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妳私自替我换衣服?」他低头一看,身上的确已换上一件新的睡衣,顿时惊怒得脸上毫无血色。
那表示……她看见了他的身体,看见了他身上最丑陋的伤痕……
「是啊,因为你流了一身汗嘛!」见他脸色一寸寸发白,她又指着他的脸,补充一句:「还有,为了方便喂你吃药,我还剪短了你的胡子,请别见怪。」
「什么?」整个人都呆掉了!
她找来医生?还……还替他换衣服?甚至剪他的胡子?……
他迅速地摸着下巴,果然,原本覆盖了半张脸的长胡此刻只剩下一片参差不齐的短髭!
这个臭女人……
「妳……」他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她未经他允许就做了许多他最禁忌的事,让外人见到他,碰触他的身体,她以为她是谁?
「好了,我明白,你不用谢我了。」她笑着耸个肩。
「谁教妳多事的?谁要妳带外人进来的?妳这个该死的女人--」他大声怒吼,恨不得有匮法能让她在地球上消失。
「喂喂喂,你别激动啊,你的病好不容易才刚好……」她安抚道。
「出去!给我滚出去!」他气得从床上翻下来,大声厉喝,一跛一跛地冲向她,却在离她还有一步的距离时绊了一跤,跌倒在地面前。
她无奈地蹲下身,对着他摇摇头,早就猜到他醒来会拿什么脸色给她看,这个男人,说穿了就是对自己的模样自卑到极点,他以前的自信都在外貌烧毁的瞬间被击垮了。
「哎,你就不能客气一点吗?好歹我帮了你耶,要不是我,你说不定会并发其他症状,更说不定会死掉哩。」看过他身上的痕迹之后,她比较能包容他的坏脾气了。
「那我宁可死!懂吗?我宁可死掉算了!」他狰狞地对她狂吼。
「喂,宋凛风……」她被他的歇靳底里惹得皱眉。
「为什么不干脆让我病死算了?妳这个该死的女人,为什么要多管闲事?为什么老是要管我的事,我就算想死也不用妳管--」他伸手攫住她的手臂,持续大吼着。
她听不下去了,俏脸一沉,不等他吼完,便甩开他的手,朝他的脸掴了一巴掌。
啪!
一记清脆的声响,把宋凛风打得惊愣住口。
「你给我清醒一点!有多少人想活却活不了,你却这样糟蹋你的生命,不过是一点烧伤痕迹,不过是走路不太顺,又不是世界末日,你到底还要闹情绪到什么时候?」她忍不住破口大骂。
他怔怔地盯着她,被她骂得傻眼,一时反应不过来。
「你和一些全身严重灼伤又毁了容的人比起来已经好得太多了,他们的外貌整个变了形,却依然有勇气去面对世界,面对自己,而你,你的脸还是完好无缺啊!就算伤了右手右脚,你也还有左手左脚,不是吗?」
脸颊的疼痛终于让他回神,三十年来,从没有人敢打他,这个女人居然敢对他动手?
「妳……妳懂什么?四肢健全的妳,无忧无虑的妳,懂什么?」怒火席卷他全身,他嘶哑地吶喊着。
「我当然懂,因为我母亲就是个双腿有残疾的人!她比你更惨,因为她的下半身完全瘫痪,连走都不能走!」她提高声音,压过他的叫嚣。
他呆住了。
她蹙着小脸,瞪视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我母亲在生了我之后,一次送花途中出了车祸,从那时起就一直坐在轮椅上,但是,从我有记忆以来,我就没看她为她的腿掉一滴泪,她乐观、认真、开朗、热情……虽然下半身不能动,但她用她的上半身温暖了我们家每一个人!甚至,她比我们都还要坚强,她没办法站立,却是撑起我们家的支柱,她让我明白,即使只能坐着,也可以热爱生命,也可以仰望天空,是她告诉我大地有多么宽广,是她告诉我世界有多么辽阔,所以,我从小就决定,我要替她奔跑,为她跳跃,所以我好动,坐不住,我希望有一天我能背着她踏逼每一块土地,带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可是……可是她却走了,十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死了……来不及等我长大,来不及……让我实现我对她的承诺……」她说到后来,眼眶微红,声音也略带哽咽。
他被她脸上深刻的哀伤,以及声音中浓烈的忧伤撼动了。
为什么他会认为她不曾痛苦过?为什么他会认为她无忧快乐?眼前这张清爽明丽的小脸,正堆着不轻易示人的伤感,那双始终清澈率直的眼睛,正写着她最大的遗憾……
她,原来不是他认为的那种不知人间疾苦的无知女人,原来,并不是脸上带着笑容就表示内心不会哭泣……
他就这么直望着她,微微出了神。
邵兰心吸吸鼻子,差点就要掉下眼泪,不过,她忽然发觉宋凛风正用一种奇特的表情看着她,心中一惊,这才醒悟她竟然对宋凛风说出自己深藏在内心、从来不曾对任何人说过的心情,而且还在他面前显示了自己脆弱的一面,顿时有点懊恼,慌张尴尬地清了清喉咙,又扮起了怒容,继续训诫。
「我母亲即使在病危时,也依然和生命奋战,她想活下去,拚了命也要活下去……而你,你这个家伙却不知惜福,只会怨天尤人,整天把自己弄得哀哀戚戚的,我请问你奋斗过吗?为你自己的生命战斗过吗?有吗?」她倾向他,咄咄逼问。
为……自己的生命战斗过?
他被她的问题问住了。
从小到大,他想要的东西几乎不需要太费力就能得到,是机运,还是幸运?或是家财的优势?总之,他的成长比别人顺利,加上天资聪颖,只要稍作努力,一切似乎唾手可得,因此,他从不必为任何事战斗,即使在和两位哥哥竞争接班人位置时,即使在与一大群樊若君的追求者较劲时,他也都能轻而易举胜出。
那时,他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他得不到的,直到他失去他最自豪的外貌和健康,他的骄傲终于被击毁。
但,身体的伤残只让他痛苦、绝望,却从未让他清醒。
他逃避着所有人,消极地想把自己的丑恶藏起来,却从没想过要和自己战斗……
「没有战斗就放弃,是最愚蠢的,我妈说过,即使是一朵花期只有一天的花,也会用尽所有力量让自己在一天内绽放美丽,懂吗?所以,别再动不动就想死,用死来逃避一切是最懦弱的行为,想想看,你死了除了亲痛仇快,世界还不是照常运转?」她一脸认真地又道。
就算他死了,世界也会照常运转!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率直脸庞,胸口一阵悸荡。
自从出事以来,他听不进去任何人的安慰,他筑起一道墙,把自己和外界隔绝,独自在墙内舔舐着自己的伤口,拒绝接受任何假借关怀之名的同情和怜悯。
但为什么这个女人的话字字都能敲进他的心坎里?她用最简单又直接的词藻,没有刻意的修饰,没有做作的讨好,毫不留情地就直捣他心底最深的黑洞,把他自我封印的匮咒撕毁,解开他自缚了许久的那道死结……
「如果你听懂了我的话,就别再胡闹了。」她又道。
他还是直望着她,静默地沉吟着。
「你……干嘛那样看我?」她被他那种奇异的眼神看得全身怪怪的,皱了皱眉。
「妳为什么要帮我?妳忘了我正在对付妳和整个小镇吗?」他想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么,她明明知道他一直在找她麻烦,为什么还愿意留下来照料他?
「我没忘,而且我会和你周旋到底。但我可不想乘人之危,等你病好了,我们再来算个总帐。」她哼了一声。
「妳可别以为我会这样就收手。」他略带挑衅地道。
「我也不认为你这么容易就被摆平,不过我可不怕你,虽然我始终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要整我,不过我可也不是那么好欺负,想对付我你就试试看。」她一手扠着腰,毫不示弱地道。
「妳真笨,妳难道没想过,我要是病倒了,小镇土地收回的事就会延缓或停摆,这对妳和整个小镇不是很有利吗?」他嘲讽地看着她。
「啊?这我也知道,可是,见死不救我就是做不到……」她愣了一下,才无奈地又是皱眉又是搔头。
飒爽的眉宇,澄澈的眼瞳,不服输的嘴角,看似粗野无礼,可是在那大剌剌又冲动莽撞的性子下,却有颗柔软心肠……
邵兰心不是个粗鲁女子,她只是率性又不拘小节,她大概是那种在战场上看见对手受了伤,会先帮对手疗完伤之后再公平对战的呆子!
一个没心机的笨蛋……
他蓦地发现,他其实一直没有好好地看过邵兰心,打从初次见面开始,他对她就有了严重的偏见,才会导致两人失和敌对。
真要追究起来,她一开始并没有恶意,反而是他一再地激怒她,排斥她,攻击她……
把她变成敌人的,是他自己,不只如此,自从出事后,他潜意识里就与整个世界为敌……
「喂,你发什么呆啊?来吧,我扶你起来吧,你该吃药了。」她对他伸出手。
他又看了她长久,心中对她的芥蒂稍减,只是,他毕竟还是无法一下子就原谅她,因此臭着脸别开头,不愿领情,
「不用妳多事,我自己起得来。」他坐在地板上,冷冷地道。
「好,随便你!药就放在杯子旁,记得再吃一包药。」她指指茶几道。
「那是什么药?」他皱眉问。
「那是我们镇上最有名的老医生开的药,他昨天来看过你,说你得了重感冒,一定得照时间吃药,还有,他说你的手脚可能会麻痛,所以替你加了一些其他成分,他保证你吃了会轻松许多,怎么样,身体有没有舒服一点?」她解释道。
他看着药袋一眼,心想他的身体的确轻松不少,难道真的是吃了这些药的关系?
「吃了药,你再睡一下,然后打电话给平先生,叫他回来照顾你,我累死了,要回家好好睡一觉了。」她说着拎起沙发上的夹克,准备回家。
「喂,邵兰心!」他突然叫住她。
「干嘛?」她回头看着他。
「妳打我一巴掌,还有随便剪掉我胡子,这些事我会全部记在妳的帐上。」他刻意板起脸孔道。
「好啊,你就尽量记吧,最好记得厚厚一迭,到时我们再一次决算。」她一点都没被他的威胁吓倒,反而揶揄地撇了撇嘴,走出房间。
他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听着她离去的脚步声,一股暖意莫名地绕上心头,不知不觉牵动了他许久未曾上扬的嘴角……
第5章(1)
邵兰心累了一夜,一回家倒头就睡,正睡得香甜,她的手机铃声突然催魂似地响了起来,把她从深沉的睡梦中吵醒,她痛苦地从被窝里伸出手,在枕头旁摸了半天,才抓到手机。
「喂?」她打开手机,用一种死人般的声音问道。
「邵兰心,妳现在马上到别墅一趟。」宋凛风用他独有的命令口气急道。
「嗄?」她迷迷糊糊的眨眨眼。
「快过来。」宋凛风一说完就挂断。
她拿着手机足足呆了好几十秒才想到,宋凛风那家伙怎么会知道她的手机号码?
不过,当她思考力连上脑袋,她霍地想起宋凛风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了,他一个人在别墅,难道又怎么了?
无暇细想,她匆匆起身,头也没梳,随手套上牛仔外套,就冲了出去。
「兰心!妳这丫头昨晚外宿,一大早才回来睡到中午,现在又要野到哪里去了?」老爸生气的声音从花店里传来。
「呃,我有事去一趟别墅。」她随口报备一声就上了小货车。
「妳这臭丫头,给我说清楚,妳昨晚到底跑去哪里了--」老爸追了出来。
她最怕老爸叨念,急踩油门,飞快驶出花园,把老爸远远抛在脑后。
要是让老爸知道她昨晚和一个男人在别墅过夜,老爸肯定追问个没完,万一问出了宋凛风的身分,到时,全镇的人都知道是宋凛风在幕后兴风作浪,事情将会变得更麻烦而已。
她心不在焉地想着,车子来到商店街,她一转眼瞥见卖清粥小菜的摊子,心中一动,将车子停在路边,决定买点东西去给宋凛风填填肚子。
「哎,兰心哪,听说妳交了个男朋友了?」卖清粥小菜的大婶一看见她就笑嘻嘻地调侃。
「嗄?」她傻眼地站在摊子前,愣住了。
「哟,兰心,交了男朋友怎么也不通知一下呢?我们都在想,妳这野丫头搞不好嫁不掉了,没想到妳惦惦吃三碗公……啊,我差点忘了,妳的确吃过三碗公……哈哈哈……」卖豆浆的老伯跑过来凑热闹。
「你们在说什么啊?」她一头雾水地看着逐渐围过来的三姑六婆们。
「别害臊啦!古医生说那男的虽然身体不太好,可是长得很不错哦!」花店的老板娘朝她挤挤眼。
「古医生?」她愕然地瞪大眼,随即恍然是怎么一回事。
那个臭老头嘴巴还真不牢靠,看这光景,经过老医生的「夸张描述」,大概全镇的人都以为宋凛风就是她的男朋友了。
她翻了个大白眼,实在有够无力。
「原来别墅里还有个帅哥啊,难怪妳天天去那里种花,是不是近水楼台,两人就看对眼啦?」肥仔也跑来挖苦她一番。
「兰心是种花的高手,我看这下子是种到对方心坎里去了……」卖水果的漂亮少妇抿嘴笑道。
「不是啦--」她没好气地想解释,这时,手机又响了,她只好拿起来接听。「喂?」
「妳还不快来?」宋凛风焦急地低喝。
「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就过去了,我只是顺便替你买点吃的……」她忙道,但话一出口,就发现四周将近几十只眼睛正骨碌碌地盯着她,而且个个脸上都露出暧昧的微笑。
「还替他买吃的……感情好像很不错哦……」他们开始窃笑。
「喂喂喂,跟你们说事情不是你们想的那样……」她急着说明。
「哦,兰心不好意思了,真有趣……找一天把他带出来我们看看看嘛……」大伙笑成一团。
算了,多说无益,她合上手机,懒得废话,抓起清粥小菜就逃上小货车,往别墅直飙。
真是的,下次见到古医生,她一定要好好地臭骂他一顿,七老八十了一张嘴还那么爱造谣。
气闷地来到别墅,她才发现别墅前停了一辆高级轿车,显然是有访客,她疑惑地走进大门,来到屋前,正要敲门,门就被打开,老平客气地朝她点点头,「妳来了,邵小姐,少爷在等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