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又笑道:“你这么说,是在吃自己的醋么?”
君奕非怔住了。
薛明月款款行至他身边,弯身抚摸着他的头发柔声道:“白聿,我知道你腿一直不好,心里着急。但是冷姐姐说了,你伤及经脉,不好好静养将来只怕好不了。我们这三个月都过去了,也不急在一时,现在姨父又病了,你若强要自己伤上加伤,我、我……”
薛明月抓住了他的手,平视着他的脸,黑白分明的眼中泪珠盈动,纤细的身体打着颤。若不是不能动,君奕非差点就想把她拥进怀中。
这个时候,忽然有人从外面喊了一句:“小姐,公子的药煎好了。”
薛明月拭去眼泪,定神起身道:“那你端进来吧。”
君奕非哭笑不得,看着薛明月把自己扶起来,顺手点了他哑穴。这时门开了,一个小厮端着一盏药进屋来。君奕非认得他是沈白聿的书僮小茗,不由得心中冷笑。
他是刺杀易容的大行家,刚刚起身就知道自己除了梳洗过,没有任何不适。这小茗,据说是从沈白聿少年时就跟在身边的,他倒想看看自己这个“少庄主”怎么当下去。
小茗来到跟前,把药交给薛明月,看见沈白聿盯着自己,展颜笑开了:“公子,你精神比前几天好多了,脸色也没那么白了。我早就说还是冷小姐医术最好,之前早就该去请她来给你治,省得便宜了那些庸医!”
薛明月试了试温度,放到一边小几上,笑道:“冷姐姐出去办事了请不到啊,何况黄大夫也算是过去的御医,医术未必差到哪儿去。”
小茗一边打开窗,一边叽里呱啦的说开了:“他若是御医,那我还要替皇帝捏把汗呢!公子才回来那十几天昏迷不醒,他开了几副药也没见起色,还天天在人后嘀咕说公子这回是不行了……呸!他老眼昏花无才无德,才真该不行了呢!居然咒我们家公子。”
“好好好,都念叨几十天了,你气还没消停干净呢。”
“那是当然,我早都说了……”
听着薛明月和小茗一搭一档的聊起来,阳光透过刚刚打开的窗子射到屋子里,照得人又慵懒又困倦。君奕非斜靠在旁边的薛明月身上,闻着淡淡的女儿香,彷佛进入了一个奇丽而不真实的梦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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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奕非就这么成了沈白聿。
他每天被点了哑穴躺在床上,吃吃喝喝,除了薛明月按时来喂他吃药,就只能看书睡觉。问薛明月什么,她也不答;他若破口大骂,她就把哑穴一点,冲他笑。时间一长,好奇还没把他憋死,无聊几乎已经要了他的命。
这天薛明月居然在中午吃完饭后没多久又回来了,点开君奕非的穴道之后,静静站在一边等他开口。
好久,君奕非才望着床幔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我觉得自己像什么?”
薛明月不动,也不说话,君奕非径自接下去:“我觉得自己就像砧板上的鱼,翻着肚子等着别人想好怎么宰我。”
薛明月还是不说话,却动了。只听铮的一下,寒光耀眼,午后的烈日犹自不如。君奕非看着她手中的一泓碧水,道:“莫非这就是吴钩?”
薛明月这次回答了:“不错,这就是天下排名第九,剑里排名第一的吴钩剑。”
君奕非目不转睛的盯住薛明月的手,道:“别人都说剑客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吴钩在这里,那么沈白聿呢?”
薛明月转过了身,也盯住他道:“沈白聿在。因为你就是沈白聿,吴钩是你的剑,我不过是帮你把它拿出来。”
君奕非却不愿看她了,转过眼,继续望着床幔:“人家都说假话说一千次就会变成真的,这句话果然不错,现在我都快以为自己真是沈白聿了。”
薛明月笑了:“你本来就是沈白聿,问剑山庄的少主,吴钩剑的主人。你还有一个好朋友,他喜欢醇酒美人,使一把方天银戟,是江湖排名第一的高手。他很奇怪,有时候会突然来找你出去,然后你们一起失踪好几个月;又会突然和你一起回来,两人都带着一身伤。你们偶尔会一起赏月喝酒,却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只是第二天就发现这里所有的酒不见了。他还喜欢明月,有很多叫做明月的情人。你还记不记得他?”
君奕非叹气:“我自然记得。方天银戟,温公子、温惜花,江湖上谁若不知道这几个名字,那他的耳朵就是白长的。
薛明月拍了下手,娇笑道:“白聿,你记起来了!温公子今天托人带信给你,说是找到了一坛陈年的女儿红邀你共酌,你不能喝酒,所以他说让你看着他喝也是朋友情分。”
君奕非苦笑:“这也是邀我共酌?这倒真真是个妙人。这样的朋友,我真希望没见过。”
薛明月开心地道:“你连这个也想起了么?以前你最爱说的就是这句,‘只恨不得从没见过温惜花这个人’。现在可好了,你这几天心绪不宁,怎么都说自己不是沈白聿,我还怕今天我要替你推掉这酒约呢。”
薛明月越说越开心,那样子真的很像一个为怕未婚夫失态而着急了很久的女孩子,说话的神情又乖又可爱。
君奕非老老实实的望着她,叹道:“江湖第一啊,我有幸能看温公子喝酒,只怕有无数的女孩子都会忌妒的把她们的小手绢咬破哩。”
薛明月接口道:“是极是极,一定有人忌妒你忌妒的要死。”
君奕非又看回床幔,眼神专注的像是那里突然长出朵花来冲他笑,喃喃的道:“不错,这真真是天大的福气,这样的人,我还真是不能不见一见……”
君奕非现在倒真希望自己真没见过温惜花这个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男人居然这么能喝酒,这么能说话。
温惜花的确长得很英俊,很爱笑,笑起来尤其好看。他一笑起来,君奕非就觉得自己好像和人坐在天下第一楼的贵客席上,桌前摆满山珍海味,口袋里装满了银票和珠宝,周围陪酒的都是最美最好的女孩子,一边跳舞还一边偷眼看他们。
——这样的人,不是公子,你还能叫他什么?
温大公子从一进来就彷佛自己是主人似的落座唤茶,然后就和他讲话。第一个时辰讲的是他上上上个月怎么在柳州英雄救美,对一位名门闺秀一见倾心。第二个时辰讲的是上上个月,他怎么和少林寺的大笑和尚打赌谁能够偷到松风道长的胡子,骗到了大笑和尚的红宝葫芦装酒;第三个时辰讲的是上个月他怎么在大漠帮镇远镖局打退了一群悍匪;第四个时辰讲到这个月他在听雨榭赖了大半个月,终于被苏彩衣苏老板忍无可忍扫地出门。
等到温公子兴致勃勃的讲完,已经月上中天,酒也下去了大半坛。
“唉,”温惜花拿着酒杯不甚留恋的道:“白聿,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最喜欢和你说话,因为只有你一个人,不论我说什么、说多久,都不会插话。”
从头到尾,温公子就没给他一个可以插话的机会。
薛明月解了他的哑穴和上身的穴道,像是知道他不会乱说,居然一直没有露面。
窗外月色正好,夜凉如水,本来是个很美的晚上,可惜君奕非一想到薛明月心就乱了。记起当初第一次见到薛明月时她的模样,他不由自主的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坐在窗边看月亮的温惜花也叹了口气。
两人转头,温惜花朝着他一笑,抱着酒坛拍案而起,道:“可惜啊,我好容易找来这坛女儿红,保证比我们以前在醉仙居喝的纯正许多,你却不能和我一起喝。本想留给你一些,又怕你看了难过。朋友一场,为了让你不难过,我还是帮你把这酒喝光了吧。”
他也就真的端起酒坛,一口气灌了下去,这样的朋友意气,君奕非看的眼都直了。
喝完之后,温惜花袖子一拂,推门而去,口中吟道:“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
声音渐行渐远,很快就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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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籁俱寂。
薛明月手里执了一盏灯,再提了一个食盒,来到花园池子的假山旁边。停了一会儿,一闪身,消失在假山后面。
夏日本就炎热湿闷,这假山之下通往花园的池底,更是显得湿热难当。灯火昏暗,薛明月沿着台阶小心翼翼的且停且走,走到最下一间铁栏围住的囚室前几步,忽然站住了。
她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既然跟到这里,你也不必躲躲藏藏。毕竟,我拦得住你么?”
后面跟着的人前行几步,出现在灯光之下,也叹气道:“到了这样,你还在骗我。你若有心拦我,我怎能跟你到这里。”
薛明月转身瞧着来人,不住摇头:“温公子,温惜花,唉,为什么你就这么喜欢管闲事呢?”
站在她面前的,赫然竟是君奕非。
薛明月用的是沈家的独门截血点穴法,君奕非试了很久都没有自行冲开,反而弄得气血紊乱。结果今晚他以为温惜花拂袖而去的时候,一股真气忽然而至,冲开了他下身所有穴道。
君奕非道:“沈白聿是温惜花的朋友,自己的朋友下落不明,忽然有个陌生人取而代之,这自然不是闲事。”
薛明月淡淡一笑,彷佛他是无知孩童,摇头道:“你以为温惜花怕他被人害了?你当我把他囚禁在这里?你这就大错特错了。因为你既不了解温惜花,也不了解沈白聿。”
君奕非冷笑道:“我自然谁也不了解,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每天晚上一个人出来这里,必定是有理由的。”
薛明月道:“你虽然不能行走,耳目倒很灵便啊。我来这里,自然是有理由的。若我一日不来送饭,里面就会多出一具死尸。所以就算每天多累一点,我也是要来的。”
君奕非道:“你倒真是好心。”
薛明月不为所动,道:“话都说完了么?若你没话说,我可有事要做了。”她前行几步,把灯放在一旁,俯身把食盒打开,一样一样把食物放入囚室的开孔。君奕非看着她专心致志的模样,倒像是服侍自己的父母亲人。
收好食盒,薛明月立起身子:“你是不是想看看这里面的人是谁?那为什么还不过来?怕我阴谋败露后杀你灭口?”
君奕非道:“我不必看,因为我已知道这里面的是何人了。”
薛明月道:“哦?说来听听。”
君奕非道:“若是沈白聿有难,温惜花自然会自行出手,他来了又去,必是知道沈白聿无碍。沈白聿无事,你又在这里,那这里面的,只可能是一个人——问剑山庄庄主,沈楚秋。”
薛明月愣了半晌,终于摇头苦笑道:“原来错的人是我。你竟是个聪明人。唉,我早该想到的,沈家的人……”
片刻后,薛明月又道:“你也没有全对。这里面的人虽然是问剑山庄的庄主,却不是沈楚秋。”
第一折 三
君奕非以前见过沈白聿。
沈白聿一年多前和“分花抚柳”宋琅决战在五峰山不老坪的时候,他在人群中易容观战。
那次决斗,战到第一百四十七招,沈白聿避过了宋琅的“无边落木”,以极不可思议的剑势使了一招极普通的“星垂平野”,当场卸掉了宋琅手中的剑。明眼人都知道,如果沈白聿的剑再偏一寸,那被卸掉的将是宋琅的右腕。
宋琅弃剑认输,沈白聿赢得所有人心服口服。君奕非当然也看到了,他觉得沈白聿的剑法不但好,而且很奇诡辛辣。他还觉得沈白聿这个人很有气度也很有性格,当得起“公子”的名号。最后,他发誓以后有兵器谱上前十的生意绝对不接。
一个月以后,宋琅死在自己家里他爱用的那把紫花檀木椅上,一刀封喉。
这是他们唯一能称得上有所关联的一次。
君奕非一直以为,自己和沈白聿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
他是刺客,沈白聿是公子,所以君奕非做梦也没有想过自己再见到沈白聿,居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在这样的地方。
他跟着薛明月进了闺房,等着薛明月开了床后的机关,然后由薛明月带进了密室。
比起假山之下的囚室,这个密室不但通风透光,而且布置的相当舒适,和沈家其它房间一样,以朴素淡雅为主。但君奕非一看就知道,这里的随便一块砖头拿出去,绝对都价值连城。
沈白聿就躺在这间屋子中央的床上,手里拿了一卷书,看到薛明月和他进来,头也不抬的道:“明月,去外间多搬把椅子来,总不能叫客人站着。”
薛明月的伶牙俐齿到了这里好像全不见了,她乖乖的出去搬了把椅子,居然还很体贴的给他们沏了茶,然后关了密室门,安安静静的坐在沈白聿床角。
君奕非忽然觉得这件事很好笑,一下子,他就由薛明月的阶下囚,变成了沈白聿的座上客。
他真的很想笑。
之所以没有笑出来,因为就在这时,沈白聿收起书,抬头看了他一眼。
只这一眼,他立刻发现沈白聿额角泛青,目中有血,刚刚说话时有铿锵之声,似乎已毒侵百骸。再仔细打量,他又发现沈白聿的左脚迭在右脚上的样子很不自然。而且,沈白聿看着他的眼神很专注,也很认真。
这几样加起来,君奕非现在非但笑不出来,还开始出汗了。
冷汗。
沈白聿比起之前的意气风发,可以说是憔悴了很多,又已经病入膏肓,但依然显得十分从容,眼睛很亮很黑,脸上冷冷的没有表情,朝他点了下头示意他坐下。
君奕非才坐下,沈白聿就开口了:“温惜花走了吗?”
他是朝着薛明月说的,薛明月点点头,停了一会儿,又道:“他为人绝顶聪明,应是都知道了,我要不要……”
沈白聿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薛明月立刻住口,低下了头,像个做错事生怕受罚的孩子。沈白聿慢慢的道:“明月,我希望你以后记住三件事,——第一,温惜花是我的朋友,他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第二,以你的才智阅历,根本不是温惜花的对手;第三,这虽然是不能见人的事,我们却并没有做错什么。”
他声音也不高,语调也不严厉,薛明月的身体却已在战抖。
沈白聿一笑,可他连笑的时候都是冷冷冰冰的:“温惜花……可惜啊,今日一别,以后恐怕也没有机会再见了。”
这话说的极是不祥,沈白聿讲话的神情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傲气,君奕非心里忽地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