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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钩(下) page 10 作者:沈纯

  深吸口气,沈白聿闭上眼,静静调息。

  到了半夜,温惜花忽然醒来,他披衣下床,来到沈白聿门前,拍了几下,轻声道:“小白?”半晌无人应声,他心中微悸,推门一看,沈白聿的床上竟空空如也。

  温惜花来到街上,外间一轮明月高照,显得异常冷清。地上彷佛洒了一层淡淡的银霜,想要伸手触摸的话,就会瞬间消解了似的。静寂无人的街头,忽然响起一阵脚步声,沈白聿一声白衣,在夜色里分外单薄,慢慢的,从另一头走了过来。

  见温惜花站在那边,沈白聿也没有任何表示,只是转过了头,就那样望着天上的月亮。

  温惜花则静静的看着,他第一次发现沈白聿的轮廓很柔和,眉毛也很细,白皙的皮肤感觉甚至像个女孩。沈白聿回过头看他,轻轻的道:“我现在忽然想听了,那个故事。”

  温惜花看进那双幽深的眼睛,忽然笑了起来,道:“可惜,我已忘了。”

  两人就那样对视着,直到一阵凉风吹来,温惜花一笑,转身道:“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第三折  八

  温惜花是个很好奇的人,对于一个很好奇的人来说,所有不合理的事情都会引起一些很有意思的联想。而且更要命的是,他们通常都是不追究出谜底就绝不罢休的。

  好奇心重的人身边多多少少会有些自己跑上门来的麻烦,温惜花也不例外。

  一大早,温惜花就来敲门,要拉沈白聿就去逛洛阳,沈白聿皱眉道:“过去几天洛阳给我们逛的地皮也去了一寸,还有什么好逛的?”

  温惜花嘻嘻笑道:“不可说,不可说。”

  沈白聿不置可否的道:“你是想去再看看楼家的府第吧。”

  温惜花一笑,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

  他笑得很奇特,也很意味深长,像是有很多话藏了起来,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

  沈白聿轻轻起了眼,忽然之间,他也不再懂得温惜花。

  温惜花去的不是楼家的府第,事实上,他去的地方,距离楼家宅子大约有三四条街。卖杂货的小街面上,两边零零落落开了一家裁缝店、一家米行、一家酱菜铺子。温惜花打量了四周围一下,皱了下眉,回头道:“我们走右边吧。”

  右边一转,立刻就到了开阔的街面上,温惜花走的很慢,彷佛在沉思些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后面有人叫了一声:“温公子。”

  这人竟是宁二少爷宁征,温惜花稍微有些吃惊,沈白聿已经眼也不抬一下的直接走到前面去了。

  宁征赶上来,道:“温公子,借一步说话。”

  看了眼前面已越行越远的沈白聿,温惜花心里苦笑一声,朝他点点头道:“走这边吧。”

  两人沿着一边走了数百步远,直到温惜花终于失去耐心时,宁征才长叹一声,转向他道:“温公子,我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便直接说了吧。我想求你一件事。”

  温惜花眼睛一动,道:“若要央我找出真相,那我已早就答应宁老镖头了。”虽是这样,他也知道,宁征要求真相的动机和宁啸中是大不相同的。

  宁征却苦笑道:“恰恰相反,我想求你十五日期限到后,不要公布真相。”

  温惜花一怔,反而笑了,道:“宁二少爷,你好似忘了就算我没有插手,为了的多年基业,令堂令兄也会不顾一切找出真相。”

  宁征正色道:“我正是为了振远镖局多年的基业。”

  温惜花奇道:“愿闻其详。”

  宁征把眼睛转到前方的路上,叹道:“振远镖局太依赖我爹啦!从二十二年以前,我爹保一笔上百万两的红货一路过半个中原,遇四十七起路匪盗贼,平安到达时候起,振远镖局这个默默无闻的小镖局就出了名。这些年,之所以牌子越来越硬,大江两岸黑白两道见振远扬威镖旗无不叹服,靠的是什么?靠的是以前镖师流的鲜血,更是我爹手中的百步穿杨神弓。”

  顿了顿,他又道:“我们后代儿女,却不想着如何励精图治,振兴镖局,只一味依赖家父先辈创下的名号,坐守其成。这次的暗镖被劫,镖局里上下都觉得只是一时失察,大意所致,我却以为绝不是偶然。那正是振远已不复当初鸿图,人心不齐的发作,长此以往,迟早也会出乱子。我还很感激这次的事情,出一次事,让这块金字招牌退退得色,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席话让温惜花听得肃然,此前他从未见过宁征,只是听说这位二少爷长年在外走镖,擅使挂门长刀,性情耿直豪迈,声誉颇着。今日听他说话,不止条理分明,更有宁家其它人身上看不到的高瞻远瞩。

  振远镖局几次交往下来,温惜花对宁啸中颇为失望,觉得此人精于算计,城府太深。曾几何时,“百步穿杨”宁神弓带领一帮兄弟在打下一方天地的豪气,已在数十年江湖生涯中再也看不见了。此后见宁渊、丘冷衫都让他对振远镖局的评价大打折扣,但是今日见宁征表情刚毅,思虑周详,方才感到虎父无犬子这句老话实在有些道理。

  温惜花沉吟片刻,才笑道:“可惜令尊已放出话去,到了日子这件事无法交待,我不怕自己的招牌倒了,你父兄也不会善罢罢休,终究还是会有人查出来的。”

  宁征摇头道:“不会的。我相信除了惜花公子,这件事江湖上再没第二个人能查的出究竟来。”

  温惜花苦笑道:“你太抬举我了,我跟你保证,只在这洛阳城里,就有三个人能查的出这件事来。”

  宁征奇道:“其中一人自然是你自己了,另外两个呢?”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一个是我的姊姊,另一个,是我的朋友。”

  宁征恍然大悟道:“不错,洛阳城里又有什么事,是能瞒得过温家当家的。你说的另外一人,莫非就是沈白聿?”

  听他略有怀疑的语气,温惜花也不奇怪,只是道:“论智谋心机,他与我相差无几,对形势的判断力,甚至还胜一筹。他唯一的缺点就是江湖经验太浅,不够狠辣。若有一天,非要与他一较生死,我真没有十分把握可以从他剑下逃生。”

  宁征叹道:“竟能得惜花公子这样的赞誉,江湖人对沈白聿的误会都太大啦。幸好你们是朋友,不会有真的要分出生死的一天。”

  温惜花笑了笑,却低声自问道:“不会吗……”

  没等宁征询问,他已抬头道:“宁兄,若是令尊令兄迫我,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不过在那之前,我也有一个问题要问你。”

  宁征喜道:“多谢!温兄请讲。”

  温惜花看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宁兄此举,除了替振远镖局打算,有没有一点为着自己的私心?”

  呆了好半晌,宁征才苦笑道:“温兄这一句刺的实在,简直比闻名江湖的方天银戟还要锋利几分。”

  两人相视之下哈哈一笑,宁征又道:“若说我一点私心没有,那便是在睁眼说白话,其实我不但有私心,还有不止一点私心。”温惜花笑的,也不打断他,听他道:“我听宁湄说过你问她的话,就知道你已经大约觉察到真相了。唉,我父已年迈,对待儿子难免不能一碗水端平,只是大哥,大哥他居然这样鬼迷心窍……”

  见温惜花似是早已知晓的样子,宁征索性一点也不瞒,坦白道:“大哥对我娶千红的事情十分忌讳,一方面自然是千红她来路不明,武功路子又诡异;另一方面,他也暗地欢喜我娶了这样一个老婆,我爹嘴上虽不说,其实却对千红很有微词,只是碍于我和宁湄的面子不肯发作罢了。我娶了千红,也是表示我无心镖局的事务,只想跟心爱的人平平静静的过完一生。

  只是大哥也未免逼人太甚,今次之事,千红或有莽撞,但若没有她拦着,几个宁湄肖四也给人宰了,更别说能生擒贼人。他何必苦苦相逼,非要把不实的罪名强加在一个女子身上。”

  温惜花见他神情又是忧虑又是悲愤,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谁能想到小小一个宁家,斗争也惨烈至此?他道:“既是这样,我若能查清真相,为尊夫人洗刷冤屈,岂不是一件好事?或者……,宁兄也有什么顾忌?”

  听了他的话,宁征先是怒容满面,很快又变得黯然,许久才无奈的叹口气,道:“不论温兄相不相信,我虽不忿大哥的作为,他也始终是我的同胞手足,我从无赶尽杀绝之意!”

  他的话斩钉截铁,自有一种诚挚之极的味道,温惜花立刻歉然道:“刚刚是我说话不经考量,得罪之处还请包涵。”

  宁征笑道:“无妨,我说话前后矛盾,也难怪温兄会有这样的猜疑。至于千红,我既娶了她做妻子,不论她过去桩桩怎样,将来种种如何,作为她的丈夫,我自然是要一应承担。纵使她错了,她做了,那又如何!再者,千红为人看似冷淡,其实极重情意,她和宁湄感情极好,绝不会做出让宁湄伤心的事。”

  温惜花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许久才道:“尊夫人身上也有不少隐情,对此宁兄心中从未有半点怀疑?”

  宁征坦然一笑,道:“不会,我相信千红。其实人这种东西很奇怪,只要愿意去相信,哪怕真的有所疑惑,也会慢慢的视而不见。千红毕竟是我的妻子,夫妻之间互相猜忌,还有什么互敬互爱可言。她嫁给我之前已过去数十载岁月,隐情,她有我又没有吗?——是以从一开始,我就从未怀疑过她,甚至从未想过要怀疑她。”

  温惜花沉默半晌,才道:“我此前跟小白说你乃是至情至性之人时,心中还存着几分疑虑,看来这评价倒真是无心插柳。宁兄襟怀坦荡,我很是佩服。”

  宁征笑道:“小儿女之言,倒叫温兄见笑了。”

  温惜花摇头,叹道:“小儿女之言?世上又有几个真性情的人,能说得出这样荡气回肠的话来。能全心全意的去相信一个人,说明你自己心中也不染尘埃,如同我这等成日疑神疑鬼的人,就定然做不到。”

  宁征大笑起来,道:“温兄说笑了,我一个粗人,想得不多,只能选最省力也是最简单的法子。你聪明绝顶,在江湖上行走又受声名所累,凡事会多些疑心是自然的事。”

  温惜花苦笑着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的叹了口气,道:“……真的只是这样?”

  送别了宁征,才发现两人边走边说,已走过了大半条街。温惜花回头看看沈白聿影子都摸不见,又是大白天,不好飞檐走壁。只得找了一条小巷抄近道,从中穿了过去。

  这条小巷房屋陈旧低矮,想是有些年头了,住的都是些操持小买卖,勉强度日的人。温惜花小心的避过一位大婶架在路中晾晒的衣裳,他身高腿长,走避之间差点儿踢翻了一边盛衣服的盆子。赶紧脚上一粘稳住,温惜花苦笑着朝闻声看来的大婶道歉的点下头,很快就走了出去。

  再几步就要走出巷子,却见前面一家门口一个老婆婆揪住个男子正在拿手杖追打,边打边气喘吁吁的道:“你个没出息的败家东西!除了会赌钱,你还会什么?你是不是要把我和你爹的老命送了才甘心!啊?!”

  她儿子看来眼熟,却是昨晚被金窝赶出来的男子。他想是也顾忌母亲,虽然口中不停嚷嚷,却没有使力挣脱。那婆婆丝毫不疼惜,打的更用力,脸上却已老泪纵横,道:“这二十年来,你爹爹每天不到卯时就起床去乡下给人拉菜,到了现在你已经多大了,他还要撑着老身板儿去推车。改天我们撒手一去,活活饿死你!”

  那儿子脸上也有愧色,道:“娘,上次输了一百两银子,我心里不服啊!”

  婆婆一听提杖就打,口中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你哪里来的一百两银子?!是不是偷来的?你若是真的手脚不干净,我不如一杖打死你,再去给人家自尽赔罪算了!”

  男子躲的更形狼狈,只是已经一迭声撞起天屈来,道:“没有,真的没有!那一百两,是上次去振远镖局送菜,有个大方的爷赏给我的。”

  他娘更加不依不饶了,狠声道:“平白无故的,别人干什么赏你这么多银子。你定是做了什么偷鸡摸狗的事!”说罢喘息未定,看着儿子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怒上心头,那婆婆正待狠狠打下,忽然一股阴柔的劲道从尾端传来,手杖就这么又轻轻的落回了地上。

  母子俩抬头,见一个衣着贵气的英俊公子正朝着她们微笑,很快从衣袖里掏出一锭银子,笑嘻嘻的道:“老人家莫要见怪,我偶尔路过,听你们说得好奇,想请令郎回答几个问题。”

  回街上,温惜花才走了几步,后面已经有人叫:“温兄!”

  这人乃是楼无月。见温惜花一脸苦笑,他也禁不住苦笑道:“我知昨天温兄对着我这张脸足足半晚,已是不耐之极,但今次事情棘手,还望温兄莫要见怪。”

  他话说的有趣,温惜花不禁笑了起来。楼无月此人与乃兄、乃父大不相同,既没有商人的市侩气,又丝毫不显深沉,为人还有几分天真,让人实在讨厌不起来。温惜花道:“你们姻亲两个倒真是前脚后脚,一刻也不给人安逸。”

  见楼无月一脸不解,他笑道:“一盏茶功夫前,我刚见着了你未来的二舅哥。”

  听了这句话,楼无月的脸反倒阴沉下来,半晌才强笑道:“这些话求你也莫要再提了,给人传的多了,影响了宁三姑娘将来的婚事,我定会心中不安。”

  他“心中不安”几个字声音就低了下去,流露出些许无奈和萧瑟,温惜花心里猜到了几分,道:“可是令尊不许你和宁湄的婚事?”

  楼无月苦笑起来,道:“给你猜到啦!不过今次不止是我爹,还有我娘、我大哥以及家中长辈,昨日你们一走,家里出动了所有人劝我。到最后我爹更是放下话,若我要娶阿湄,就不准再回楼家。唉,这些事本是我家中机密,但我对温兄向来仰慕,望你万勿说给别人。”

  温惜花点点头,心里却在大骂楼定与这只老狐狸。见他已中毒,知晓不管是宁家还是他温惜花,都再无可资利用之处,也没有能与己抗衡的能力,立刻就撕破了脸。此前不管他诸般张扬,楼家还一直隐忍不发,一旦动作就是雷霆万钧,这份沉狠毒辣,细想之下实在心惊。

  一边楼无月不知温惜花正在肚子里搜肠刮肚的痛骂自己的老爹,又道:“不过,我这一趟却不是为抱怨这档子事,而是为了温兄你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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