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夫收回手,乌映砻才上前,不必询问,光看大夫的脸色也知道情况相当不乐观。
“少爷,这孩子是……”
“你别问,跟我说有救或是没救即可。”
大夫察觉乌映砻脸上一闪即逝的担忧,了然地叹了一口气。“老朽的医术不精,救不了这孩子。双手双肩败血淤积,浑身发热而无汗,兼之体质原本就虚,恐怕是撑不过一、两天。”
精明的乌映砻很快的了解了大夫话中的涵义。“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医术可以救他?”
“少爷真的要救他?这孩子即使救活,那一双手很可能也废了。”在这个战乱的时代不需要救毫无用处的废人。
“谁能救他?”他不准赵爰就这么轻易死去,即使救活后会是一个无用的残废也无所谓。
“您派个人来,我跟他说清楚吧!”既然要救,现在他就必须略尽薄力了。
大夫从包袱里掏出一列布夹,从上头一排银晃晃的细针里抽了数根,顺手拿过下人的铜盆放下,数根细针插上赵爰的右掌至右肩,又取刀在赵爰的手腕上划了一道口,深色的脓血立刻如血箭般喷出洒落铜盆。
“老朽现在替这孩子放掉身体内的败血,若一次放完这孩子会撑不过去,所以接下来的七日我都会过来。等会儿我开张补血药方,每天至少让他喝下三碗补补血气及怯热,接着就等那位神医来到。”
炕上的赵爰仍合着双眼,似乎一点也不晓得刚刚有人在自己手腕上划了一刀,苍白的脸蛋安详睡着,只能从过于微弱的呼吸察觉出他还有一丝的生气。
大夫微微叹息,他行医多年,还是第一次见着如此安静的病人。他而对此一现象,实难得知好坏与否。
* * *
待大夫及侍卫皆离去之后,乌映砻一个人坐在床沿。由于刚放过血的关系,赵爰的右边身子已经恢复正常大小,如女子纤细的手臂重新上药,包扎好干净的布条,可惜他身子依然是火烫。
赵爰不过是仇人之子,实在不该让他继续活着,一开始他就打算将他折磨致死的不是吗?自己的心怎么会莫名的不舍?
他绝不会只是一时心软,他为了复兴乌家,在塞外与匈奴争一片天;为了复仇,加入秦军杀遍场上敌人,双手早已染满鲜血的他,绝不会有心软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股莫名的不舍又是为了什么?
乌映砻伸手抚向赵爰热烫的心形脸蛋,那样小的一个脸庞,他一只手就可以将之捏碎,脆弱得不像话。可他心里明白,想归想,他捏不下手,他这个战场上杀敌无数的战士无法杀死眼前这个脆弱不堪的少年。
仿佛感受到他的心思,赵爰的脸偎向左颊上乌映砻的大掌,唇边展露出极为恬静的一抹微笑,好似一点也不受病魔的影响。
乌映砻着迷地轻轻抚着掌上柔细的脸颊,刚硬的心也为之柔和。
他身处富贵之家,即使家破之后仍属秦官贵宾,美貌的女子见过无数,尤其是他自己的母亲,更是当年秦国的第一美人。美色,已无法吸引他的注意。
他承认赵爰在他见过的美人里堪称绝色,可正与花一般,略胜一筹的容姿并非第一。兰花的美稍胜梅花,可若真说兰比梅美又不全然如此,兰输梅一份坚毅,梅却输兰一份幽然。
他记挂赵爰,并非因为那绝色,而是他孤高独世的幽然。
他头一次看见有人剑抵颈而不惊,头一次感觉到那幽深清澈的黑瞳里竟能毫无牵挂。
他想知道这世间有没有能让那黑眸产生惊惧的事物,想知道什么事能让他的心有所牵挂。如果可以,他想知道在那样的思绪下,这张绝色容颜会是怎样的表情。
“少爷,您……”
乌襄在别院四周寻不着赵爰,心恐赵爰遇上了主子又将受到什么难忍的折磨,于是冒着被砍头的危险,硬着头皮来到主子的内房里询问。他一眼就看见面色苍白、躺在炕上的赵爰。
少爷又想对小爰做什么?小爰这几天的身子已经差到濒临死亡的地步,万万无法再承受任何一项命令。
“少爷,是不是小爰哪里得罪了您?他一定不是故意的,请少爷大人大量原谅他。他最近身子很糟,常昏昏沉沉地做出迷糊事来,绝对不是有心要冒犯您的,请少爷……”
乌映砻扬眉,既好气又好笑的看着慌忙跪地替赵爰求饶的好家仆。
他这主子的形象已经坏到如此地步了吗?连问都不问一声就认定他想对赵爰做出什么恶劣的行为。
“闭嘴!”
听见主子严厉的声音,乌襄颈子不禁瑟缩一下,脑海里已经先拼出一幅脑袋落地的血腥景象。“少爷……小的只是希望……”
乌映砻叹了一口气。“你哪一只眼睛看见我对他做了什么坏事?”
乌襄仍带点畏惧地缓缓抬头,先仔细瞄了炕上的赵爰一眼。
小爰脸色跟以往一样苍白,不过他的神情并不痛苦,难道真的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没有,少爷。”
“你先起来吧!”他没有对跪着的人说话的兴趣。
“是!”乌襄很快地站起身,面又眼睛偷偷在主子与赵爰两人身上打量。“少爷,小爰他……”
“他正病着。”
“小的知道,他已经不舒服很多天了,只是一直撑着不说,他会没事的吧?少爷?”
“我不知道。”乌映砻为赵爰盖上被子,感觉到被下的身子越来越烫。
药还没熬好吗?
乌襄瞧见主子温柔的动作,不禁开始怀疑,当初真的是主子下命令要李管事折磨小爰的吗?
“少爷,您……您为何要那样对小爰,真的是因为他是赵王的儿子?”自己明知在奴仆不该过问主子的行为,可是为了他的好兄弟,乌襄全豁出去了。
乌映砻目光转而冷冽,看不出一丝情感地盯着乌襄瞧,瞧得他背脊发凉。
“你认为我不该这么做?”
明知道这时候说实话对自己很不利,搞不好明年的今天就将是他的祭日,不过话都已经说了,当然没有再收回来的可能。
“是的,小的认为少爷不应该如此对待小爰。”娘啊!儿子没法奉养您终老,您可得原谅啊!
他仔细看着乌襄,许久,瞧不出神色地转首望向赵爰。“为什么?你难道忘记你爹是怎么死的吗?”乌映砻永远记得他被火活活烧死的双亲,记得在敌人折磨下坚勇不屈而死的手足。
“小的当然记得,我爹是死在乱刀下,最后连尸首都不得全。”
他怎么可能会忘记,死的人可是一直疼他如宝的爹爹啊!
“不过这和小爰一点关联也没有,乌家被灭的那时,他不过才几岁,别说是参与这件事,恐怕连听都听不懂大人在说些什么。
何况他爹杀了我们的亲人,我们不也同样满手血腥杀了他的家人、毁了他的家吗?我娘说真要计算仇恨的话,如何也算不清。在战场上每个人都是为了回去见自己的家人而杀人,可是有没有想过那些死在自己手里的人同样想回家,同样有家人在家里等着他们。”
乌襄当然明白身为臣子就必须为国尽忠,一旦上了战场,命就不是自己的了。可他也常常想,为了尽忠,他们手里毁了多少等待团圆的心?他在家里等待过上战场的爹归来,那心情他懂得。
乌映砻听了乌襄的一番话,不禁深思:没错,他也杀了他的家人、毁了他的家;他记得为了报仇,手中死过多少个赵家人,他记得……
炕上的赵爰微微呻吟一声,缓缓张开惺忪的双眸,入眼的是一双美丽而充满悲伤的黑眸。
“你在难过些什么?”像乌映砻这么好看的眼睛不该那样充满悲伤。
“我在难过些什么?”顺着他的话语,乌映砻反问自己。
是啊!他在难过些什么?仇都已经报了不是吗?仇是报了,可是死去的人却再也没有复活的可能,他宁可不要报仇,只求他们能复活。
“别难过、别难过……”赵爰疲累得看不清那双眼主人的面貌,可是他记得在他很小很小的时候,曾经见过同样悲伤的眼神,即使相隔遥远,他仍记得。
是啊,他想起了这样的一双眼是属于谁,那人有着很适合拥有这样一双美丽黑眸的脸庞,他一直都记得。想着想着,他又觉得好累,缓缓合上双眼,重回黑暗时,仍将那样一双孤独的眼睛记在脑海里。
“赵……爰……”乌映砻薄唇里轻声逸出两个字,心湖为他安慰的话语荡漾不已。
赵爰,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乌襄莫名所以的来回看着两人,为这凝结的气氛而沉默。他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觉得少爷不会再伤害小爰了;也许,少爷还会好好的照顾他也不一定……可,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 * *
隔天早晨,赵爰的病势转坏,大夫前来替他放掉左身的败血,而右身虽然已不似之前那样肿大,却比放血后的纤细又肿胀些。
待大夫及仆人离去之后,乌映砻担忧地望着赵爰又瘦了一圈的脸庞。从昨天那一次醒来之后,他人一直在昏睡中,半点食物都未曾下肚。
乌映砻端起微烫的碗,慢慢吹凉里头浓黑的药汁,小心翼翼扶起赵爰的身子让他半躺着,舀了一匙苦药喂进赵爰口中。昏睡中的赵爰不晓得香咽,匙里头的菜汁大半顺着他的嘴角流淌而下,让乌映砻皱起剑眉。
照这样下去,一碗药大概只吞进了一口,真要如大夫说的一天三帖药,那不就得喂到隔天天亮?
“赵……”乌映砻突然叫出这一直当成仇人的名,心中微感别扭,又痛恨那一个提醒他赵爰身份的“赵”字。
乌映砻抿了下双唇。“赵爰,你醒醒。”他放下药碗,轻轻呼唤昏睡中的赵爰。
可惜即使连续唤了三声,病重沉睡的赵爰依然没有因此醒来。
见状,他一双剑眉皱得更紧了。
再怎么说他都是高高在上的乌家少主,从小到大即使是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只有别人服侍他的份,什么时候换他照顾人了?第一次亲手服侍人,偏偏他这个病人居然不领情!
“我该拿你怎么办?又不能不吃药。”乌映砻盯着几上那一碗药,专注的神情好似这么看着药自然会跑到赵爰肚子里似的。
他看着赵爰憔悴的脸庞,再看向即使在病中失去健康光彩却仍然诱人的双唇,他锐利如鹰的双眸半眯。
“这是你自找的。”乌映砻抓起药碗狠狠饮进一口,接着俯身直接对上赵爰的双唇,一小口一小口的将菜汁哺进病体里。
用这个方法很快地就喂完了碗里的苦药。
他起身后以锐利的眼眸看看赵爰沾上菜汁的双唇,再望望手中点滴不剩的空碗,想着方才四唇交接的柔嫩。
原来男人的唇吻起来是这般滋味,不但不比女人差,还有种特别的满足感。
可惜这药的味道苦了些……
“少爷,李管事在外头等您。”房外头的侍卫因为李管事的来到,无意间打断乌映砻的遐想。
他抚着赵爰的小脸,爱极了刚刚亲密带来的感觉,邪美的双唇有所意图地微微勾起。“请他在外头等一会儿。”
“是。”不知里头发生何事,忠心的侍卫立刻退下。
乌映砻确定了脚步声的离去,方仰起的高大身躯再度俯下身,邪美的薄唇轻轻吻住任君取撷的失色嫩唇,慢慢加深,情欲浓烈……
第四章
在乌映砻的命令下,神医很快地就被“请”到别院里来。那位神医尽管满腹怨气,但在看见赵爰沉重的病情时,仍发挥了医者仁心仁术的慈悲,马上动手救治赵爰。
而他自身的那一肚子怨气,干脆发挥在乌映砻身上,借机将他当成仆人使唤。
若非乌映砻急于救治赵爰,早将这个空长一头白发、却不见任何衰老迹象的“老头”给身首分离,早点回姥姥家吃饭去。
三天后,赵爰醒来,就看见一个一头白发、却有着一张娃娃脸的“老人家”坐在他身旁,和看不出来是什么表情的乌映砻站在床沿瞪着他瞧。
他是不是睡太久,忘记还要工作,所以乌映砻才会露出那样的表情?
“你终于醒了。”乌映砻沉着声音说道,不肯承认在看见赵爰双眼睁开的那一瞬间,心里松了好大的一口气。
“对不住,我是不是睡太久了?”记得他睡着的时候天还下着大雪,天空不见日头,而天色仍然明亮。可现在由窗子往外望,不但雪停了,连天色也已暗沉,房里正燃着烛火。
“你睡了整整十天的时间,你说久不久?”而他这个做主子的也照顾了他十天,现在所有乌家的人都在猜测他们这个主子到底是存着什么心,何必将一个人折磨濒死,却又像照顾自己家人一样的费心。
“十天!?”听见这个答案,赵爰非常讶异的眨眨眼。
他不过是闭上眼又睁开眼,怎么十天的时间就这样流逝。
难得瞧见他那一向淡然的黑眸露出讶异的神情,乌映砻不由得扬起右眉,细细欣赏着这难得一见的表情,可惜人在病中,若能少去那份憔悴必然更赏心悦目。
“小兄弟,若非有老朽救你,你恐怕不只睡上十天,而是睡上一辈子。”坐在床沿的神医终于开口说话,看见又从自己手中救回一条人命,言行举止中显得有些眉飞色舞。
从那张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岁数的脸蛋上听见“老朽”这两个字,还真有点难以适应。“赵爰多谢老丈出手相救。”
“哪里哪里,只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神医得意地呵呵笑着,完全无视于周遭一双双如见异人的眼神。
举手之劳?这老头难不成是忘了当初他们是怎么死拉活催才将他给架上马送来这儿,来了之后还闹了好一阵子别扭,这叫举手之劳而已?他们没见过天底下有人的脸皮能厚到如此程度。
一旁的侍卫们心里叨念着,默默不语的乌映砻更是眯起双眼。
“把这老头带走。”乌映砻很不客气地拎起神医的衣领,像抓猫一样将人都丢给侍卫。“你们都出去。”
“臭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居然对老人家如此不敬!我可是神医、神医耶!你可知道!如果不是我有一身高妙的医术,你那小娃儿怎么可能活得过来?居然利用完就把我丢开,要是有一天我……”神医 哩 唆、长篇大论的威胁话语,随着侍卫的远去越来越小声。
“你是我救的,别将多余的感激放到那老头身上!”乌映砻发现床上人儿正心不在焉,立刻不客气地伸手将他的脸给转回来面对他。
若不是他请大夫先延续他的性命,再派人去寻那糟老头,他早就死了。要感激也只能感激他,不准将他眼中难得出现的情感投注在毫不相关的人身上。