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方才那个她不大情愿深究的画面,却隐隐传递了一个讯息--在感情上,他绝非想象中仅止于在平淡中追求稳定的男人。
他竟与一个毫无瓜葛的病人靠得如此近,那微妙的肢体语言,那不再冷淡的眼神,一项项刺痛她的感官。
她对那女人有印象。百货公司那一次她已微感惊讶,因他很少会在工作以外的时间和病人攀谈。女人很年轻,清秀瘦削,有点漫不经心的味道。今天这一次见面,她非常意外,女人隆起的腹部至少有五个月了,他面对女人流露出的熟稔自在,可不是他一句话可以带过去的。
这个男人却选择了不说,彷佛发生过的画面全都是她的幻想,他连解释的意图都没有,如往常的习惯,坐下来后点完餐就不再言语。
她发现,她和别的女人没两样,事到临头她也有冲动想撒泼撒赖、直言不讳,而非如圣女般端坐,忍受着男人的无动于衷。过去她辛苦塑造的完美形象,已成了一道框在她脖子上的枷锁,让她不能呼吸。
「晋芬,晋芬,」他拿开期刊,半瞇着机睿的眼。「咖啡洒出来了,妳在做什么?」
这一唤,她定睛一看,咖啡已被搅晃出了三分之一,她胡乱往旁抓了把纸巾擦干桌面,窘迫让她慌了手脚。
「我在想昨晚送进院的小男孩,到现在还昏迷不醒,不知道所有的化验结果如何,想入神了。」她还是选择当个理智的专业女性,懊恼却油然而生。
他公式化的点头微笑,继续埋首期刊里。
她重新构筑理智,若无其事地问:「伯父的病情还稳定吧?最近忙,没法抽空再去看他。」
「不要紧,再休养几天应该就可以出门走动了,不过他再看诊的机率不大,那对他的身体负荷太大。未来,可能就只参与一些行政运作。」他看着她道。
「也好。辛苦了那么多年,清誉建树都有,这时候退休也算急流勇退,只是将来要多仰仗你了。」
「还早。前头还有陈医师呢。」他还不到接掌医院的时候,他过于冷淡直接的性子一直在避免那些繁文耨节。
「醒波,最近……有什么心事吗?你好像……躁了点。」她小心地措辞。
「有吗?」他匆匆瞥了她一眼,回到刊物上的神色却起了变化。「妳听到什么了?」
「没有,你别多心,你的跟诊护士还不至于向我嚼舌根,是我自己的感觉罢了,」她没有放过他脸上分毫的波动。
「是啊,妳毕竟看了我半年了,多少有点了解。」他理解的笑,他忘了杨晋芬称得上是朵解语花。靠近她,他通常是能得到平静的。「不过,我真的没事,可能我父亲这次的发病让我伤了点脑筋。」
她很愿意相信这是最终的理由,也愿意做个识大体的女人,但她还是冒险开了口,她不相信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脆弱。「刚才,和你说话的是你的病人?好像见过。」
他不自觉地眨了几下眼睛,注意力依旧定着在期刊上。「是我的病人,来产检的。」
再怎么善解人意,她毕竟还是女人,会问所有女人会问的问题。
「她好像很紧张,是产检有问题吗?我看到你在安慰她。」真是不容易啊!她怀疑如果有一天她亲眼见到丈夫和别人上了床,还能笑说是盖棉被纯聊天。
可是他抬起头来了,若有所思的揽起眉。「晋芬,妳想听什么呢?她是别人的妻子呢。」
这番话回得杨晋芬脸一阵白一阵红。她是起了疑心,然而,他连点女人的小心眼都不能包容吗?她做得还不够吗?
看见了她的愀然变色,他自觉太过尖刻,握住了她的手,轻声道:「别吃醋,我不是在妳面前吗?她是有点情绪困扰,第一次当母亲啊。」
聪敏的她,被说服了吗?
不,她只是在情感上相信了他,至少,他愿意对她解释,他此刻心里还是有她的。
她紧紧握住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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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睡得很沉,沉到似浮躺在无涯水面上,蜷靠着坚实的船筏,温暖、安全、轻微地摇晃。
独居后,她第一次觉得睡眠是如此令人留恋的活动。为什么她总是吝于多拨点时间睡觉呢?她老是倦极入眠,难得在深深夜里有着好梦,似乎害怕着潜藏的脆弱与寂寞在心志卸甲后趁虚而入,让她在醒来后坚持不下去。
她全身乏力,手指却不愿放松的攀住盛载物,她要睡到世界末日都不愿醒来,这是属于她的、夺不走的幻境。
没有心智,只有感官,浮晃在水面上好一阵子,直到腹内的踢蹬愈演愈烈,将她扰乱到皱起眉头,她不甘心的扬起眼皮,想转个身,身子却动不了,被紧扣住了,她凝聚视焦,还未看清前景,一股热气喷向她耳廓……
「睡够了吗?睡够了就起来吧,我的腿麻了,让我动一动。」
她无以名状的震惊,转向声源,「呀」了一声,这一惊,她从自以为是的「盛载物」上跌落,仰倒在软软的被褥上;她伸出食指,指着不知何时潜入的男人,沙哑的发出单字:「你……我……」
「你什么?」黎醒波伸屈几下长腿,俐落地跳下床站好。「门铃按了快十分钟了,妳置若罔闻,谁知道妳这天兵会出什么事?我只好『借道』王家进来了。」说得理直气壮,面无惭色。
「你就算进来,也……犯不着……在我床上吧?」她再「天兵」,也不会「不伦」吧?
「妳还好意思说。说好了不准熬夜工作,妳竟然大剌剌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妳不知道这样会血液循环不良吗?我自然得想办法把妳『搬』到床上啊。」他伸展躯体,左右扭动腰身,看来是被她「压」了好一阵子。
「然后呢?」她斜睨着他,等着终极解答。
「然后,妳大小姐抱着我不肯放,蛮劲难敌,反正我好人做到底,想想妳也不会睡太久,当一下靠垫也无所谓。」
「这样?」她歪着头,很难消化这种解释,她真如此失态?
他「嗤」了声,猛然俯身笼罩住她,两臂撑住上身,唇几乎贴近她的唇,轻掀嘴角。「妳认为,我会对一个孕妇下手吗?」
「你……你说的是,是我不知好歹。」她慌忙往后退,远离她在梦境中嗅闻到的气息。「你找我有事?」
「来看妳有没有听话。」他大步往门外走。
「喂!你要干什么?」她动作缓慢的下了床,追出去。
来不及阻挡,他已抱了好几袋采买的蔬果菜肉进厨房,打开冰箱,接着,如预期的,他缓缓转过头,似笑非笑道:「妳还真有本事,距离上次台风夜已经两个礼拜了,这些存粮还有一半在这等着当木乃伊,妳是何居心?」他盘臂走向她。「妳不想吃,妳肚子里的小人不必吃吗?妳就是不听话是吧?」
「你误会了,我不是存心的。」她拚命摇头。「我没告诉你……我只会做杂菜汤吗?就是把一堆菜丢进水里煮,可是,吃两次就觉得恶心了,我就只好……」
「这么说,是我的疏忽喽?」他捏住她的下巴。
她看见了,他的额角青筋隐约在跳,看起来他想掐住的是她的脖子。
「其实……你不用管我的,你医院事忙……如果每一个孕妇都要服务到家,你……不忙惨了?」她握住他手腕,想挣除他的手劲。「我心领了,黎医师,」她大着胆子说完,眼珠只敢朝下瞟……他以为他是社工吗?
他眼眸很快闪过不明的光,手指松开。
「我只是不想见死不救。」他瞄了眼她的肚皮、转身蹲下清理冰箱。
「没那么夸张吧?我有出门吃饭的,」她接过他扔在地上的干巴巴菜叶,抛进角落的垃圾桶。
「外面的菜调味料加工过多,没营养。」他再扔出一盒已霉掉的黄豆芽。「妳该学点厨艺,将来孩子也要吃的。」
她低着头不说话,脸上是听训学生的认命表情。
「况且,作一手好菜,不是更能帮妳得到位那乔先生的认可?他总要吃吧?」这对她而言或许会是最大的诱因。
他觑了一下她的神情,不过她倒没有赞同的样子。
「乔淇不需要我作菜给他吃,他有帮佣,还有阿冠,我就是学一辈子,也不会胜过他们。」
她说得落寞寂寥,那只在睡梦中才会泄露的脆弱,就是他愿意任她攀附倚靠、在怀里睡上两个钟头的最大原因吧?
「这么爱他,为什么要躲他?」他问。
她抿着唇,看着手上干瘪的玉米,须臾问泪花已在打转。她瞇起一只眼,瞄准垃圾桶掷出玉米,正中标的,她挤出孩子气的笑。「很准吧?我小时候打弹弓可以准确的把屋顶上吵死人的乌鸦打跑,是真的乌鸦喔!你没见过吧?我妈都骂我不爱护动物……」
「晏江。」他凝敛起眉眼,打断她的顾左右而言它。「我算是妳的同谋兼朋友吧?我不能知道妳的困扰吗?」
她沉默了,秀致的下颚微颤,吸了吸蓄满水气的鼻管后,一嘴笑地面向他。
「黎医师,你是个好人,乔淇也是,阿冠也是。我很幸运,十二岁之后,我遇到的都是好人,让我平安顺利地长大,只是,好人都常常身不由己,好人要为别人着想。我遇到的乔淇,就是身不由己的好人,他希望我遇到真正爱我的男人,所以,他不要这个孩子。」
他很庆幸自己有一张平日喜怒不形于色的面具表情,才能将他蔓延的恻然情绪掩藏得妥切。
他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直接张臂将她圈进怀中,慢慢收紧臂弯,像要注入他给予的勇气。「晏江……」
她错愕地任他揽抱--他似乎很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身为朋友的支持,和他的冷面孔差异真大。
他太过用力了,像个排球般大的肚皮顶在两人间,不会被压扁吗?
她费力地扭动一下身体。「我的肚子……」顶着他不难过吗?
他施力松了些,却没有放开,宽阔平坦的胸膛偎贴着她,是安适温暖的栖息地,像记忆中的父亲,像梦里载着她荡漾的船筏。
静谧的空气里,她伸出手臂,回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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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大门的锁孔发出清脆的「喀喇』声响时,坐在电脑前的她惊跳起来,随手拿起桌脚旁的棒球棍,蹑手蹑脚地走到客厅,倚在门旁另一侧等待,心怦怦狂跳。
里面那道门也跟着开了,她举起球棒,在来人一探身入内时,卯足全力当头击下,球棒在半空中不偏不倚地被拦截了,是来人身后伸出的长手。
「晏江,妳这是干什么?」棒下逃生的黎醒波铁青着脸抓住她。
「怎么是你?」手一松,他身后的长手将球棒收起,放在墙角。
「小姐,我前晚告诉妳我今天会来的不是吗?」她真是不折不扣的天兵。
「你没按门铃,我不知道……」她嘟起嘴。
「我有钥匙,干嘛按门铃?妳哪来的球棒?」她连看也不看一下就下手。
「跟朋友借来防身的啊,最近我们这栋楼遭小偷了。」
自从他三度攀爬阳台后,便坚持要她另外给他一副钥匙,理由之一是为了众人的生命财产安全着想。
她曾经烧水忘了关瓦斯,隔壁的老王太太闻到浓重的味道后,特地打了通手机给他,让他从医院赶回来,「借道」进屋内关上瓦斯。她大小姐还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床头话筒滚落一边。他很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给了老太太电话,随时报告异状,才免除了那场灾难。
理由之二是,老太太在他第三次爬上阳台后,终于忍不住问了句:
「黎先生,自己家怎么都不带钥匙?你太太糊涂,指望她替你开门不是很不方便吗?」为免落人话柄,他名正言顺地有了这副钥匙。
「少爷,这些菜搁哪儿?」长手的主人发话了。
「咦!这位是……」她这下注意到站在黎醒波身后很久的中年男人了。
男人瘦削高挑,四肢骨节粗大,颧骨高耸,马脸上找不出三两肉,铜铃眼不是高鼻阔嘴,活像闹鬼古堡里的恐怖管家。
「这是老张,我家的厨师,今天开始教妳作菜,每次两小时,一星期三天,食材他会带来。」黎醒波指着厨房。「老张,就搁那儿。」
「你……」她大为吃惊的将他拉到稍远处。「你搞什么?我哪来的闲工夫学作菜!」她每天写翻译稿写得昏天暗地,根本无心张罗吃的。
他勾勾嘴角。「不学也行,我让他天天来为妳煮三餐,妳就好好的写妳的稿吧。」
「你干什么?没事家里多个人多麻烦。再说,请个厨师所费不赀吧?我可不想占你便宜。」这个男人把她当什么了?
「这点妳不用操心,我们家人很少在家,他闲着也是闲着,不让他做事会手痒,妳正好帮了他的忙,可以人尽其才大显身手,」他早已想好了理由。
几步远外的老张嘴角抽动着。
她偷偷再瞄了老张几眼,满眼惊怖,蓦地,她灵光一闪,在他耳边压低声音道:「你相信胎教的重要性吧?」
他点头道:「这一点妳一直做得不大好。」
「所以啊,」难得他同意她的观点。「你怎能再雪上加霜?万一我一天到晚看着他,孩子长成他那副模样,不是很惨?」
有顺风耳的老张嘴角抽得更厉害,转身将东西捧进厨房。
「晏江!」他忍不住喝斥,一贯的冷静面具马上碎裂,他吸了口气,不愿在老张面前失控,半笑半怒的脸反而显得更怕人。「妳放心,妳最常看到的是我,不是他,孩子要像也只有像我的份,这点妳没有意见吧?」
「没……没有。」说着,一面不乐意地噘起嘴。
她那苦恼委屈的模样,让他软化了口气,他环住她的肩道:「乖,听话,只要妳能打理三餐了,他自然就不来了。」
「你发誓?」她再往后瞧那位门神一眼。「谁知道你的标准在哪里。」
「只要我吃得下去就行了。」他笑得异样。
「那应该不难。」她感到好过一点,接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古怪袭上胸口,她圆大的黝黑瞳仁在他脸上转了几圈,终于找到了头绪。「等等!我为什么要接受你的建议?」他已经热心过度到几近霸王硬上弓了。
「因为……」他也早已想好了这个理由。「我是妳的同谋兼朋友兼救命恩人,麻烦妳做这件利人利己的事不为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