
「冥君是我的救命恩人。在你拿着五文钱转身跑开之后,是他即时救我,否则或许我早被野狗叼走。」
宫天涯说得轻描淡写,但那句话像针般扎入司徒百合的心窝间,那种让人瑟缩的痛觉,在宫天涯感激冥君之际,也仿佛在责备她的无情,两者一放在秤上称量,冥君的地位沉重得让她无法撼动。
「原来如此……」司徒百合恍然大悟。
救命恩公与见死不救的狠心女人,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难怪宫天涯要特别叮嘱她不能与冥君硬碰硬,对宫天涯来说,冥君当然重要,她只不过是个娶进门来折磨的假妻。
原来呀,在她自始至终以为自己是书里重要女角儿的同时,实际上却不过是最最无关紧要的小配角儿,她的存在只是书里一个可有可无的桥段,删掉了也不阻碍故事的进行。
那些读透彻的书籍只教会她,身为女角儿无论命运多悲惨多坎坷,只要忍耐、只要等待,总会守得云开见月明,却没有教她,小配角儿遇到这情况该怎么办,是不是再怎么努力与付出,都不会获得收获……
第七章
「听说她今早又在大厅等着奉茶给我?」
冥君喝着宫天涯端来的汤药,问出一早从金花口中说来相当幸灾乐祸的消息。他半卧在床,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黯淡发色比日前还要更浅一些,已经接近枯萎的稻黄色。
他的房里,死气沉沉,除了浓重的药汤味,还有挥之不去的阗寂。
「嗯。」
「开始想讨好我吗?才刚进来宫家不到几天,就知道想过好日子得从我这边下手?不过我没这么好收服,天涯你放心,我与你同仇敌忾,不会背叛你,无论她费尽多少心血,我都会让她明白『自讨没趣』这四字如何写。」冥君喝完药,将碗递回给宫天涯,也让宫天涯扶着他躺下,并替他盖好被子。
「你压根不打算去喝她这杯茶,是不?」宫天涯伫在他床边没走。
原本闭上限的冥君又张眸觑他,慢慢一笑,「对。」
「既然如此,就直接拒绝她,不给她好脸色,何必如此——」
「这才叫欺负呀。我也想瞧瞧她多有耐心,可以每天端杯茶等我去喝等多少次。」冥君顿了顿,「你想替她说情吗?」
「……」宫天涯没答腔。
明明就一脸想要为司徒百合说话、明明就一脸心疼得要死、明明就一脸准备为了司徒百合跟他翻脸,还在要什么沉默呀?!
「我知道你不会替她说话,你那么讨厌她嘛,讨厌到根本不想让她有好日子过,哪可能还会帮她?我想你的意思应该是我一个大男人实在不该跟个小丫头玩这种迂回,要就干干脆脆和她作对,耍这种小手段是娘们的行径……我明白,等过几天我身子舒坦些,也能下床时,我就好好去喝她奉的茶。」他特别强调「好好」这两字,语气加重得一点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