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恋爱谈到失心疯了?早告诉妳别那么死心眼,吃了苦头了吧?」斜眼一瞅,她浑身发凉。
「您、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她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她警觉地站在往内室的入口,手脚不知如何摆放。
「还有谁?当然是少爷说的。养妳养到这么大,连退休日子也不得安宁,妳既不跟我报讯,我就亲自来看看,让妳措手不及,瞧妳在搞什么鬼!」
「哪有……搞鬼。」
老人瞧她眼神闪烁,对着天花板翻了翻白眼,陡地竖耳道:「什么声音?」
惨了!她皱起脸,等着被凌迟的模样让老人了然于胸。
「让开!」伞头朝她臂膀一格,小小身子立即往里窜。
「表姑婆,您别这样……」她追上前,不明白快七十岁的人了为何还能身轻如燕。
比婴儿床高不了多少的老人趴在上头俯瞰着--
「哎哟!我的小宝贝,瞧你那没良心的妈,生了个白胖娃儿也不通知我,真真枉费我养了她十几年,我来抱抱……」布满老人斑的双手敏捷地将孩子纳入怀中,开怀得皱纹也在抖动。
「叫什么名宇?」
「晏颖。」
「唔?」像沙皮狗下垂的眼皮登时掀开。「妳在搞什么名堂?既然是少爷的孩子,为什么不跟他姓?你们都要结婚了不是吗?」
「谁告诉妳的?」她比老人还惊愕。
「少爷啊!刚才在车里他都一五一十的说了。既然妳都有了孩子,我想老爷他们不会再强迫少爷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富家千金了,妳这是精诚所至,少爷总算感觉到了。就是妳这样偷偷怀孕太冒险了,还好少爷有良心,愿意娶妳。」
「他真的--也疯了。」她僵立着。
「妳这孩子,胡言乱语什么?!」老人斥责着,摇晃着兴奋不已的孩子。「小宝贝,这样我就放心了,晏河他们在天上可以安心了。」
「谁可以安心了?」温煦如阳的声音在身后传来。
「乔淇?」她瞪直了眼。
「我刚去停车,耽搁了一下,妳大门忘了关,这样太危险了。」
永远的微笑,永远的乔淇,她的爱--却变味了。
「少爷,她这性子你也说说吧,当了妈妈了还迷糊得紧。」老人乐不可支。
「乔淇,你过来。」她粗鲁地一把将他拽到客厅。
「别慌,小晏江。」客厅一角站定,他按住她的肩。「老人家临时回来,我来不及通知妳,我对她说的话,也不算欺骗,如果妳愿意,我们就结婚吧,就趁她还待在台北这个月,急是急了点,能让她安心最重要。」
「你明知道孩子不是--」
「小晏,」他伸出食指抵住她的唇。「我能为妳做的就是这些,很抱歉妳怀孕这段日子我没有陪着妳,让妳受苦了。我也在挣扎,但是,我想过,如果妳觉得快乐,我不必强求妳非得另觅良伴不可,妳想待在我身边就待着吧,我可以照顾你们母子,直到妳想离开为止。」他神情安然,没有一丝勉强。
「为什么?我欺骗过你。」她泪盈于睫。
「看着妳长大,妳的心我还会不明白吗?我不知道妳发生了什么事,妳想告诉我时再告诉我,我永远支持妳,无论妳的选择是什么。」他拥她入怀,轻抚她背后的长发。「妳可以考虑几天。」
「乔淇,一切都不一样了。」她埋在他衣襟里哭泣。
「是为了那位黎医师吗?」他明显地感觉到上次见面时黎醒波释出的敌意并不单纯。
她停止了哭泣。
清明通透的乔淇,如此了解她,她是否该庆幸,她其实算是幸运的?
「不如,我们就先订婚,黎医师若有意见,就让他来找我吧。」他意味深长地看住她,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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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内诊台走回座椅,黎醒波目不斜视,俊颜罩霜,冷淡地吩咐病人几句注意事项后,镜片后的利目突然往四周看了一下,不耐烦道:「雁容呢?让她拿个病历要这么久吗?她今天是跟诊不是吗?」
在为后续的孕妇量体重、血压的美燕背着他咋舌,但还是冒死转过头来支吾了几句:「应该……快回来了,大概……上个洗手间。」
这个林雁容也太混了,开小差也不会找时机。这星期黎醒波像吃了炸药一样,已经把两个新来的护士骂哭了,从前他虽然也不是笑口常开那一种阳光俊男,但也绝少厉言相向,顶多酷了一点,话少了一点,还是迷得病人前仆后继预约他的门诊。现在任谁被他寒光一扫,都禁不住发抖,已经不下三个病人事后拉着她问是否她们做错了什么,黎医师好像很恨她们。
「难不成要我亲自上阵做跟诊的准备工作吗?」他继续发射冷弹。
「我来!我来!」她丢下手上的工作,坐上跟诊护士的座位。
「妳来?那产检的事前工作谁来?去把她找回来,太不象话了。」他说话的嗓音维持着一样的频率,就是温度降到零度,让人胆颤。
「是,我现在就去!」还没坐暖的屁股立即弹起来,直奔门口,门一拉,和正赶着回来的林雁容撞个满怀。
「妳找死!想一去不回啊?」她低声对林雁容使个眼色。
「对不起!对不起!」近日愈发圆润的身躯直奔自己的座位,陪笑着把黎醒波要的病历放在桌上明显的位置,再悄悄地把一支蓝色手机塞到他案头角落。「病历室太忙,耽误了一下。」
他没说什么,睨了她一眼,眼角余光扫到那支手机,眉一挑,寒声问:「妳哪来的这支手机?」
被问者吓了一跳,簌簌发抖。「是……是晏江,她刚刚CALL我下去,叫我……还给你,你上次丢在她家……」
「她人呢?」声音骤然变大。
「刚……刚走。」
「叫后面病人稍等一下,我有急事。」他霍地站起,也不管目瞪口呆的护士和刚坐下的病人,开门冲了出去。
腿长的他赶到医院门口不需多久,但熙来攘往的人群钻动扰乱视线,他费神地寻找晏江的身影,却毫无所获,他胸口焦灼,不放弃地沿着门口车道走出廊檐,终于在一辆汽车开走后看见她的长发背影,她独自一人。
他快步追上她,不发一语扳过她的肩,与她冷面相对。
「你怎么跑出来了?不是在门诊吗?」突然看见他,一时忘情,口气泛喜。
「孩子呢?妳怎么一个人?」他脱口问道。
她面色一黯,格开他的手。「孩子是我的,不关你的事。」她转身便走。
「我担心孩子不是正常的吗?妳一个人出来,孩子怎么办?」他拉住她,不明白她变脸所为何来。
「我表姑婆从加拿大回来了,她替我看着孩子,不用你操心。」她偏着脸不看他。
「晏江,妳还要拗多久?都一个星期了还不够吗?妳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按捺着愠火。
他的耐心很少用在女人身上,晏江已是例外,她严重地干扰了他的心绪。
「我没要你怎么做,你该负的责任到此为止,孩子是我要生的,不用你管,我不会让他受苦的。」她扁扁嘴,又想哭了。
「妳是怎么了?我是真心要和妳结婚的,妳别再闹别扭了,孩子该有正常的家庭不是吗?」他困惑地问。
「要找父亲还不容易?乔淇等着娶我呢。」她甩头往前走。
「站住!」他严峻的脸孔一端,她登时不敢妄动。「不准再闹小孩子脾气,妳再说这件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乔淇若知道妳打从一开始就心怀鬼胎,为了要嫁他不择手段,妳猜,这个婚事成不成?」
她一愣,顿时怒火中烧,用力推了他一把。「你还说我!从头到尾知情不说的人是谁?!心怀鬼胎的人是你!」她气急攻心,泪扑簌掉落,「告诉你,乔淇早就知道孩子不是他的,他是真正爱我的,不像你,就净挂着孩子!」
「妳说什么?妳真的要嫁给他?!」他情急地攫住她手臂。
「是!这不是我们当初合作的目的吗?你何必讶异?」她强硬地回嘴。
他收紧五指,指尖掐进她皮肉里,她咬牙忍疼不哼声,只见他脸容晦暗,紧抿的唇含着蓄势待发的强大怒气。她有些畏惧,隐隐察觉自己踩进了地雷区,却找不到抽腿的机会了。
两人对峙了半晌,他暗吸门气,闭了闭眼,强自放缓了绷紧的肌肉,出人意表地笑道:「好吧,既然妳执意如此,我也不阻人姻缘,什么时候结婚,再送张帖子来,看在儿子份上,我会送个大礼过去的。」
「你--」她霎时语塞,泫然欲泣,天塌了的感觉再次笼罩。
「醒波,你在做什么?这里是医院,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下了车正要走进医院的黎方,两手背在身后闲适地走过来,打量着怎么也兜不到一块儿的一对男女。
「院长。」她羞窘地甩开黎醒波,不知所措地看着地面。
「晏小姐,别来无恙,什么时候光临寒舍啊?」黎方含笑颔首,似乎并不介意方才看到的画面。
「改天吧,改天我一定去。我现在有事,先走了。院长再见!」她绝望地瞄了眼面色铁青的黎醒波,逃也似地跑开了。
他情绪一时不能回稳,没有说什么就朝大门走。
「醒波。」黎方语气加重,和蔼的面容陡生厉色,黎醒波回身面对父亲。「想必她就是杨医师送你那一拳的原因了。」
杨晋芬不顾形象的挥拳之举,经当天目睹的病人和护士加油添醋的传播出去之后,成了黎明医院最经典的八卦了,杨晋芬随后转到另一家大医院就职,他虽不在乎背后的众人笑谈,老父的严格庭训却不是他能抛在脑后的。
「你是怎么行医的?弄到和女病人纠葛不清,传出去怎么解释?你一向不是这么不知轻重的。我不干涉你和晋芬的分合,但晏小姐摆明了是有夫之妇,你和她牵扯什么?」黎方不常动气,行事沉着稳健,通常能和员工打成一片,不摆高姿态,也从不设限长子是否要承其衣钵,将来领导医院的走向。
他对行医的首项要求就是道德规范,在黎醒波身上他更是自幼耳提面命,黎醒波一部分的严肃来自于此。
然而近日他耳闻的蜚短流长已超过他所能忽视的程度,除了小儿科之花竟能对黎醒波大发雷霆、愤而离职,对晏江超乎常理的关照对待,才是他所不能理解与允许的。在他眼下,病人一律是一视同仁的。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还有门诊,先回去了。」他首次无法和老父正面沟通。晏江的事不但不是三言两语可说得清楚,也不在父亲可认同的范围内。
「那好,我在办公室等你,听你跟我解释清楚为什么不是我想的那样,而真相,又是哪一样。」
黎醒波沉默了片刻,迎视父亲深幽的目光,点点头,踏步离去。
第十章
收拾好桌面上层层迭迭的文件,暮色已垂,疲惫感霎时涌来。
他揉按了一下眼角,放弃了正想阅读的国际医学报告专文,推开椅子,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请进。」头未抬,淡淡的古龙水清香飘进鼻端,他微蹙浓眉,陌生而清朗的男声已率先打了招呼。
「这么投入工作,可以忘记恼人的晏江吗?」
他内心虽是极度的惊诧,呈现在外的却是扬扬眉,很有风度地做了「请坐」的手势。「乔先生,坐。」
彼此这么一照面,都各自有了底。
乔淇无入而不自得的闲适,即使踏上了他人的领域,也没有局促不安,讲究的穿著和从容的神态不含骄矜,这些凭感觉领会的特质让那出色的相貌被淡化了焦点,他在瞬息间了解了晏江的迷恋其来有自。
「不知乔先生突然拜访,是告知婚讯,还是有他事相商?」他今天戴了隐形眼镜,没有镜片作遮掩,更谨言慎行了,笑容是点到即止。
乔淇大方地笑了。
难怪晏江要伤心了,这个男人即使在非常状态下,都还要保持无波无澜的行止;那冰岩般的面貌,分明底下藏了炽热流动的熔岩,遇上傻不楞登的晏江,彼此苦头绝不会少。
「看来黎医师是准备放弃了?你对晏江的爱只有那么一点坚持吗?」
两个男人对视了几秒,黎醒波似笑非笑道:「你是来鼓励我夺人所好吗?对不起,我从不勉强女人。既然她的心愿已了,我又何必横生枝节,让彼此难堪,再说,乔先生也知道孩子的事,您如此宽大为怀,对晏江母子的爱不会少,我没什么好坚持到底的。」说话时幽暗在眉角一闪而过。
乔淇仍是未语先笑。「她是喜欢了我很久,从十二岁她遭逢巨变来到乔家,我算是看着她长大的。晏江纯真善良、心无城府,她很不容易的适应了这个城市,我是她人生的支柱之一,我想,即使我形貌丑陋、家无恒产,她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我的。」
他顿了一下,接着冷笑。「那就更没什么好说的了,她能为你未婚生子,就说明了一切,你愿意接纳她,我很替她高兴。」
「黎医师,人生有许多时候并不是能这么顺理成章的,所以才叫人生;因为会有不断的意外,让眼前的路分岔,走向另一条前所未有的道路。晏江年少的时候,就失去了护佑,我对她而言,如父如母如伴侣,要二度离开人生最大的港弯,她的挣扎在所难免,也无法承受;我低估了她的执着,处理的方法不是很妥当,也因此,她走上了那条岔路,那就是你的出现。」
「那么现在回归正轨,不是皆大欢喜,想必你也发现了她可爱之处,愿意回头吧?」他发现说这些话竟是如此令人齿酸。
「我喜欢晏江,如果能够选择另一种世界的情爱,晏江会是我首选的伴侣。」
「你……」他止不住愕然,脸上的镇定终于出现破绽。
乔淇不以为忤地说下去:「你见过我的朋友方冠生了。这件事对她而言的确是很大的打击,她孤身一人在陌生的城市,跟着从未谋面的表姑婆生活,她虽若无其事,但我明白她是脆弱的、彷徨的,她就像我的亲妹妹一样,能够让她快乐,不是难事,但是要似情人般的爱她,我是有困难的。」
「那为什么现在你愿意对她--」
「因为,那一晚我没有赴约,让她走上了这条岔路,她的转捩点我要负很大的责任,如果她因此而得到幸福,我不会有遗憾,如果她得不到想要的爱,我愿意让她回来,我是她的家,我不会让她在外面受苦的。」斩钉截铁的说着。
他默然不语,想起了那个雨夜、晏江的痛苦、晏江的泪、晏江酒后的狂热,全都是因为绝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