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能每天都这么想就好了。」他意有所指道。
他将雪白的新毛巾搭在肩上,拿起筷子吃起来,身上散发着与她相同的沐浴后的气息。
「人家不像你这么多才多艺嘛!」填饱了肚子,她不在意他的调侃。
「哇!杨医师好幸福,能常常能吃到你作的菜。」
「唔?」他扬起一边眉,一时不能意会。
「那天在百货公司和你在一起美女啊。」她喝完碗里的汤。「是秘密吗?雁容没这么说喔。」
他没什么表情地看她一眼道:「我们很难有时间下厨的。」
「那今天就是我的运气好喽?」她懒洋洋地托腮看着他。
「说说妳到底会些什么?」他略带讥诮地问。「除了妳的工作。」
「我会--」她转动眼眶内的两颗黑色冰晶。「我会说很多网路笑话,你想不想听?」她献宝似地直视他。
嘴里的那块肉丝差点让他呛岔了气,他清清喉咙。「我在吃饭,不想消化不良。」
「噢……」她似乎很失望,重新托着尖下巴思付。「其实我最在行的是爬树,不过现在下方便表演给你看。」
「爬树?」他匪夷所思地瞠大眼。她那身细皮嫩肉?她是南洋回来的吗?
「我十二岁以前在南投山上长大,算不了什么。」她得意地回答。
他失神了几秒,敛色道:「还有没有实际一点的?」
她看了他一会,双眼现亮采。「我会跳舞,你想不想看?」
「嗯?」这就是她所谓的实际?「什么舞?」
她喜孜孜地奔进卧房,出来时手上多了台CD唱机,她将唱机放在茶几上,电源插上,对着满脸狐疑的他行礼如仪。
「为了报答你今天的善行,我决定跳一支舞给你欣赏,这是小时候我母亲教我的『天地之舞』,连乔淇也没看过喔!」她按下播放键。
「妳大着肚子--」他放下碗筷。
因口欲满足而上升的血糖让她如此兴奋?
「没关系。」她看起来很开心,那接近幸福的笑容让他不再出言阻止。
乐声悠扬传出,是令他极为意外的赛尔特族音乐,她也听这个?
她伸展纤细的四肢,随着悠远清扬又带点淡愁的曲调缓缓在空中款摆。他很惊讶她的肢体能表现得柔软如弱柳,足踝在地板回旋时将宽大的裙襬扬起,黑色发浪翻飞,他的视觉出现了短暂的眩惑。
严格来说,那不是什么传统族派的特有舞步,那是随兴的、将自身完全融入曲调的即兴之舞;然而她跳得如此柔美深入,跟着节奏或快或慢,没有落差,自始至终带着明亮欢悦的笑,她全然徜徉在起伏曼妙的乐音里,忘了他在一旁观览。
「妈妈说,跳舞时什么都不想,音乐带你到哪里,就是哪里,到天上就是天上,到海里就是海里,用灵魂去跳,你的人生会跟别人不一样。」她朝他嫣然一笑,没有媚惑,只有无邪。这个女人的舞蹈感动了他。
「妳的母亲一定是个特别的女人,改天能让我见见吗?」他衷心赞美着。
「太远了。她和我爸住在天上,现在也许正看着我跳舞呢。」她不以为意地答着,没有停下舞步。
他欢快的情绪乍然消散,不再言语。
音符越发跳跃奔腾,她旋转舞动的速度加快,他开始担心了,他没忘记她体内的小生命也在舞波中回旋。他本能的站起来,想约束她,她五指正如花朵盛放般伸向天空,蓦地,她惊呼一声,僵住了。
「怎么了?」他大跨步趋近她,揽住她的身子让她半卧在他身上。
她惊异的表情渐渐转为喜色,她调皮地伸伸舌。「他在踢我。」
他心跳瞬间平缓,正欲出言责备,她忽然抓起他的手掌,按抚在半圆的小腹,兴奋地亟欲与他分享那难以言传的感受。「没骗你,他真的在踢我,他在跳舞。」
掌下的蠕动分明,那生命的跃动清楚地通过掌心,直达胸口,牵动了他无以名之的激越;他凝视着怀里清丽天真的女人,展颜笑了。
「是,他在跳舞,不过他可不希望妳跌跤。」他扶起她,她身上的甜香在干扰他的心绪。
「不会的,他是我的好舞伴。」她关掉音乐,也关上了她开启的幻境。
「妳……不恨他?」他在她身后问,她没看见他眼底的沉忧。
「你问得好怪,谁会恨自己的孩子?他将来不恨我就行了。」她心无城府地回答,走到落地窗旁。「风雨好大,你晚些再回去吧。我可不希望你为了一个病人的存粮问题而有什么意外。」
他扳过她的肩,眼波平静却又深不可测。「我们算是共谋吧?」
「你想勒索我吗?」她歪着头促狭道。「我的钱你看不上眼的。」
「我只要妳听话。」
「我说了我不会再爬后面的阳台。」她上唇孩子气地翘起。
「不单是这样。以我医生所要求的专业意见,妳都要照做,不能再胡来。」
她一怔!他是真的在关心她,她感觉得到,但她只是他随机遇上的病人啊。是出自同情吧?同情一个有可能成为单亲妈妈的年轻女人。
「我尽量。谢谢你,黎医师。」她耸了下肩。
她不喜欢同情这个理由,她一向自尊自重,但在这个台风天里,久埋的深层孤寂让她接受了这份预期外的关心,他给了她朋友的温情。
她与他相视而笑。
第四章
黎醒波翻看着病历表,工作时多半沉稳冷静的他竟显露少有的不耐。案头电话响起,跟诊护士拿起话筒。
「是……上个病人刚看完……好,」护士将话筒交给黎醒波:「黎医师,杨医师找。」
他点个头,接过话筒:「喂,晋芬,有事?我在看诊。」
「中午一道吃饭吧,几天没见到你了,我晚上还要值班呢。」
「好,楼下咖啡厅见。」他挂上电话,抬起头。「二十号不是晏江吗?到候诊区看了没?」他问了两遍。
「美燕到外头看了两次,还没到。」跟诊护士讶异的看他一眼。「叫下一位了吗?」病人爽约是常有的事,他为何不悦?
「下一位继续。」他换了一本病历,眉间褶起。
她失约了。
前一天他该打电话提醒她的,他怎能随便相信她有这个记性?一个有本领在一个月内忘了带钥匙出门三次的女人,还能多有时间观念!她的聪敏慧黠都用在姓乔的男人身上而所剩无几了吧?
他按了按眼角,尽力恢复原有的平稳心绪面对陆续进来的病人。
时间变得有些漫长,他看了好几次腕表,脸色愈形阴沉。
他一向自诩自制力优异,在父亲的刻意栽培下,大方向上他几乎从不出错。在需要谨慎和沉着的工作条件要求上,他对待病人益发冷淡而诊断日益精准,外形的赏心悦目让他惯有的姿态没有被抱怨过。比较起来,父亲就显得温情多了。
但是,他逐渐意识到,他一点一滴在失控,幅度不是那么大,敏锐的他却可以提早嗅闻出不对劲。比方说,他好几次在独处时,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人称小儿科之花的杨晋芬,而是那道美丽的舞影,翩然停驻在视觉印记里。
这不是好现象,他一向精控每一件事带来的影响,除了……
「最后一位,晏江。」护士的叫唤让他从电脑萤幕转移了焦点。「晏江赶来了。」回应他疑惑的目光,护士解释着。
他回到萤幕,没有看向门口,眼角余光仍然摄入了那抹淡蓝色的影子在称体重、量血压,无名的焦灼冷熄了,他翻开护士登录测量结果后交上来的病历。
「妳迟到了两个钟头。」他指着表面。
「对不起,我睡过头了。」食指不自在的绞着陶前长发。
「不是说不能熬夜?」
他的火气是不是明显了些?护士怪异地瞄他。
「体重增加太少,妳又吃泡面了?」他皱眉质问。
护士不再掩饰惊诧,打量着面前这对照理说毫无关联的男女。
「我发誓没有,」她举起手掌,发现这个动作不妥,急忙放下。
「维他命有没有照常吃?」
「呃……大致上有。」她看着膝盖。
「那就是没有了。」他的脸部成功的抑制住牵动,但晏江却感到脸上有被利箭射中的烧灼感。
「胎动怎样?」
「很频繁,尤其是三餐饭后。」
「所以妳不该饿着他,每天要定时定量。」他看了她一眼。「到内诊室去照超音波。」
他怎么换个地方就跟换个人似的?他那天还借了她的沙发睡了一夜,守候着因停电而怕黑的她,没想到他还挺公事公办的,连点朋友的情面都吝于给予,脸臭得像跟她有仇似的。
躺上诊疗台,他娴熟地掌握传送器在她的腹部游移,原本冰冷的表情在望向萤幕影像后,慢慢随着唇畔的微笑融解了。
「看到没?他的手在动,脚在踢,感觉到了吗?像不像在跳舞?」
一旁的护士看了眼那因发光而更形俊朗的面孔,无法理解看过无数孕妇超音波的黎醒波因何喜形于色。正确的说,是晏江这个病人让他喜怒无常。
「看……看到了。」她能浇他冷水说她今天出门太急,而忘了带隐形眼镜的事实吗?平躺的她根本看不清画面有何精釆之处。
「他很活泼,就是身长小了些,妳要多吃点。」声音回复了平稳,他替她拭净肚皮上的传导液,伸手扶起了她。
她挺直起上半身的瞬间,他凑近她耳际,以两人听得到的音量道:「先别走,在大门口等我,我送妳回去。」
他的气息快速地拂过她的肌肤,她几乎以为那些耳语是自己睡眠不足的错觉。
在护士诡奇的目视下,她走出了诊查室,慢慢地走向一楼。
大门口出出入入的人群众多,她选择了邻近的服务台一旁等着,避以日渐凸显的腹部被过往的人们碰触到。
她该等他吗?他很忙的不是吗?这么劳烦他似乎不大妥当,她已经感受到了异样的眼光。或许他的冷淡表现是正确的,要是引起蜚短流长就不好了,他还有个女朋友不是吗?不过……谁会相信他跟个孕妇会有暧昧?
她敲敲两边太阳穴,太晚睡的她思路已走了岔。她的确不该熬夜,即使年轻如她也吃不消双重的体力消耗。
「这样敲脑袋是在懊悔自己没有听话吗?」
他不声不响的出现让她呆滞了下,说不出半句话。
「走吧!」他哂笑,她果真还没清醒。
她正要跟上他,越过他的肩头,瞥见了那令她深深悸动的身影竟遥遥出现了,正不疾不徐地逼近服务台。
她大惊!揉揉轻度近视的双眼,即使不是百分百看清,但那样罕有的神态,想望十多年的她是不会错看的。
她拉住正要转身离开的黎醒波,小声急促道:「等等!」
「怎么啦?」她一副作贼心虚的模样。
「别走,站好,抱着我。」她急切地拉住他的衣领。
简洁的三个动作命令一下达,他只迟疑了剎那,便环抱住她,将纤弱的她纳入他高大的背影中,凸起的腹部透过衣料抵着他,他再次近距离地接触那看不见的小生命,
「在玩什么谍对谍游戏?」他挑眉。
能让大而化之的她如此慌乱的恐怕只有那个男人。
他警觉地偏头看向身后的服务台,短促的辨视证实了他的猜测--乔姓男子出现了,距离他们不到两公尺。
一股微酸渗进心头,他的唇轻触她前额发丝。「要不要演得彻底一点?来个热吻怎样?」
她狠睨着他,用无声的唇语道:「别开玩笑。」
她慌慌地贴紧他,未加工过的长直睫毛如困鸟拍翅,门牙紧扣着下唇,毛发在溜进大门的气流吹拂下,不断搔弄他的下颚,他的心一阵有力的跃动,催促着一个不该有的意念,他俯下脸,趋近她耳下那片漫着橙香的肌肤,恍眼间,他的唇却落在如缎的黑发上--她已偏开脸,探看着他身后的男人。
「乔淇走了。」她推离他,恍若未觉错失了一个吻。
他微现恼怒--对自己,他失了控。
「醒波。」
一声清脆的女性叫唤声让两人同时转向。
秀丽端庄的杨晋芬走过来,白袍还穿在身上,淡施脂粉的精致五官在不讲究外貌的医界中是能艳冠群芳的。
美貌掩盖不了那双大眼透出的精锐,即使只有几秒,杨晋芬已经看见了黎醒波搭在晏江腰间的手;她内心已起了微澜,但医师该有的冷静让她的笑充满了诚挚与坦率。
「醒波,刚看诊完吗?真巧,那就一道到咖啡厅吧。」
咖啡厅在地下一楼,是医护人员另一个用餐休憩的选择,他很少光顾那里,更别说与杨晋芬同时现身;但是她的出现提醒了他,他不久前才承诺她要一起用餐,此刻他却在这里拥着另一个女人,而且正要离去。
「杨医师,」晏江起了尴尬,她不会看到那一幕吧?「你们有约吗?那我走了,不打扰了,再见。」她有礼地与他们挥别,眼神没有在黎醒波脸上停驻,飞快地走出大门。
秋日里,晴光开始使她晕眩,隆起的腹部对身体带来的压力终于感受到了,她挥手招计程车,身上手机却响了。
她照例看了眼来电号码,将手机凑在耳边,静静地聆听。
「小晏,我知道妳在听。为什么要避开我?前几天我询问了医院的挂号,妳今天仍然预约做了产检,我在一楼挂号等侯区,我知道妳还没走远,我们谈一谈……」
她不再听完,合上手机,钻进停在前方的计程车后座,才让泪徐徐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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搅动着杯内的咖啡超过了五分钟,前方的男人还在好整以暇地看着新一期的医学期刊,没有开口的迹象。
比起他,杨晋芬的冷静不遑多让,尤其她面对的病患,几乎都是张牙舞爪、令人抓狂的孩子魔。她的训练有素是被赞赏有加的,但此刻,她在压抑着会毁坏她多年修练的粗口欲望,甜笑已渐僵化成冰冷,剩余的薄弱意志在警告着她:别忘了他当初选择她的理由。
因为她理智、她冷静、她从不闹别扭,她明白作为一个医生身不由己的苦衷,没有太多可以支配的私人时间,因此当他结束了交往三年多的恋情,彻底挥别那令他又爱又恨的娇娇女之后,她成功的进占了这个位缺。
她知道他的忌讳,他痛恨无理取闹、无中生有,所有女孩子会在谈恋爱时犯的毛病他都敬谢不敏,冰雪聪明的她自是秉持着这种「了解」,与他维持了半年的和谐关系。她的善体人意得到了他默许为未来伴侣的象征动作--她正式到黎宅拜访过黎方,她得到了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