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以前跑到中文系找同学时,正好教学里的教授讲起西洋墓碑上的字句,不像中国人的墓碑,上面只刻着这一个人生时死时哪里人,西洋的墓碑上都会有一些简单的话,这些话通常都是睡在底下的人们在生前想了许久的言语。有时候形容自己的一生,有时候是一些希望,而有时候只是一句简单的笑语。
刚刚他一一看过,其中一个墓碑上,只写了一句“我们擦肩而过”底下标着“不再是陌生人。”
看着这几个英文字,他笑了,想起一个很老很老的故事,忘记正确的字句怎么说,意思是前世五百次的擦肩而过,才能换来今世一次转眸相望。
于是他仔细看了墓碑上的名字,心里喃喃地说,最多再四百九十九次,终有一天,我会在某一世里瞧见您的模样。
他和卫南之间,是不是在前世里擦肩无数,才能换来一次次的两眼相望,才能有机会牵手,互相拥抱在寂静夜晚。
他会来找他吗?还是就这么从此你我两分?
远哲说不需要他打电话告诉他们手术是成功还是失败,人回到公司时不就可以知道结果,那时他心里也悄悄松了一口气,他害怕打电话回去,提早得到的是卫南不曾试图找寻他的消息。
一个小小的游戏,考验的不只是卫南对他是否有感情,也考验自己能否平和地面对最后终局。
在日本已经一个礼拜又两天的时间,还要多久,他可以瞧见那高大的……
帅气的笑脸,高大的身材,优雅中带潇洒的动作突然间就这么反映入自己的眼中。长长的木制座椅,离墓园门口只有十步远的距离,选在这个位置正因为只要有人进来,刚踏到门口的那一刻,他便可以清楚瞧见……
连他气喘吁吁的样子都可以清楚瞧见……
“好久不见。”
凝视着坐在长椅上的人儿,沈卫南的唇角慢慢场起,从那又瘦了一圈的身型,看到苍白的脸色,微启的双唇,还有那一双直直望着他不肯移开的眼瞳。
一直都是这样看着他……到今天他才发现亚秀一直都是这样专注地看着他,那一双黑色的瞳里映出的始终是他这个笨蛋的身影。如此深切的凝视,他怎么能到今天才发现?
“好久不见……”亚秀双唇张了又阖,好久好久才吐出这一句话,看着他从门口走到自己的身前蹲下,看着他的大手轻轻抚上自己双颊,火热带着点汗水的掌心,好真实。
“你变得好瘦,好憔悴,好苍白。”
“是啊!连头发都没有了。”
“手术成功了?”
“嗯!成功了。”
突然之间,两个人静默了下来,除了风吹过墓园带动枯叶的沙沙作响之外,还可以听见远处小公园里孩子嬉戏的笑声。
沈卫南张开双臂,将长椅上的人紧紧拥入自己的怀中,就像每一个夜晚他抱着他想要嵌合彼此的身体一般那样紧紧不放手,张大口深深吸进冷冷的空气,刺痛鼓动不已的胸腔。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很短、很重、很痛、很压抑的一句话。
亚秀张开口,很努力地想要说些什么,可是除了颤抖之外,没再能吐出一字一句。
咸咸的味道顺着开启的双唇流入味蕾之中,他闭上双眼,张开手回抱那个抱着自己像在抱着宝贝的男人。
是的,他等了好久,好久好久,久到让他以为,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不是才刚动完手术,怎么一个人先跑了出来。”轻轻伸指探触他的额头,毛帽底下是白色纱布缠绕着。
“一个人不晓得该做什么好,所以跟医生说了一声,出来走走,会在规定的时间回去。”他的病房是单人的,里面没有电视,也没有任何可供娱乐的东西,医生又吩咐他这段期间不要太伤脑力,所以也不能买书看,只好等他好不容易可以下床后,一个人在医院附近走走。
“都不要紧了吗?”
“都不要紧了,会跑到这么远来动手术,只是因为肿瘤长的位置不好解决,但是检查出来是良性的,去除掉就没事了。”所以医院才会建议他过来,只要医生的技巧高明,成功率很高。
“你害我吓了一大跳。”忍不住又抱了他一下。
博亚秀大概可以猜出他为什么吓了一跳,微微一笑。
“我不晓得你会在今天赶过来,但是又担心你若是过来了怎么办,所以只好留了一张纸条给护士小姐请她帮忙。”或者应该说,他根本不期待他真的会来。
现在的他已经懂得别给自己太多欺盼,有时候伤害自己的,不是别人,而是这些自己给自己的欺盼。
“秀,在我还没来之前,你曾认为我会过来吗?”
博亚秀凝视着他。
“不,我不敢去想。”诚实的回答,倚着过去的回忆,他以为沈卫南不会来这里接他,那些信,其实是给自己一点点发泄。
“那如果我真的没来找你的话,你该怎么办?”
“自己去找你,因为我想知道循着那些信,你会走到哪里,然后再决定,离开你,重新开始我的生活,或是再给一次机会给我们两个,只是那时我将不会像过去一样让你一直任性。”结束也要结束得没有任何疑惑,他不要自己在将来还留着如果当时怎样,是不是会如何的心情。
“可以换我问你问题吗?”他好高兴他来了,不过有些事情,他想问,想知道卫南的心情。
“问吧!”
“还记不记得我信里说了些什么?”
“当然记得,只差没全部背起来而已。”
“那,在公司里的那一封信,我问你是否心里觉得对我有一点点对不起,既然你到了‘深水’,那答案就是有。在‘深水’,我问的是你是否对我还有一点点耐心 ,后来你到了乌来的旅馆。在旅馆的那一封信,我问你会不会和我一样有一点点幸福的感觉。最后你到了我们的家,厨房里的那一封信,问题是我是否曾让你觉得平静、安心,沉稳……而你人到了我身边,现在我要问的是,一点点的愧疚,一点点的耐心,以及一点点的幸福、平静、安心与沉稳,这一些一点点合在一起,是不是可以换来对我有一点点的心疼?一点点的在乎?”
沈卫南微笑,深深看进他的眼眸之中,“我先问,答案如果是没有,我该怎么做,如果是有,这一次我该往哪里去?”
几乎可以知道他将会说出口的答案,刚刚好不容易制止的泪水,又迅速红了一双眼。
“答案如果是没有,那么请在我闭上双眼的时候,离开我的视线,如果是有……”
一边说,一边闭上双眼。
“那就吻住你的唇。”没等他说完,沈卫南直接插嘴,将自己的双唇贴着他的。
很轻很轻的一个吻,却比每一次的深吻还要令人动心。
“你又不听我说完。”不是很认真的抱怨,努力将眼泪给塞回身体里去,他不想伤心的时候哭泣,快乐的时候也哭泣,尽管早已被他看见自己不少次自尊破损的模样,但还没听过哪个男人连快乐的时候也哭的,那会让他笑一辈子。
一辈子,他是不是又开始奢望。
“因为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而且我急着说几句更重要的话。”
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说,对你的心疼,不是只有一点点,和你在一起时的快乐幸福,也不只是一点点,那种安定平和的心情更不是偶尔,这一些很多很多合在一起,其实是一种我一直不晓得的情感,这些情感可以用一句话来说。”
博亚秀眨眨眼,心跳突然地猛跳,跳得自己可以在耳边清晰地数拍子。
“我爱你,亚秀,我爱你,所以不要再害怕我会伤害你,不要对我只求一点点心疼,因为那会使我更心疼,疼得让我无法不哭泣。”
博亚秀缓缓伸出双手,摸着他颊上那一滴泪,还清楚看见他眼中的痛,原来不只他可以为自己心疼,自己也有为他心疼的时候。
“别哭,我会痛。”
“那就一直陪着我,再也不要像这次一样吓我,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会失去你。”
在他以为自己可以挽回失去的时候。
“一定。一定”至于一定什么,他不晓得该如何接着说,可是他们两个都明了。
擦去泪水,沈卫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又在亚秀身前蹲下。
“干嘛?”
“背你回去,我可没那么历害可以抱得动一百八公分的男人。”
“我可以自己走的。”
“秀!”突然很正经的喊。
“嗯?”
“我已经不是那个笨蛋了,所以我知道你现在很累……让我心疼你不好吗?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博亚秀轻笑,乖乖起身趴在宽大的背上,他真的累了,从医院出来太久,刚动完手术的他难以负荷如此剧烈的情感起伏,没想到他会发现。
“我喜欢你心疼我,只是别改变得那么快,我会无法适应突然不任性又体贴的卫南。”笑着揶揄。
背起博亚秀,慢慢地走在回医院的路上,墓园门口的神父看见两个人的模样,眨眨眼然后微笑,教堂外面的小孩瞧见,笑着喊羞羞脸,这么大了还要人背,孩子的父母看见,楞了一下后也为这奇异的景象笑了起来,一个大男人背着另外一个大男人,真的很奇怪。
“那等你身体好了,换你来背我怎么样?”
“我可背不动你。”这么大又结实的个子,恐怕只能用拖的。
“这样啊!那下次我如果扭到脚怎么办?”
“叫计程车载。”
皱眉。“那如果附近没计程车怎么办?”
“打电话叫人来载。”
“如果没有人来载怎么办?”
“你在原地等我,我去找车来载。”
“那……”
“你就那么想让我背你啊?”他有八十多斤重耶,恐怕要举重选手才背得动。
“我只是想,有一天我们很老很老的时候,谁走不动了,谁就可以背谁一起到家里那个小阳台喝喝茶,看看月亮,然后等想睡了,再背回卧室一起睡到天亮。”
“沈卫南,你很欠揍你知不知道。”
“我又怎么了?”说说梦想也不可以啊!
“我好不容易忍住了!”把头埋进他的颈间,怕路上其他行人会看见,竟然有一个大男人,会因为觉得幸福而掉眼泪。
沈卫南傻傻地笑,他又有了一个可以回忆好久的美好经验。“只不过小小的丢脸一下而已,没关系,只有我知道,你尽量哭。”
“喂!”
“好!好!我不说,我不会再说你哭的事情。”
“沈卫南!”
“不说了!不说了!这次真的不说了……”
这一次重新开始,他想换个角色做,想成为一个可以容忍情人任性,可以体贴情人,为情人着想的人…………
尾声
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某一个角落,坐着一个男人,站着三个男人,四人之间气氛处于诡异的紧张状态。
“姓赵的,给钱。”
“我为什么要给你钱?”
一本书重重的放在光滑大理石台上。
“这是什么!”
“书啊!你真可爱,连书都不晓得是什么。”
刚刚丢书的手随便翻开里面一页,指着其中几个名字。“请问这个叫做博季秀跟沈浩南的人是谁?”
“小说人物啊!”
“你再给我装试试看!”有力的拳头砸在书封面上,不大的一本书上面画了两个男人,赤裸裸的身体所做出来的动作就算笨蛋也知道是在做什么。
刚刚还装着傻的人,看看前面的拳头,在看看后面笑得很温和,但是却是皮笑肉不笑的脸庞,最后看向大理石台后面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正擦着杯子的人之后,突然露出一个奸商脸来。
“别这样嘛!让大家看见一个动人的故事不是很好吗?这可是造福每一个想要爱情的失落人啊!”
“你说错了,是一个三流煽情的故事,造福每一个想要泄欲却没处发的失落人吧?”
“又不是我的错!是你们不肯告诉我所有情节的!”
“所以你就在你不晓得情节的地方,改成在床上做,在阳台做,在沙发做,在浴室做,在书房做!”一栋房子可以有的房间都让他做光了。
“怎样!我就是三流的煽情小说作家怎样,你想怎样!”理屈之下干脆耍起无赖来了。
“不怎么样,搞费拿来,算补偿我们的精神损失。”把他们写得像是万年发情男,而且改的那是什么名字,沈浩南?他还陈浩南咧!洪兴版的色情小说吧!
“你……你们怎么要以这么过份!也不想想自己一个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一个是企划部经理了,哪一个不是月薪超过数十万,竟然跟我一个稿费屈指可数的作家要钱,这有没有天理啊!”
“钱!”把他那一大串话直接省略过去。
“别这样,我八你二怎样?”
“钱!”
“那我六你四?”
“钱!”
“……我四你六?”
这次连一个字都懒得说,冷冷瞪着那个姓赵的人。
“你八我二?至少要给我打字费吧!我可是打了半个月耶!”
浪费时间,直接从口袋拿起那份刚从邮局领出来的稿费,露出洁白的牙齿对他一笑。“放心,用剩的我们会给你,算慰劳你打字辛苦。”
“你,你们 !我……”
于是某年某月某一天的某一个角落,本来还在的四个男人,只剩下一个依然擦着杯子的不知名人物跟一个姓赵的作家,口吐白沫地躺在角落里抽搐。
又在那某年某月某一天后的一个月——两个交往十一年又七个月的男人,把用剩的十元美金用航空信件寄回给那个姓赵的作家,里头还抱怨那些钱不够给爱人买一个漂亮一点的戒指,最后附上一张用即可拍拍出来的手,手上是那一枚戒指的模样,手指间的缝隙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瞧见一点彩绘玻璃,一点十字架的背景,大手的手背上还不小心沾了一片白色的花瓣。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这世界上大概很少有人起床第一件想到的事情不是刷牙洗脸,不是今天该做什么,而是一句莫名其妙的古谚。
但是当他睁开眼睛,脑子还没开始运作准备从床上榔鹄吹氖焙颍宰永锔∠值木褪钦饷匆痪浠啊?br>
就算是同了居,还出国结了婚,沈卫南就是沈卫南,时间跟空间永远改不了他那任性的脾气,都跟他说最近工作多身体疲累得紧,他还是依然像是一只早晚发情的野兽一样。
博亚秀摸摸自己绷得紧紧的腰,将呻吟给埋进柔软的枕头里。
年纪越来越大,不晓得哪一天会因为纵欲过度而闪到腰,那可不是丢脸两个字就可以形容。
“怎么了?”低哑柔和的嗓音在头顶上方响起,可以听得出来语调里分明是带着笑意,假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