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厚的声音在上方发出,她睁开眼,暗恼地拉开间距。
「你要回去了?」她压抑着意犹未尽的感觉,抬眼瞪他。
「不,我现在想做一件事,也希望妳不要误会。」他一派认真。
「没问题。」她无可厚非地耸耸肩,等他揭示。
他一手绕到她身后,掌心滑过那片黑缎,手指穿过发幕,一遍又一遍,彷佛在试探着触感……他这么迷恋她的长发吗?
「现在很少有人不染头发了。」语调里是明显的激赏。
「乔淇不喜欢。」她坦言不讳。
手掌停在后脑勺不动了,他眼中的欣悦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幽晦不明。
她正要询问,覆在后脑的手掌突然收紧,将她的脸压向他,他冷不防地俯首,吻住那毫无防范的唇瓣,她吃了惊。
那是个不客气的吻,惩罚的意味大于挑情,力道之大使她直觉快被吻破了唇,待神魂收拢,她立即惊骇地朝后拉开上半身。
「喂!」她制止他跟过来的唇。
这个斯文人,竟能吻得如此放肆,这超出约定了吧?她就算有留恋他的怀抱一下下,也不代表他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妳说了,妳不会误会的。」拇指抚过她微睡的下唇。
「你没说是吻。」她还有点不能回魂,心脏失控地超速跃动奢。
「现在妳知道了。」
「你是被时差搞昏了头。你爱的是杨医师。」他也把她的脑袋瓜弄乱了。
「那么妳更不会误会了。」他宽而暖的掌捧起她的脸。「如果妳认定我们各有所爱,何必怕这个吻会有什么后遗症?」
听起来十分像诡辩,在他的掌心里,她却失去了思维的能力,当他的吻再度落下时,她没有闪躲。
第七章
其实她整个孕程只胖了九公斤,比起动不动就增重十几二十公斤的其他孕妇而言,她看起来绝对不像海里的儒艮(海牛,俗称人鱼),坐公车一个人要占两个人的位子。
但重量全都集中在腹部的晏江,纤细的小腿支撑起上头的小玉西瓜,走起路来绝对能跟蜗牛比赛。
她感谢一切能让她减少脚程的现代化设备,一踏上电扶梯,她如释重负,到达二楼门诊区,她又垮脸颓肩,低着头完成那大约一百公尺的长路漫漫。
她熟悉地在下个转角处左转,视而不见的散漫让她没有看清前路,已成先驱的肚皮首当其冲的撞上迎面而来的人。
她惊喊一声,往后仰倒之际手臂被稳稳捉住,没有表演一手翻壳蜗牛。
「妳的肚皮很有力,这个宝宝很壮喔!」没有一丝不悦的爽朗笑语。
「黎院长?」她尴尬不已地站好,清瘦多了的他竟能不动如山。
「我还记得妳,预产期快到了吧?」书卷味极浓的笑容,和黎醒波的冷口冷面有着天壤之别。
「还有两个多星期。」
病过一场的他没有想象中荏弱,虽瘦,但精神极佳,面色健朗。
「先生很高兴吧?」他继续寒暄,她倒是一愣。
「还……还好。」她能说在所有相关人等当中,最高兴的不是那个虚构的先生,而是即将功德圆满的黎醒波吗?他不但对脾气日益火爆的她百般忍让,还让老张想法子弄些开胃的精致小点诱她进食,理由是--「妳快生了,荷尔蒙就要正常了。」换句话说,他的容忍是有期限的,不是无止境的,心情自是愉悦,思及此,她胸口又无端地闷了。
「咦!妳这背袋上的署名是晏--」他目光忽然被她身上陈旧的背袋所吸引。
那是个皮雕品,年代已久,是晏江画油画的父亲心血来潮时,为了和母亲一较长短的初试之作,图案朴实可爱,没有匠气。当年出事那天,她带在身上的就是这个硕果仅存的背袋,因为是父母唯一的遗物,个性不够细腻的她反倒费了点心思保养它,并不常携出使用。
「晏河。」
「晏河?」黎方双目精光一闪,诧异道:「画家晏河?」
「是,他是我父亲,已经在天上了。」她指指上空。
「真是可惜啊。」他惋惜地喟叹着。「当年我很看好他的,真没想到--」他扶了扶镜片,端看着她。「妳跟妳母亲很像,长这么大了。听说妳被个远房亲戚收养,离开了南投,我现在家里还挂着晏先生的几幅画呢!那年原本和几个明友说好要替他弄个大型画展的,可惜啊……」
「院长,您有我父亲的画?」她陡地两眼晶亮,疲态尽扫。「可不可以卖--」念头一出,她自己就浇了自己冷水。「算了,等我有钱再说。」
「小姑娘啊,晏河的画价今非昔比啦!我也舍不得割爱。不过妳想看看我倒是欢迎妳光临寒舍,让妳见见不成问题的。」他拍拍她的肩。
「谢谢院长!您真是好人!」她禁不住雀跃地跳起来。
「稳住,稳住,别跌跤了。」遇到故人之女,他也颇感欣慰。造化弄人,谁都说不上缘分这东西会将人带往哪里。
黎方话刚说完,她下腹紧揪了一下,她一手撑住肚皮下方,还不觉异样,紧接着,相同的抽动再度发生,她皱拢眉心,笑意渐失。
一股湿热的液体猝不及防地渗出体外,沿着大腿下滑,她杏眼圆睁,反应不过来。「我……有东西……流出来……」
黎方镇定地、仔仔细细地在她周身观察了一遍后,泰然自若地笑道:「别怕,宝宝想出来跟妳见面了,我马上叫人过来,妳的指定大夫是--」
「黎醒波。」
「可真巧。」他抓了个疾奔而过的护士道:「通知黎医师,这位晏小姐破水了,推张床来,立即到待产室。」
她揪住黎方的衣袖,牙齿在打颤,「院长,您说,我会不会痛死?」
他纵声笑起来:「不会,要相信黎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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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江不相信黎醒波,当她的收缩频率变得紧密频繁、疼痛排山倒海而来,挥之不去的陌生痛楚让她彻底的失控。
「不生了!我不生了!我要回家!救命……」她打翻了护士递给她的白开水,拳头拼命往产床两边捶打而不觉痛--还有什么比产痛更甚?
「小姐,妳没上过生产课程吗?这是必经的过程啊,妳这样会白费力气的……别再打了,仪器会坏……」护士试图制住她挥舞的双手。
上课是一回事,真的要生了又是一回事,她终于明白从前听人说过有人痛起来连丈夫祖宗十八代都可以骂遍,她现在也很想骂人,但是她能骂谁?她只能骂自己,是她自作自受。
「啊!」一阵更难挡的收缩袭来,她痛得喷泪,终于肆无忌惮地号哭起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妈妈!」
「小姐,妳别乱来,架子倒了!」护士手忙脚乱地将倒地的点滴架扶起。她第一次见到这么不能忍痛的产妇,再这样下去,晏江会把产房给拆了。
「护士小姐,我求妳!我求妳!去找--」她跳下床,猛地拉住另一位整理器械的护士,五指陷进护士手臂。
「找黎医师?他就快来了!」护士咬牙掰开她的利爪。
「别找他,去找根棒子,快!把我敲昏,我受不啦!」她开始尖声厉叫。
「小姐,如果能够的话,我很愿意帮这个忙,但黎医师会宰了我,快回去躺好,妳不能下床。」
两个女人联手将力大无穷的她按回产台。
「晏江,妳又不听话了。」黎醒波走进来。
晏江的叫声婴儿房那头都能听到。
「我要剖腹生产!我不要自然产,受不了啦!」她四肢踢蹬,没两下就把护士甩脱。
「晏江!」他攫住她手腕,耐性地哄道:「我们不是说好了,自然产对母体、对孩子都有利,妳要忍住,力气要用对--」
「住口!你竟敢骗我,还说不疼,你来生看看!」她两手捞住他的衣领,硬生生将他拉向自己。
护士们呆立两旁,不知如何是好--竟然有病人敢对黎醒波动粗!
「我没骗妳,再忍一下下,麻醉医师快来了,待会儿就帮妳做无痛分娩,我先替妳检查产道开了几指。」他冷静地拉开她的手,示意护士向前双手制住她。
他走到床尾,撩起产服下襬,才碰触到她的大腿内缘,更强一波的阵痛侵袭,她惨叫一声,屈起膝盖,足尖奋力朝上一踹--
「黎医师!」护士们异口同声地喊出。
她们奔向被踢向墙角、仰跌在地的黎醒波,骇然相觑--不能置信有病人二度动粗!
黎醒波晃晃微眩的脑袋,在护士扶持下勉力站起来,面色铁青,再接再厉走向在床上翻滚的晏江。
「晏江,我答应妳,妳想怎样就怎样,但是现在先冷静下来,深呼吸,正确地吐纳。」他握住她湿凉的指,想给她力量。
「你别骗我……」像溺水者攀上浮木,她使劲扭住他的领子,恶声恶气道:「我现在就要上麻药!你动作快,伤口别太大,我将来还想穿泳装--」已语无伦次。
「妳再不听话,我就在妳肚皮上刻花,让妳见不了人!」他困难地从被扼紧的喉咙发声。「妳们杵在那干什么?还不快过来?!」
护士被眼前互相说狠话的男女震住,一时乱了方寸,不知道从哪里下手。
「啊!」晏江再度厉叫一声,只是,那声音短促发出便嘎然而止。
她紧缩的拳头松开了,淌满了汗的小脸望着黎醒波,像认不出他一样,下一刻,她摊软在他及时伸出的臂膀上,紧闭着眼。
他拍拍她湿滑的颊--不动了。
这女人,竟然用晕厥逃避了她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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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少这么小心翼翼地、戒慎地,让这软绵绵的小东西躺在他臂弯里,多数时候他将这些婴儿倒过来一提,便直接交给护士,很少再多看一眼。
当护士将这已清洗干净、包裹在粉红色棉巾里的宁馨儿送进产妇恢复室时,他两手一伸,在护土困惑的眼光下接了过来,噙着笑注视正在安睡的小婴儿。
很崭新的经验、很愉快的感觉,小东西全然信任地安躺在他怀中,小小的嘴绽着微微的笑痕,合上的眼线很长,睫毛浓密,眉毛弯长,像晏江。
他忍不住笑出声,胸膛的震动惊动了小东西……皱了皱眉头,眨了眨眼皮,醒了。
缓慢地睁开眼,圆而黑的眼珠朝上方凝视着,明知道初生的幼婴视力尚未发育完整,他仍愿意私心相信小东西是看得见他的。
床上的人儿有了动静,模糊地呻吟,他靠近床畔,审视着晏江,轻唤几声。
她悠悠转醒,一时间还不能意会身在何处,只呓语了一句:「不疼了。」
「孩子都生了,当然不疼了。」
这一句让她真正从半梦半醒间归魂了,她愣愣地看着他,虚弱而迟疑地问:「我直接跳过那一段了?像作梦一样,真好。」
他按了床边的控制键,让她上身随着床铺前倾,与他面对面。眼前这个恢复了天真柔和的女人,和阵痛时的疯狂判若两人。
「不想看看孩子吗?」他将孩子举到她面前。
「呵,好小,好好玩!」她惊喜地搂抱住,发现手腕还在进行点滴注射,婴儿的身体又柔软,不好摆弄,怕弄疼了孩子,又交还他。「你抱你抱,我看就好。」
她有些手足无措,但看起来是开心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孩子身上,笑咪咪问:「眼睛很大,你说他像不像我?」
「像。」他肯定地点头。
「那就好。他多重?」
「二千九百公克,妳吃得一直不多。」
「没关系,我可以把他喂胖。」她信心满满的笑。
他有些出神地看着这对母子,夕晖中,晕黄的光线错落地洒在他们身上,他未曾像此刻感到如此安适宁静过,像完成了一件悬念已久的事。
「抱歉,宝宝喂奶时间到了。」护士敲门进来。
晏江眷恋不舍地看着他将孩子交给护士,笑意满满。
「妳多休息,腹部的伤口要一阵子才会复原。」他拂开她额前的发丝。
她垂下眼,若有所思。「谢谢你,孩子出生了,你不用担心我了。」
「我会找人替妳作月子,妳第一个月尽量别动。」
「那……满月后,你不会再来了吧?」她笑容维持着,她不该在这时候问,她身体的麻药末退尽,还是虚软的。
「妳有任何问题,我还是可以帮妳的。」他在床边坐下,她问了一个他末思考过的问题。「我们是朋友不是吗?」他握住一绺她胸前长发。
「如果你的好事期限到了,可要先告诉我,让我有心理准备。」她倾着头,状若轻松的说。
「妳也该面对自己的问题了。什么时候要告诉乔淇?」
她僵住,撇开脸。「你说,他会相信孩子是早产吗?虽然宝宝并不胖。」
「妳需要我帮妳向他保证吗?」
她缓缓掉回视线,细看他的模样。「你果真是个好人。不过,我已经懒得撒谎了。这几个月来我发现,没有乔淇,我总还能活下去。况且,我这么迷糊,可能很快就自己拆自己的台了,到时候再离婚,很麻烦的。」
他不发一语的聆听,脸上是她习惯的平静表情。
「黎医师,你有没有一点点--」她深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喜欢我?纯粹的,和你喜欢过的那个女人无关。」
他讶异的看着她,她无邪的黑瞳没有闪避,期盼着他的回应。这不该是道难题,他却无法立即反应,呈现少见的举棋不定。
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她眸光转黯,咧嘴勉强笑道:「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如果像你这么严肃的人都能喜欢我,那就表示我不是一无是处,也许,我还有机会再找个愿意接受我跟孩子的好人--」
「妳很好。」他面色一整。「喜欢妳的人不会只喜欢一点点,妳要对自己有自信。」
不知道为什么,他那肯定的几句话并没有熨烫到她的心窝里,她还是感到了阵阵涩味窜喉。她或许该学着去习惯--人生际遇里不断的邂逅跟离别,就是常态,当真爱未来临前,她都不能轻言感伤,尤其有了孩子,她再也没有任性的余地了。
她平静了一些,容色稍霁,略微吞吐。「黎医师,我知道你不会误会,所以,如果我想再拥抱你这个好朋友一次,你会不会拒绝?」然后,她会慢慢让他淡出她的生活,重新再出发。
他直视她,眼底心绪难解,没有动作。
「没关系,算我没说。」她难堪地摆摆手,佯笑道:「我开玩笑的,我刚生完,难免想有亲人在身边,我表姑婆在加拿大,不知道这件事,这阵子,你跟我的亲人一样--」
冷不防的,下一秒,她整个人已经被暖暖的、熟悉的胸怀围拢,她脸颊贴着他的颈侧,那躲也躲不掉的清爽气味漫进嗅觉,激荡起她欲平抚的难言感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